第十八章
很大一声。
“林筱桃……你,你你在做什么。快过来,快点过来,你会摔下去的,你知不知道。”我叫了阿桃的全名。认识她三年,除了那年在蕃薯摊前面叫她全名以外,这是我第一次,经过三年又唤她全名。
阿桃抓了娃娃,就这样隔着栏杆与我对看着。
“恺君……我跟你说,你不要生气喔,我堕胎过喔。”她眼神暗了下来,“还不只一次喔。”
不要跳,求求你不要跳。
“什么……什么孙力扬最好,你你胡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还有力量跟阿桃争吵。
看着她晾在那里的样子,这瞬间,这一刻,我才完完全全醒了。
“是吴孟鸿,是他,是他的错!我早就不喜欢吴孟鸿了,你看,对不对!他是坏人,他害你的,都是他的错!”我连忙这样回答。都是他的错。我把责任往外推,咬死他,是他,都是他。
我想我的眼泪是绪满眼框了,不然阿桃的身影不会越来越模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大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管怎么酸怎么涩,都不敢眨眼,我怕我一眨眼,下一秒的世界就会没有阿桃在里面。
“哈、哈、哈、啊啊啊——”后来笑声转为尖叫声。
孙力扬再度冲过,他拉住我,似乎对我说什么,但是除了我自己尖锐的叫声,我不听不到他究竟在说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讨厌吴孟鸿?为什么他全身都不好?只有你的孙力扬最好吗?”她一字一字很清晰地问我。我错愕,不知道怎么好好的忽然又变成这样的局面。
“不过一两次以后,嘿嘿嘿,也习惯了,我还可以躺在那里想等一下做完手术要吃什么喔!我还问医生下次来可不可以打折喔!”说着,她咯咯笑了出来,听得我毛骨耸然。
砰。
“你这笨蛋、笨蛋!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哭喊着。
我听到了,所以我忽然猛然一推,把本来已经紧紧抓住我,硬把我扳向他的孙力扬推开。然后在他可以再度阻止我以前,我低头往下看,往那片血肉模糊看。
“张恺君……”阿桃咧了笑,让我全身寒毛都竖起来的笑,然后她贴近我的脸,好近好近,近到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你就是这样,哈哈哈哈就是这样,是我胡说,我都胡说。哈哈哈,张恺君,我跟你说,我现在懂了,都懂了。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吴孟鸿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是——”
阿桃回头了。
到此为止。
我回身抓了礼物,用力拆开,风把包装纸吹走。大力掐着娃娃,我害怕又哽咽地说:“阿桃你看,我买你最喜欢的娃娃,今天是你生日,阿桃,你过来好不好,好不好?”
我吼,我拚命吼,我不知道我究竟喊了多久,尖叫中,我失去意识。
“林筱桃,下来吧。下来吧。”他坚定说着,缓缓走向阿桃。
“我……我怎么会嫌你脏?你这个大笨蛋!”我努力想澄清,不过没有作用,阿桃黑色空洞的眼,不停溢出水份。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阿桃问我。
在铁栏那端回头,透过一格一格分岔的铁栏回头。这样看过去,铁栏像把她切成好几块的样子。
“阿桃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我哽咽拚命摇头。
而我到底在哪里?这段时间我到底去哪里了,我关心了什么,我关心了什么?!
“你都不愿意听……第一个周末吴孟鸿邀我出去的时候,我没有想要过夜的……可是那个晚上喔,我们就睡了。那是我第一次喔恺君,我以前没有跟男生乱来的,你不要生气。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吴孟鸿,好喜欢、好喜欢——第一次好痛喔,痛死我了。我都想跟你说,可是你都不要听——你只要我别用你的名字对我妈妈说谎……你都不听、都不听。”阿桃断断续续说着,好像在说故事,我却听得心快碎了。
我害怕到几乎要晕过去了,除了用力,用尽全身力气抓紧阿桃之外,对于她的话,她的控诉完全无法反驳。
我现在知道孙力扬那慌张的神情是为了什么,学校的躁动是为了什么。学校叫警察了吗?电视上会看到的那种消防梯,那种可以接住人的大弹簧床呢?有没有人可以救救阿桃?
阿桃空洞地看着我,嘴唇颤抖,“娃娃喔……”她说话的时候,脑袋还会怪异的晃,晃,晃。
拿着娃娃,我慢慢前进,在距离阿桃一公尺多后面站住脚,不敢再前进。
“因为你不要听啊,”阿桃开始流眼泪,“你说你不想知道我们的事情,你说的啊。你好凶好凶说的,我不敢说,都不敢说喔。我跟吴孟鸿交往,你都不高兴了,我好怕,好怕如果你知道我堕胎,会嫌我恶心,嫌我脏,不跟我做朋友。”
然后就到此为止。
我吓得想尖叫,却没有声音。努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发出的呜咽声飘荡在这七楼的空气中。
阿桃的眼泪忽然就这样停了,视线也慢慢凝聚了焦点,然后跳过我,对上了在我身后的孙力扬。就在这瞬间,我发誓,我看见了,我看见阿桃的眼神变得很阴沉、很怨、很恐怖、甚至很恶毒。她那样定定看着孙力扬五秒,又把视线挪到我脸上。
“恺君喔……”阿桃开口,然后缓缓放掉左手,身形摇摇欲坠。
天啊,阿桃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了?
等我感觉到曾经抓紧的手再也没有握住任何东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阿桃,推掉我,放开右手,左手持续抓着那只娃娃,成大字型往下坠,依然带着那个诡谲的笑,往下坠。
“阿桃,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我用力摇头,试图说服她。
“恺君?”她反手抓着铁栏,身体斜斜地往前,听到我的喊叫,侧过脸回来看我。神情很空洞,很破碎。
阿桃对于我的话完全冲耳不闻,她幽幽地继续自言自语,好像要把话说完,好像要把这些话烙在心头那样说完。
“啊——”我扯住自己的头发,眼睛离不开那遍诡异丑陋的东西。
“好、好……”我几乎要站不住了,连忙往前冲,垫高脚努力把娃娃从铁栏顶端送过去。然后趁机紧紧抓住阿桃另一只握在栏杆上的手。
好丑啊,那是谁啊……我简直要皱眉了,哪才不是我的阿桃呢。
我泪眼模糊看着孙力扬的身影,很感激他在这时候出现,多了一份说服阿桃的力量,我急忙回头,“阿桃快点过来,来,我扶你过来,不要这样了,是吴孟鸿的错,是他的错,我早说过他不是好人,我讨厌死他了,这一切都是他,不是你的错。你先下来,先下来好不好?”
诡异的,我的嘴角居然弯了起来,我嘻嘻笑了出来。
“我生日喔……我生日喔……”阿桃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干哑传出来。
记忆也到此为止。
说完这些话,后头突然砰的一声,我下意识回头。看见楼梯的铁门给人踹开,孙力扬跛着脚,一拐一拐冲上来。
怎么会跳下去了,阿桃你怎么跳下去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阿桃、阿桃、阿桃——
“阿桃,你生日喔,你生日喔!”眼眶已经到达盛载的极限,眼泪用飙的出来。我边用左手大力抹掉,边伸长抓着娃娃的右手,想让阿桃回心转意。
看见我们两个,他只是一楞,然后对着我们伸长手。
好丑,好丑,阿桃你变得好丑!
“阿桃……你在……在做什么?”我楞在生锈的铁门前,有点茫然地问。
终于,我像是醒来了一样,喜怒哀乐都回来了,开始感到害怕,她晾在那里的样子,开始抽走我的理智。之前不知道死到哪里去的情绪,忽然全部都回来了,也攀到最高点,这一刻终于垮了。眼眶瞬间辣了起来,很久很久没有掉的眼泪,全部回来。我全身颤抖,伸长右手,一步一步很小心地往阿桃的方向移动,“阿桃,你下来好,好不好,阿阿桃……”
“不要看!”孙力扬冲过来,拉住我也差点跟着翻过栏杆的身子。
一股无止尽的恐惧感从胃翻了起来,好像变成千百条蛆,争先恐吓在我喉咙里蠕动。我却叫不出来,“啊……啊,嘎……啊……”像要吐一样,我只能发出沙哑恐怖的嘎声。我知道我该闭眼睛,可是办不到,阿桃的坠影像黏在我瞳孔里一样。
不管孙力扬口中的我变了也好,没变也好,那不重要了。我知道了,变的人,是阿桃。那年夏天和我在蕃薯摊前买蕃薯的阿桃,不是这样的。那年的阿桃有一双弯弯的月牙眼。总是红噗噗的双颊,很可爱,很可爱这样的。不是现在那双眼睛空空,脸色苍白,悬在那像只破娃娃的人。
阿桃只是回头看着我的方向,完全没有一点焦距,双唇微微张着,像条没有水的鱼,嘴微微张着,挣扎着。
“堕胎好恐怖,白色的病房,医生看我的样子好像在看什么不要脸的东西,东西都是用铁做的,刮啊刮,我第一次的时候还真希望自己就这样被刮空,刮死掉算了。但是我没有死掉,死掉的是我第一个宝宝。”阿桃说着,开始颤抖,“好几个晚上我都做梦梦见她喊我妈妈,然后下一秒溶成血,把我淹没了,呜呜呜,我杀死小孩了。我好想说给你听,可是你都不听,都、不、听!”最后,她尖叫了出来。
阿桃并没有往下跳,她用着很诡异的速度慢慢转身,转身。风很大,她的短发全部飞扬了起来,然后她转正,面向我的抓着栏杆。她空空的眼神对上我的,三月不冷的天气,我却突然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一瞬间我以为阿桃已经跳下去了,已经死了。而在我眼前,双眼红肿带着血丝,脸上毫无血色的是阿桃的鬼魂。
我这辈子,没有听过自己那样叫过。
有没有?
我疯狂尖叫,一点都无法接受刚刚还在眼前的人现在只剩下底下那摊什么都不是的鬼东西。
“给我看娃娃,给我看娃娃好不好?”她开口,声音幽幽森森传出来。
我没有听到阿桃最后究竟想说这一切是谁的错。我只感觉到自己被人很大力推了一下,抓住阿桃的手狠狠被人刮出五条血痕。吃痛中,我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