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正值晌午,街上小吃的吆喝声不断。
“来两坛酒。”慕念寒略看一眼,指着其中两个较小的酒坛。
“好嘞,马上好。”小贩面上带笑,言语热情。
跟着走了一条街的夏长珉感受到人真的不生气,忍不住问道,“客栈再不济还有食肆,何苦出来一样样买?”
“这是个秘密,你等下就知道了。对了,可否告知在下姓名。”慕念寒似乎刚想起这件事,笑眯眯地问。
“我还以为兄台不拘于一个代称呢。”
“不在乎自己的,但在乎世人的,有个名字,日后也好相识,万一还有这种时机呢。”慕念寒提起手中打包好的美食,虽然大部分在另一个人手中。
因为慕念寒不带仆从,故而七少主来见他都只带一人,八少主想着有夏长珞兜底就没带人,结果兜底的人变成他自己。
“好啊,下次有机会一定得想着我。敝姓夏,夏长珉。”夏,乃国姓。
夏长珉没有打算隐瞒身份,他有权力知道造成如今境地的推手是什么样的人,若日后需要名分上势均力敌的帮助,他很乐意弥补一二。
斗笠之下看不见慕念寒的神情,沉默片刻,语气如常,“我记下了。”夏长珉暗自松口气,他希望身份不会影响两人间的关系,慕念寒为人坦然,可这话还是夹了几分赌的意味。
眼前人未必不知道自己用的假名字,却依旧愿意以诚相报,慕念寒都有点担心遇到坏人怎么办了。得抓紧时日回来,故地重游一趟,越发放不下这里的人了。
往回走的路上,“可想好去哪里享受了?”
慕念寒沉思片刻,低声道,“你再开一间,我溜进去。”
夏长珉觉得好笑,低下头学他,“一定完成任务。”
慕念寒也曾纯良无邪,也曾接受胸怀天下惩恶扬善的教化,也曾以为世道黑白分明,也曾相信邪不压正事有因果。
眼前人太像过去的自己。
两人把酒吟欢,志趣言论竟有几分相似,夏长珉激动得几乎把人当知己,一个格格不入的环境中,即使坚定也会孤独,遇见一个曾经远在天边但生出相同想法的人,认同他的坚守并有独到见解,互相顺着言语,建造理想国度,仿佛一场海市蜃楼的美梦,若是寻常人家恨不得立刻结拜成异性兄弟。
好酒好菜,志同道合的人与理念,一时不察竟过了两个时辰。
两声叩门,“八弟?”
慕念寒比夏长珉反应更快,将筷子藏在盘之后,夹进碗里一些摆盘雕花往菜碟里凑,端起酒杯不慌不忙站在门后的墙边,示意后者开门。
熟练地让夏长珉震惊,跳过惊慌的步骤,直接被安排。
不知道是不是饮酒的缘故,身体感受不到脑子的存在,迷迷糊糊开了门,“七哥。”
夏长珞闻见酒气,抿嘴笑,“背着母亲在外面喝酒?”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凌夫人虽严,也是担心你身体,再过几年珉儿长大离宫开府就好了。”
夏长珉面色尴尬。
母亲倒没有约束这个,他不喜酗酒丑态百出,几口趁景解馋便也罢了。
可他母亲是出了名的严苛正派,从小兄长以及身边人怂恿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就会被凌夫人狠狠惩罚,罚跪抄书禁闭反省,父亲求情都无用,甚至偶尔还会抓到兄长们连带的错处一起罚。
久而久之,他身边都清净不少,就是多了些同情的目光。
他心里是敬爱凌夫人的,所以又一次让母亲担了子虚乌有的名声,多少有些心虚,虽然母亲不会知道也不在意,她在意的东西其实很少。
夏长珞打趣两句便转了话题,“二哥未寻到那位贵人,听府上人说你去过,怕连你也丢了,亲眼看见我们就放心了。放心吃喝,等会儿派人知会一声,在七哥府上歇够了再回去,保证凌夫人不知道。”
夏长珉神色更不自然了,“贪享美食,让哥哥们担心了。既然有公事要忙,二哥和七哥不必挂念,我困了在这客栈睡一觉再回去即可。”
“确实,我倒忘了这是个客栈。”夏长珞笑笑,微扬着脸深呼吸,“的确极香,可怜我这劳碌人,不然还真想喝上两口。走了。”
夏长珉轻笑一声,“好,七哥慢走。”
脚步声远去,慕念寒饮尽杯中,回到桌旁拿起酒壶各自满上,“你猜,他在找谁?”
一时看不出情绪,言语间仿佛是随意开口的闲谈,但他们都知晓短短几个字背后的意思。
他们都知晓慕念寒做了什么。
二少主要正式邀请他了,夏长珉知道,并且瞒了他们。
慕念寒也知道,所以躲在他这儿。
没有埋怨,因为没有欺骗,他们看见了事实,只是没有告诉而已。
可夏长珉还是说了对不起。
慕念寒心下叹口气,能拿这个人怎么办,这个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能拿住他,和他们。
“不必为了这些小事影响心情,继续。”
“兄台还信我吗?”偏偏夏长珉非要较这个真。
有志气和一技之长的江湖人士最烦官场上刻意的接近与利用,二哥一开始的交往,他相信是出自真心,可当眼前人的计策奏效时,二哥的心态想必已经发生变化,再后来的情谊维护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如果有人刻意接近虚与委蛇,而他付出百分之百的信任与感情,他也会生气,这个人又怎么会是毫无脾气的性格,按照他的计划,怕不是走出门去,就和他情义两清永不相见。
“我信你的每一句话。”慕念寒直视着他,一字一句皆发自真心。相信一个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需要多少勇气。
如果这个人是夏长珉便不需要,那是对他身后那个人由衷的忠诚和信任。
夏长珉没料到慕念寒会给予他这么高的评价,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时日不早,莫要虚度。”
慕念寒自知还得再磨炼一段时日,才能将窥月的心思和那点不舍得压下,为了目的,要利用一切,只要不伤害他们,骗一骗而已,哪怕永不被原谅,亲近和复仇,他更需要后者。希望下次再看见夏长珉的时候,他也能割舍掉无用的亲情,世道安定,决不能依靠言语优美的魅力。
夏长珉还记得那日临近天黑,他说要去做该做的事。
之后再看到,是在画像上,伴着他走过许多地方的消息,辅助少主夺嫡,扳倒颇有权势贪官党羽,帐内用计擒寇,探闹鬼案牵出陈年隐情,名噪一时。
盛名虽得赞扬,却也易被拖累。
兄长的门客们说慕念寒是一个争权夺利的人,看似清风亮节,实则每一步都走在权力中心,当初许是在燕国觉得无利可图才远走。
是的,那些人偏好以己度人,夏长珉觉得他们私下也许会说的更难听,像朝堂上攻击政党那样。
权力是这个世道很重要的东西,可以决定能力之下的百姓兴亡、秩序公平混乱、人命还是否还关天。夏长珉不觉得争权夺利错了,胸有大志,知道最锋利有效的刀剑是什么,当然要借来用用,能握在手里更好。
若能力差不多,心思又都不端正,那这权力在谁手上都一样,为各自阵营唇枪舌战暗潮汹涌,仿佛一场反复上演的闹剧。
他人虽站在朝堂上,却像个放在高处的名贵摆件,除了偶尔发表意见,其余时间都在垂着眸看。
朝堂看似热闹,在他看来却觉得上方沉沉。
夏长珉偶尔在想,如果慕念寒站在这里,是和他们吵一吵,还是和他一起当摆件,再或者和他一样。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的。年轻气盛那几年,然后碰了壁心灰意冷,但凌夫人不让他离开朝堂,熬过那段日子,此刻竟也能心平气和。
如果慕念寒在这里,他愿意和他站在一起,吵架的声音能大一点。
如果是慕念寒,也许燕国的朝堂真的能有些变化。
现在,这里有慕念寒想做的事吗,所以他回来了。
夏长珉望着长空,风起云涌,脚下是燕国国土,抬眼是燕国的天,可云不是,它从天地尽头来,往他国去,不为任何停留,存留为何,消亡为何。
宫宴前,慕念寒一直闭门不出,也不收请拜帖,托叶空杰的福,将军府内很安静。
既是宫宴,自然要国后操持。
高座之上,燕国最尊贵的夫妻,分桌而坐,看着有距离,实则比在场任何人都要近。
国后娘家无人无势,可没人能因此轻视她,沐夫人不仅仅是因为嫁给国主所以尊贵。朝堂之上能辩群臣批奏章,披甲上马能退敌军扬国威。身上有国主的尊敬和恩宠,身后站着凌夫人的母家厉大将军。
这些人单拎出来都是御下有方足智多谋的,一旦沾上沐夫人的事,行事作风都疯了许多,尤其是国主和凌夫人。即使国主后宫里有朝臣家的女子,利益错杂权势交互,也不会有人生出动摇国后位置的心思。更何况能搅动燕国风云的女子,已经都在国主家里了。
如此权势长盛不衰,任谁不感叹沐家养了个好女儿,可惜没有福气享受,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