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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个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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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对这趟逃离城市之旅的憧憬已被一扫而空,在第一天傍晚,他们穿过深色的红杉林往北开时便消失殆尽。现在,他对那些连绵起伏的牧场、母牛以及华盛顿州西部孤零零的农舍都不再有什么兴致,没有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曾期待的可不是这些。带着不断增加的绝望和愤怒,他不停地往前开着。

    他把车速保持在五十迈,已经是这条路允许的上限了。他脑门上沾着汗珠,上嘴唇上也是,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三叶草味。地形开始变化:公路突然下沉,穿过一个涵洞,又升了起来,随后,柏油路到了头,车子行驶在乡村的土路上,尾部扬起的尘土形成一道长长的轨迹。当他们经过几棵枫树后面一栋烧毁的老房子的地基时,埃米莉摘掉了墨镜,身体前倾,盯着它看。

    “这是老欧文的家,”她说,“他是爸爸的朋友。他家阁楼上有一个酿酒的蒸馏器,他还养了一大群拉车的马,带着它们去每一个集市。他阑尾穿孔死掉的那年我大约十岁。一年后的圣诞节,这栋房子失火烧毁了。这之后他们搬去了布雷默顿。”

    “是吗?”他说,“圣诞节。”接着又说:“我该右转还是左转?埃米莉?向右还是向左?”

    “左,”她说,“向左。”

    她重新戴上眼镜,没一会儿又摘了下来。“沿着这条路开,哈里,直到下一个十字路口。然后右转。没多远了。”她不停地抽烟,一支接一支,一言不发地看着车外收割完的农田、孤零零伫立着的冷杉和偶尔出现的饱经风霜的房屋。

    他换到低速挡,右转。路逐渐下坡,通向一个树木不算茂密的山谷。前方很远的地方应该是加拿大——他推测。一条山脉,这条山脉的后面则是更黑、更高的山脉。

    “有条小路,”她说,“在谷底。就是那条。”

    他小心翼翼地转了个弯,沿着布满车辙的小路慢慢往前开,等待着那栋房子最初的浮现。埃米莉坐在他旁边,有点坐立不安,他看得出来。她又抽起烟来,也在等待着第一瞥的到来。垂落的树杈扫到了挡风玻璃,他眨了眨眼。她的身体稍稍前倾,一只手扶着他的大腿。“就要到了。”她说。他把车速减慢到几乎停了下来,先开过一个左边茂密的草丛里流出的溪水形成的清澈的小水塘,接着开进一簇山茱萸里,山茱萸刮擦着沿小路攀爬的车身两侧。“就是它。”她说,把手从他腿上移开。

    不安地扫了第一眼后,他把目光折回到路上。直到把车子停在靠近前门的地方,他才再次看了看这栋房子。随后,他舔了舔嘴唇,转向她,想微笑一下。

    “嗯,到了。”他说。

    她正看着他,根本没看那栋房子。

    哈里一直居住在城市里——过去三年住在旧金山,这之前是洛杉矶、芝加哥和纽约。很久以前他就想搬到乡下去住,乡下的某个地方。最初他不确定到底要去哪里。他只知道自己想离开城市,然后重新开始。他要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只要几样最基本的东西,他说。他三十二岁,算是个作家,同时也是演员和音乐人。他吹萨克斯管,偶尔参加“湾区城市演奏者”乐队的演出,正在写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自从在纽约住下来之后,他就在写这部长篇。三月的一个寒冷的星期日下午,当他再次说起要寻求改变,要去乡下过一种更诚实的生活时,她提到了——起先只是开开玩笑——她父亲在华盛顿州西北部那栋荒废多年的房屋。

    “我的天哪,”哈里说,“你不会介意吗?我是说过简陋的生活?住在乡下?”

    “我是在那里出生的,”她说着大笑起来,“你忘啦?我在乡下住过。这没什么。乡下有乡下的好处。我还可以回那里住。但是我不知道你会怎样,哈里,不知道这对你有没有好处。”

    她一直看着他,这会儿变得认真了。近来他发觉她老是在看他。

    “你不会后悔吧?”他说,“放弃这里的东西。”

    “我本来就没有太多不能放弃的东西,不是吗,哈里?”她耸耸肩,“不过我不想怂恿你,哈里。”

    “你可以在那里画画吗?”他问。

    “我在哪儿都能画,”她说,“而且,贝灵厄姆[华盛顿州的一个城市。]就在附近,那里有一所大学。温哥华和西雅图也不远。”她一直看着他。她坐在凳子上,把玩着手里的两把画刷,面前是一幅黯淡的、未完成的一男一女的肖像画。

    那是三个月以前。这件事他们谈了又谈,现在他们来了。

    他轻轻地敲了敲靠近前门的墙。“结实。根基很坚固。有了一个坚固的根基,主要的问题就解决了。”他的眼睛躲避着她。她很聪明,也许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她说。

    “是的,你说过。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仍然不去看她。他用指关节又敲了一下光秃秃的木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下午潮湿闷热,他穿着白色的牛仔裤和拖鞋,衬衫袖子卷了起来。“很安静,是不是?”

    “和城里大不一样。”

    “天哪,真的是……也很漂亮。”他试图笑一下,“稍微整修一下,就可以了。就一下。假如我们想待在这里的话,这会是个不错的住处。起码没有邻居来骚扰我们。”

    “我小时候是有邻居的。”她说,“要见他们你得开车去,但他们是邻居。”

    门没有完全打开。门的上铰链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里判断。他们慢悠悠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望,又敲了两次墙壁,说:“结实。”或者:“不再有人这样盖房子了。这样的房子可以派上很多用场。”

    她在一个大房间前面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

    她摇摇头。

    “我们能从你姑姑埃尔希那里借来必需的家具吧?”

    “当然可以,如果我们需要。”她说,“我是说,如果我们打算待在这里的话,我不勉强你。现在回去还不晚。什么损失都没有。”

    他们在厨房里发现一个烧木头的炉子,还有一张靠墙立着的床垫。再次回到起居室里时,他四下看了看,说:“我以为会有一个壁炉。”

    “我可从来没说过有壁炉。”

    “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是觉得会有一个壁炉……也没有插座。”过了一会儿,他说。然后,他又说:“没电!”

    “也没有卫生间。”她说。

    他舔湿嘴唇。“嗯。”他说,转过身去检查墙角的某个东西。“我想我们可以在一间房间里装上澡盆什么的,再找人来把下水管道接通。不过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是不是?我是说,等遇到问题时我们再来处理吧。一件一件来,是吧?你觉得呢?别让……别让这些事扫了我们的兴,好不好?”

    “我希望你别再说了。”

    她转身走了出去。

    一分钟后,他跳下台阶,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他们俩都点了烟。草地尽头飞起一群乌鸦,它们缓慢无声地飞进了树林。他们朝谷仓走去,中途停下来查看已经枯萎的苹果树。他折下一根小枯枝,在手里转动着,她站在他身边吸烟。这是一个安安静静、多少有那么点吸引力的乡村,他感觉到了某种有可能属于他的永恒的东西,一种真正的永恒,这让他感到愉悦。这座小小的果园给了他一份突然的感动。

    “只需要浇浇水,再照料一下,”他说,“就能让它们重新长出果子。”他似乎看见自己提着柳条篮走出家门,采摘又红又大、还沾着晨露的苹果,他知道这个想法对他很有吸引力。

    走近谷仓后,他振作了一点。他粗略地查看了一下钉在门上的旧车牌。绿色、黄色和白色的华盛顿州车牌,都生了锈,1922—23—24—25—26—27—28—29—34—36—37—40—41—1949。他研究着这些日期,好像它们的顺序有助于解开某个密码。他掀开木头门闩,推拉了几下沉重的大门,直到它完全打开。里面的空气闻起来不太新鲜,不过他觉得还不算难闻。

    “冬天这里经常下雨,”她说,“我不记得六月里有这么热过。”阳光穿过屋顶的裂缝照射下来。“有一次爸爸在禁猎期间打了一只鹿。那时我——记不太清了——八岁还是九岁,差不多吧。”她转向他时,他正停在大门附近,查看挂在钉子上的旧马具。“护猎员的车子开进院子的时候,爸爸正带着那只鹿待在谷仓里。天已经黑了。妈妈让我来这里找爸爸。那个大块头的护猎员戴着一顶帽子,跟着我一起过来了。爸爸提着一盏煤油灯,正从阁楼上下来。他和护猎员聊了一会儿。那只鹿就挂在那里,不过护猎员没说什么。他请爸爸嚼他的烟草,爸爸谢绝了——他从来就不喜欢那东西,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也不愿意接受。随后护猎员扯了扯我的耳朵,走了。不过我不愿意去想那些事了。”她飞快地加了一句。“我已经有好多年不去想那些事了。我不想作比较。”她说。“不想。”她说。她退后一步,摇了摇头。“我不会哭的。我知道这听上去特夸张,真是蠢到家了,真对不起,我又蠢又戏剧化。不过,实际上,哈里……”她又摇起头来,“我也不知道,也许回到这里是个错误。我能感觉到你的失望。”

    “你并不知道。”他说。

    “是的,是这样,我不知道,”她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想要影响你。不过我觉得你不想待在这里。不是吗?”

    他耸耸肩。

    他拿出一支烟,她把它从他手里接过去,拿着烟,等着火柴,等着他的目光越过火柴,与她自己的目光相遇。

    “小时候,”她继续说道,“我希望长大了能进马戏团。我不想当护士或教师,也不想当画家。那时我根本不想成为画家。我想做埃米莉·霍纳,走钢丝的艺术家。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一件事。我过去常在谷仓这里练习走木杆。那边的那根大木杆,我在上面走了好几百次。”她本来还想要说些别的,却猛吸了几口烟,用脚后跟把烟踩灭,再仔细地把烟蒂踩进泥土里。

    他听见谷仓外面有只鸟在叫,随后又听见阁楼木板上传来的细碎脚步声。她经过他身旁,来到外面的光线里,穿过浓密的草丛,朝房子慢慢走去。

    “我们该怎么办,埃米莉?”他在她身后喊道。

    她停了下来,他走到她身旁。

    “活下去。”她说。随后她摇摇头,无力地笑了。她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天哪,估计我们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是不是?不过我能说的也就这些了,哈里。”

    “我们得做个决定。”他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你决定,哈里,如果你还没有决定的话。决定权在你。我随时可以回去——假如这么做能让你轻松一点的话。我们可以在埃尔希姑姑那里住上一两天,然后再回去。行吗?不过先给我一根烟,可以吗?我要去房子那里看看。”

    他走近她,以为他们会拥抱。他想要拥抱。可是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他只好用食指碰了碰她的鼻子,说:“待会儿见。”

    目送她离去后,他看了看表,转过身,穿过草地朝树林慢慢走去。草没过了他的膝盖。就在即将进入树林之前,草变得稀疏了,他发现了一条小径。他揉了揉墨镜压着的鼻梁,回望了一下房子和谷仓,又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一团蚊子跟随着他的头移动着。他停下来,点着一支烟,挥手赶走蚊子。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已经看不见房子和谷仓了。他站在那里抽烟,开始感受到草地、树林以及树林后面的阴影中蕴藏的寂静。难道这不正是他所渴望的吗?他继续往前走,想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他又点了一支烟,靠在一棵树上,捡起两腿之间松土上的几片碎木屑。他抽着烟。他想起了放在车后座一堆东西顶上的那一卷盖尔德罗德[米歇尔·德·盖尔德罗德(michel de ghelderode,1898—1963),比利时剧作家,一生写过六十余部剧作。]的剧本,随后回想着早晨开车经过的那些小镇——芬代尔、林丁、卡斯特、诺克萨克。他突然想起厨房里的那张床垫。他知道它让他产生恐惧。他试图想象埃米莉在谷仓那根大木杆上行走,这也令他感到了恐惧。他抽着烟。总的来说,他觉得自己还算镇定。他不会待在这里的,他清楚这一点,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再因此而感到懊恼了。他为能够如此了解自己而感到欣慰。他不会有事的,他断定。他才三十二岁,还不算太老。他此刻正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他承认这一点。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这就是生活。难道不是吗?他灭掉手里的烟。没过多久,又点着了一根。

    当他绕过房子的一角时,看见她正在做侧手翻。她落地稍稍有点重,身体微微蹲着,这时她看见了他。

    “嗨!”她喊道,有点严肃地一笑。

    她踮着脚站着,双手分开举过头顶,然后向前侧倾。在他的注视下,她又做了两个侧手翻,然后大喊道:“这个怎么样!”她的双手轻轻着地,保持着平衡,摇摇晃晃地朝他的方向前进。她脸涨得通红,衬衫落到了下巴上,腿疯狂地舞动着,朝着他一路翻过来。“你决定了吗?”她说,有点气喘吁吁的。

    他点点头。

    “怎么着?”她说。她肩头着地,扑倒在地上,再转过身来仰面躺着,抬起一只胳膊遮住照进眼睛里的阳光,像是在展露她的乳房。

    她说:“哈里。”

    在用最后一根火柴点烟的时候,他的手颤抖起来。火柴灭了,他手拿空火柴盒和香烟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亮晃晃的草地尽头连绵不断的树林。

    “哈里,我们必须彼此相爱。”她说。“我们只有彼此相爱才行。”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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