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1章 清宫秘
布木布泰才懒得管汉人女子缠足好不好，之所以发火，无非是她个人讨厌小脚，又觉得受到了示威。
大清定鼎燕京，说的是唐中元、王笑、郑元化这些逆贼一起害死了延光皇帝，唯有大清继承了楚朝的江山。因此别的宫人可以留用，和王笑沾边的人却是要杀掉的。
忽见那边有人抬着担架从府里出来。
“我……会有一个……新的身份……”
又有一名居士见这和尚扫得潦草，过去替他把院子扫净。
布木布泰不喜侄女这跋扈性子，皱了皱眉随口安慰了两句，心里沉吟着到底是谁放的火……
——好你个王笑，不派人对付多尔衮，反而来刺杀本宫一系……
他今年也才十七，却显得很是老成，想了想，低声问道：“你真和驸马爷弄过？”
“说吧，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太后娘娘却是饶了他，还向他问了几句话。
“谭泰府里太多人见过我的脸了。”
强忍着的痛叫声响起。
……
“抬过来。”
“小的死不足惜，只要格格无恙。”
刘安耳听着太后与苏茉儿议论，想到倘若要杀那么多人，他也觉心中不忍，拿着扫把就跪下来，道：“奴才有罪，奴才听到了太后说话，请太后赐死。但奴才以为，那些汉人自己傻乎乎的，祸害自家女子，岂好让太后娘娘为这些蠢材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恳请太后娘娘息怒……”
这彩烟年岁已经颇大，已有二十又八，本该早就放出宫去，但这几天战乱频发，皇宫的主人换了两三拨，也没人顾得上这老宫女，只是继续留在司乐局做事。
“但令身未死，随力报乾坤。”
正说着，忽有宫人快过进来，低声道：“娘娘，不好了，清水坊那院子起火了……”
布木布泰闭上眼，感到怒意又涌上来。
——完了！自己遗漏了什么信息？为什么孟古青府里不可能用王家旧仆……
……
他这话说得故意显出些滑稽来，布木布泰似乎讥笑了一声，道：“起来吧，又不是什么机密，听了就听了。”
“让锦衣卫在京城渗透到这地步了？”
“那楚朝驸马王笑，果然是喜欢派人刺杀，可吓死人了……”
孟古青又跑过来，扑在布木布泰怀里，用蒙语哭喊道：“呜呜……姑姑，我不要住这个地方了，京城里明明还有更好的院子……”
“还在查……”
一名年轻俊俏的和尚正在洒扫。
这妇人气质很阴沉，看起来身怀绝技。
……
“那倒也是，有朝一日我定回来，把这浮雕砸了。”
想到这里，她更觉心头大恨，拿起一个瓷瓶就向地上砸去。
“苏兄弟何出此言？在我看来，这八位先贤中，身败名裂者唯李密而已。他世受隋恩，反行弑逆，声讨炀帝十大罪状，自立为魏公。既降唐而又反复，进退狼狈。其人志性轻狡，终致颠覆身死。”
劳召悠悠转醒，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老妇。
苏茉儿道：“格格，不要哭喊，主子是微服出来看你的，和主子说是怎么起了火？”
但等担架抬到面前，布木布泰目光看去，见那人已烧伤昏迷过去，皱了皱眉，道：“先抬去治吧，等他醒了问清楚。”
“小阿哥？”
劳召叹了一口气，问道：“让你带的石灰带了吗？”
在寺院的最后方有一塔院，院中有一座汉白玉石牌坊，牌坊两侧的照壁上刻了八个浮雕，分列于左右，两两代表‘忠、孝、廉、节’。
“查清楚没有？谁放的火？”
“你个蠢女人，叫你别乱说就别乱说，回头苏麻喇姑问你，你就说你是吹牛的，以前就没见过驸马……”
石梦农皱了皱眉，很是不喜苏简这番话。
刘安的一席话正劝到了她心中所想，于是她也不太生气，让这奴才扫了地便挥退出去。
一个名叫刘安的小太监扫了地，提着碎瓷到外面倒了。
“你不怕被火烧吗？”
被刘安一叱，彩烟也有些怕，低声道：“不过是说说闲话。”
这几天刘安也在想王桦臣被刺杀的事，想着也许有天自己也要被义士杀掉。
“有什么打紧，都是前朝的驸马了……”
劳召微微一愣，喃喃道：“好像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没来得及看到。”
“嘭”的一声，又是一个瓷瓶砸在地上。
“好出狂言者，必有热衷之心，也无有不败事者。”石梦农道：“李密天资明决不假，但可为蛇，却不能化龙。《旧唐书》说得不错啊，‘狂哉李密，始乱终逆’。”
崔老三见那水盆整个沸腾起来，眼皮跳得厉害。
劳召心里一惊，额头上冷汗流下来，浸到伤口，疼得厉害……
京城，一间黑暗僻静的小屋中，劳召听到外面有乌鸦的叫声，翻身往外看了一眼，见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猫过来。
……
劳召没有回答他，看着那沸腾的石灰想到了什么，低声念了句诗。
“别想了，怎么可能查不到？那小子做了这么大的事，我等大半年心血都毁了，现在谭泰知你蒙骗他，恨你入骨，满城在搜你。你还是撤走吧……对了，你还有没有退路？”
“是……”
“彩烟姐你摸过他？假的吧？”
“阿弥陀佛，居士不必来帮小僧……”
劳召摇了摇头，道：“我还不能撤，试试能不能有别的法子再拿到些情报吧。”
石梦农扫了庭院，转身看向牌坊，目光最后落在文天祥的浮雕，神情有些感慨，低声念了一句诗。
布木布泰脸色一变，唰的一下站起身……
刘安只好拿着扫帚去扫。
他提着扫帚路过花园时，忽然听到那边有宫女正在说话。
来者是崔老三，低声应道：“能通知的兄弟都通知到了，暂时全隐匿起来，看着风声撤离。你幸而是见识快，今日建奴已查到谭泰府，若是你晚两天逃出来，这次就要栽了。”
布木布泰又问道：“确定不是多尔衮派他去的？”
此时府院里的火已被扑灭，隐隐还有余烟在冒腾，到处都是一片哭哭啼啼。
碧云寺建于元代，层层殿堂依山叠起，布局颇具匠心。
这个小太监就这般苟活着，他心里还藏着一件秘事——太后娘娘喜欢听驸马爷的事……
“对了，你是如何识得此间方丈，能让他全力庇护我们？”
“呜呜……我也不知道……”
劳召平静地说着，把石灰往水盆里洒去。
苏茉儿劝了一会，到外间找来几个太监扫地。
他正要反驳，却听苏简又道：“赵壁助元人打襄阳、杀宋军，与范文程一类人。文少保天天与他站在这里，一定心烦，不如我们把赵壁的雕像砸了吧？”
但他也不与石梦农辩论，嘿嘿一笑就换了一个话题，道：“把文少保这样为大宋死节的忠臣，与赵壁这个元臣摆在一起，也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
堂堂大清的太子太保、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内院佐理军务大臣、秘书院大学士，被人当街炸死，不容得她不怒。
“他既救了本宫的侄女与……我也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还怕见一点烧伤不成？”
“这是哪？是老人家救了小的吗？”劳召喃喃道。
“可不敢胡闹。”石梦农道：“我们藏身与此，多亏了方丈庇护，你不要牵累人家。”
“是我……”
“这些人是在向本宫示威吗？！传本宫旨意，再有敢缠足的，杀无赦……”
照壁小额枋上刻有八个大字，左为“精诚贯日”，右为“节义凌霄”。
“是，小的以前就是王家的仆役，名叫麦芽，曾犯了事被王家驱逐……后来格格进京，因小的常在王家门前走动，管家见小的熟悉那座宅院，人又老实，就买下小的打理花园……格格对小的恩重如山，这次府中起火，小的就想把格格救出来，于是跑到后院，眼看前面的门都封了，小的就扑上去把门推倒……”
那边布木布泰没有说话，刘安更觉惶恐，磕了两个头又道：“依奴才看，这些人绝非是在向太后娘娘示威。实是因为……因为睿王喜欢有气节的人，比如这次他一心招降石梦农，闹得连奴才都知道了。太后娘娘你想啊，一个楚臣投降了，再一看，见主子们更喜欢硬骨头，那他不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谁知道这睿王到底要人怎样。”
这两人正是石梦农与苏简。
“带了，你要做什么？”崔老三拉了拉自己的包袱，拿出一袋石灰来。
一看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太后娘娘自己就是一双天足，所以最讨厌女子缠脚，可以说是深恶痛绝，最近京城缠足之风愈演愈烈，估计没能禁止住，她终于是雷霆大怒了。
苏简道：“我反倒认为，这八人中唯有李密仗剑雷息，割据自立，其气魄最壮。”
苏茉儿走到轿前，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
彩烟这才吓了一跳，喃喃道：“苏麻喇姑还会问我？”
苏简凑过来看了一会，道：“我观这八人，多是败者啊。”
刘安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
“劳召，别这样……”
“你要干嘛？”
当时刘安心知自己必死，反倒没那么怕了，很是说了几句对大清朝大逆不道的话。
崔老三看着他的动作，拉了他一把。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真对刘安好，刘安就更愿意给谁效忠……虽然偶尔他也感到茫然，觉得自己太没有家国大义了。
苏茉儿于是道：“是那人拼死救了格格和小阿哥。”
苏简道：“在我看来是不管谁得了天下，便要开始宣扬忠君报国，于是拿这些死节之臣来表彰，好让世人都死心塌地，为的还不是皇位稳固……”
“娘娘……那个被烧得不成样子，不看为好。”
“他能真刺杀成功王桦臣，我也佩服他。”劳召道，“只怕许多人都忘了，当年先帝是何等信任王桦臣？任他总揽辽东战事，倚为国之柱石，他却是降了……降了呵。这世上谁都可以降，就他最不该降。苏简杀得好！”
！！
“等我们击败建奴，王桦臣迟早也要死的，意气用事。”
居士道：“你这样扫地，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假和尚。”
刘安一听，吓了一跳，忙不迭跑过去，喝退别的宫女，带着彩烟到僻静处，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胡说八道什么。”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清朝的主子们当了主子，反而更喜欢让对前朝有忠心的人效忠。
苏茉儿道：“确是他自己请旨去的，刺杀他的人一直藏身在谭泰府，奴才查过，是北楚的锦衣卫无疑。”
“这寺庙是元时建的，自是要雕上元时名臣。至于雕上文少保，可见忠肝义胆、忠君报国之士，便是敌国也要敬佩。”
崔老三目光落在那触目惊心的皮肤上，瞳孔一缩，向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把手按住腰间的软刀。
苏简低声道：“这是劳先生留的撤退路线，往南往东走都不安全，故而我们在此避避风头，之后向西面逃……”
但谁会来杀自己呢？自己投降不投降的，谁在乎啊……
后来有宫人举报，说刘安以前收过王笑的贿赂，还出言救过王笑。
所以今天一听彩烟在那乱说，刘安就知道，要是那些话传进太后娘娘耳朵里，一定会要了彩烟的命，只好出手救救她……
又过了两日，刘安在殿外又听到里面的太后娘娘发了火。
“劳……劳先生……这……”
他偷眼瞥去，见案头上摆着几双女鞋，有花盆底的旗鞋，平鞋的软鞋，还有小小的金莲鞋。
布木布泰忙把孩子接了，柔声安慰了几句，摸着孩子脸上的泪痕，只觉心疼得要死。
“他事都做了，满城百姓都看到了，能让人看到仗义反抗者也能成功，总比让人看到他们被建奴杀害了要好。”
左有诸葛亮、李密、陶渊明、蔺相如；右有文天祥、狄仁杰、赵壁、谢玄。
“你是没退路了？何必要救那小子？”
“有什么好吓的，他其实看着很和善的，我还摸过他呢。”一名大宫女忽然说道。
“说闲话？这是要脑袋的闲话知道吗？驸马是你能摸的吗？”
苏茉儿记下，应道：“是。”
“娘娘放心，小阿哥无恙。”
和尚说到这里，转头四看，见没有旁人，干脆小声道：“免得让人看出来了。”
苏茉儿道：“娘娘息怒，这……此事怕是不妥，若要处罚缠足女子，却又分辨不出是在禁令之前缠的还是在禁令之后缠的，召令一下，必成乱政。如今天下未定，睿王尚不敢马上勒令全民易发，民间若不愿剃头者，不必强其情。剔发尚且如此，何况缠足？不如等天下平定再说……”
劳召打开门，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布木布泰听了禀报，拔弄着手中的玉扳指，道：“文韬武略，安裔兴清。相台远略，国运民生。撑天立宇，开国良辅……赐谥号‘文襄’吧。”
苏简听了，心中依旧不认同。
“为什么？”
“娘娘息怒……”
“娘的，当时就不该带他过来。”
另外就是，如今的太后对待奴才可比先帝当年好得多，先帝简朴，多次剥减宫中用度，对待宫人也多有苛责；如今的太后娘娘却是时有恩赏，比如每次值夜，都会派宫人来赏些吃食。
……
“是，奇怪的是谭泰阿附多尔衮，封一等公、任征南大将军，他们本可继续探刺我大清军情，不知为何要救南楚的石梦农，不惜前功尽弃……奴才也怀疑是多尔衮要对付我们的人，但似乎……没有必要。”
“哪能有假？当年废太子宫变，我就在延祺宫那边遇到他，生得可俊了，他也喜欢我，我们就在那边殿里弄了……”
“当年石梦农主政陕西韩城，数万流寇围城，石梦农坚守四十余日，击溃流寇。时王桦臣任陕西三边总督，很欣赏石梦农的才干……石梦农来京后，王桦臣也多次劝降未果，这次处斩石梦农，王桦臣还想再去劝一劝，没想到半路被刺杀了……陛下问娘娘，如何给王桦臣追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可惜，我本存着侥幸，想着若没被查到还能回去……”
又交代了彩烟几句，刘安拍了拍自己亮亮的额头，这才转身走开。
劳召看了一眼，转身拿了个装了水的盆出来……
香山，山上有一寺庙，名为‘碧云寺’。
他一边念着，一边解开自己的上衣。
“你叫我萨仁嬷嬷就好。”
“你真认识王笑吗？和本宫说说他以前都做了什么……”
……
——不应该有人知道自己的儿子藏在这里，那是冲着孟古青来的？为了破坏福临的婚事？
“是……”
刘安没想到自己居然逃过了一劫，并被调到了慈宁宫，还得太后娘娘称赞了一句“是个有忠心的奴才……”
捧起水盆，毫无迟疑地顺着自己的脸庞往下浇去……
“你想骗我。”萨仁冷冷道：“孟古青格格府里不可能用王家旧仆，说吧，谁派你来的？你接近孟古青想要做什么？”
“那倒没有……当时我以为我捡到了一个没去势的小太监，想把他带走来着……后来一个很凶的姑娘冲出来，把我吓跑了……”
“是吗？”萨仁目光更加深沉，问道：“见到过小阿哥吗？”
家国易主，宫内有许多太监宫女也跟着自尽殉国了……刘安也想过，但还是鼓不起勇气来去死，他觉得自己也更卑贱了些。
良久，她把孩子递给奶妈，脸上泛起可怕的杀意。
刘安又看了彩烟一眼，觉得对方年纪有点大，但想着要保她一命，还是道：“你和我对食吧，我回头和娘娘请旨……”
刚才本就是气话，布木布泰想了想，又向苏茉儿道：“此风不可长，为免上行下效，传令下去，旗人女子严禁缠足，缠足女子入宫者，斩。”
“那就好，这事以后别乱说了，会要你命知道吗？”
萨仁的汉话说得很流利，眼神如针一般盯在劳召那张烧伤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