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芙蕖小殿原算不得是正经皇家宫室,只是紫宸殿的一个西南配殿。
虽然只是配殿,却也隶属皇帝的寝宫,靠近御湖,景致优美。若逢好天气,白日里阳光明烈,远处御湖中银蛇乱舞,如同一洼粼粼的金水,映得殿内也如白玉打造得一般。
玉栖在这间小殿内昏昏沉沉地呆着,时不时有女使过来送食物和果酒,她既没心情理会,也不下咽。
她至今难以相信自己已经到了皇宫之中,仿佛她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一张开眼睛,自己还是躺在玉府那张简陋安稳的小床上。
又半梦半醒地小憩了片刻,玉栖感觉肩膀微沉,似是女使又过来送膳了。
她不理会,那股力道却越来越强,糅着沉重幽冷的气息,却不似是女使。
玉栖心中一紧,从膝窝里把深埋的头抬起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冷似雪色的脸。
赵渊指节一抬,仰起她消瘦的下颚,“饭不合胃口吗?”
玉栖别过脸去,沉闷地道了句,“没有。”
赵渊的手沉沉按住她肩膀,身子微微倾下来,“那是什么?”
气息打在她身上,避无可避。他的面庞近在咫尺,玉栖几乎难以呼吸,不知是怕的还是紧张的。
她低声道,“就是没胃口,不是别的。”
赵渊又靠近了几分,半掩的浓睫几乎扫到她脸颊上,唇也靠得那样近。他目光犹如散出芒刺,玉栖被他这般注视着,手臂层层叠叠地起着鸡皮疙瘩。
就这么折磨了她好半晌,弄得她浑身又痒又煎熬,他唇角才展开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你是在跟朕犟吗?”
玉栖神情潦倒,没法从他的包围中躲开。此刻他们确实处在某种微妙的对立关系中,她不好好吃饭亦是挑衅的一种。
“没有。”
她自己不想吃,也没有碍着别人。
赵渊却没打算放过她,“告诉朕,还想着施昭云?”
见她苍白的脸颊起了微妙的波澜,赵渊继续道,“朕知道你和他之前情深义重,所以没杀他,但你也得听话,懂吗?”
玉栖悚然,猛地要推开他。
他制住她纤细的手腕,拂了拂她散乱的头发,“好好上妆,好好用膳。别跟朕说什么你不在乎施昭云,即便没有他,还有玉府你的亲娘,那个叫芦月的丫鬟,一个个排下去,总有你在乎的人。你乖乖的,对谁都没有坏处。”
玉栖惊惧中夹杂着薄怒,又恨又怕地盯着他。她本觉得自己了无生趣,听他说起夏小娘,才蓦地被勾回魂来。她知道,他是天子,既然说得出来,便可以做得到。
“你不要伤害我阿娘。她是无辜的。”
赵渊森然道了句,“朕没有。”
他说没有的意思,就是现在还没有。
但是随时可以有。
玉栖默然垂下头,嘴角抿成一条线,隐忍不言,睫下闪烁了一层水雾,内心似在做着剧烈的斗争。
赵渊冷嗤一声,松开了她,转身欲走开。
他已经把话送到了,该怎么做她自己心里清楚。
没迈出一步,却觉衣带稍紧,一股微小发颤的力道传来。
回头见玉栖潸然抓住他的一小片衣角,舌头磕磕绊绊,“陛下,阿娘,阿娘她身子不好,有多年的寒疾,求求陛下赐一两颗骨暖丸给她,叫她不要被寒疾生生冻死,可不可以?”
她深深地埋下头,满是凄然的神色,“我……我,算我求求您了。”
赵渊略一凝滞,“你要什么药,和太医院的人说,他们会帮你配。”
玉栖抽了抽鼻子,“多谢陛下。”
她随即沉默无语。
赵渊见她情绪稍复,朝外吩咐了句,“把饭菜撤了,再换热的来。”
新派的宫人们都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早就对这位新来的美人主子关注备至,闻陛下吩咐,飞也似地换了菜来,都是补气血的温和之物。
赵渊睨着新菜,“过来,吃。”
玉栖听他答应帮忙配制骨暖丸给夏小娘,心中的憋塞之感稍减。她一天没进水米,此刻拿起筷子,闻着饭菜的腾腾热气,忽然也觉得胃烧得难受。
只是由于几日来哭得太多,她脸颊上皱巴巴地沙疼,暖暖的热气熏在脸上,传来咝咝啦啦地微痛。
玉栖怕赵渊不满意,吃了好半晌,直把一小碗菜都吃干净了,才放下了筷子。
她垂着眼帘,躲过他的直视,道,“我吃完了。”
赵渊挥了手,唤她近身。玉栖逆着脑皮走过去,离他身前半尺处未曾站定,就被他扣住了腰,拉到近身之处。
他灼灼的眸光自下而上笼罩着她,“以后都这么吃,会不会?”
玉栖微微点点头。
赵渊道,“别跟朕点头,说话。”
玉栖被逼得无奈,黯然说,“会。”
连着说了三声会,赵渊凌厉的唇线才终于柔和了几分。他挥了挥手,女使便把一盆热水、一块温巾端了上来。
热水氤氲着雾气,窗棂的阳光正倾洒其上。赵渊随手拿起水中温巾,骨节分明的手浸在水中,仿佛也染了些许金粼粼微光。他道,“来。”
自是来他身前更近的位置。
玉栖慢吞吞地坐了下来。妆镜台上的雕花铜镜是新打磨的,两人并肩坐在镜前,明透的铜镜将两人身影都映照其间。
她不知赵渊要做什么,却见他拭着温巾,把她眼睑下发皱的泪痕一点点晕开,然后抹上养肤膏。
那养肤膏是透明的膏药,装在一宝蓝镂花椭圆盒中,发出淡淡兰花的香气,像是用兰花的精华萃凝而成。
这么一来,倒不像擦泪痕,倒像是上妆。
一股热意透过皮肤,直达骨髓。赵渊的动作很柔很缓,和他方才那冷冰冰的训人语气截然不同,让玉栖恍然他的手和他的嘴不属于一个人。
他道,“别总在哭,叫外人瞧见,以为朕苛虐了你一般。若是再哭,也要受罚。”
玉栖恹恹不乐。情知他是天子,事事都要门面和规矩,连哭也不能她自己做主。
她沉下头本打算又不做声,但想起他刚才叫她说话,便轻轻浅浅地嗯了一声。
这番上养肤膏和上妆精细,持续了不长不短的时间。他似乎故意逗恋她的肌肤,直把所有的泪痕都匀去,使整张脸呈现白里透明的正常肤色,他才堪堪停住了手。
两人本离得甚近,玉栖水淋淋的眼左右逡巡,无意间扫见他的目光,便受惊似地避开。
赵渊微微一动,勾过她的脖颈,在她额头浅浅地吻了一下,兰花的香气便也沾染了一些到他唇上。
吻罢,他停在她耳边,音色刻意压得很低很低,“把施昭云忘了,朕给你时间,但也别让朕等太久。”
玉栖一怔。
女使、太监都被驱散到殿外静候。小室内香炉飘来袅袅篆烟,静谧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摸着自己柔腻的脸颊,也不知这是一句叮嘱,还是一句命令。
所幸他朝政繁忙,摆弄她一会儿,终是没有再逗留。
殿中又剩下玉栖一个人,一景一物和他刚才来之前一样,仿佛又不一样了。
婢女们进来收拾碗筷,有条不紊,玉栖坐在一旁,人人也不敢多看她一眼,仿佛已经把她当成了这间宫殿的女主人。
她苦笑一声,嘴角干干的,又像情绪翻涌,什么味道都来了。
……
稍晚些时候,两名婢女被送到了芙蕖小殿,一位叫弹剑,一位叫听禅。
弹剑好武,善使剑,有以一敌十之武。听禅擅文,锦绣诗文,谈天论地,不比太学学子差。她们都是南海奇人会觉大师的弟子,此番被差遣而来,都是来侍奉玉栖的,宫人都管她们叫“文武侍女”。
玉栖知道这都是赵渊的手笔,想来他觉得自己还是不安分,特意派了两个才艺卓群的精明之人,来好好看着她。
晚些时候,玉栖的心情平定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不吃饭饿得是自己,自己之前不吃饭委实有些蠢。而且皇宫守卫众多,守卫森严,她想私逃不仅不可能完成,一旦被发现还是株连族人的死罪。
既进了皇宫,想轻轻易易地全身而退,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这是场长久战。
她不仅得吃饭,还得每天吃好吃饱,养好自己的身体。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力气面对接下来的一切,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真正皇宫寂寞平淡,似乎没有话本里传闻的那般刀光血影、尔虞我诈,大多数时候,宫人们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波澜。
这几日都是无风无雨的好天气,在秋尽冬来的季节里,却是很少见的。
玉栖隔着窗棂眺望外面的阳光,鼓起胆子,踏出了殿门。
弹剑和听禅在宫女中威望颇高,玉栖想要出殿,只需她们两个陪同也就够了,并不太多其他侍女相随。
玉栖一开始对这两人极为抵触,认定了她们是赵渊派来监视自己的,不冷不热,也不与她们搭话。
然那两人似洞悉她心意,不刻意套近乎讨嫌,只是体贴入微地照顾她,倒也未曾显露什么别的目的。渐渐的,玉栖也没那么抵触了。
皇宫的天空渺远而寡淡,早晚都透着冷意。
自从那日之后,赵渊也没再来。他似真的遵守诺言,不逼迫于她。又似乎把她撂在一边,把她忘了。
玉栖仰头望着天空,双眼满是迷茫,她竟不知,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