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目的
毒莺死了,是自杀的。
在解释了因果缘由之后,她就当着一众江湖人的面自尽了。
谁也没想到她那枚短笛竟然还另有机关,如此出乎意料的武器,在与蓟北月的打斗中她却始终不曾用过,好似是专门备着这一刻使用。
倒下时,毒莺的目光直直盯着一个方向,嘴角蕴着淡淡的笑,眼中有释然也有解脱,但更多的却是连姑娘看不懂的复杂情感。
“谢……谢谢……”连姑娘好似听到了她吃力的低语声。
她顺着毒莺的视线回望,却正好见到了被温瑜扶着的陈天,以及……依旧坐在看台上看不清表情的萧瑾容。
因角度不对,连姑娘到底没有看出毒莺最后看向的到底是谁,也不知道那声隐约的感谢是对着谁所说。
又或许兼而有之?
总归名传江湖、备受忌惮的魔教妖女毒莺就这样死在了众人眼前,如此突然,又如此令人唏嘘。
“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
这是晚上醒来的陈天听完谢羽的转述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面色惨白,眼底带着自悔与痛苦,神情看起来疲惫极了。
不过短短一日时光,他整个人便憔悴了许多,就连一向坚韧笔挺的脊背都好似弯曲了几分。
“当年我初入江湖,痴迷武学打斗,一心只有打打杀杀,自以为是在行侠仗义,实则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从来不曾多顾虑过旁人。”陈天以手掩面,笑得悲凉,“她说得对,当日若我能更周全些,就不会有今日的恶果,她不会死,我的家人也不会……”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来,未尽的话音中明显带上几分哽咽。
这一切的源头竟然都是他自己,这叫他九泉之下还有何颜面再见他的妻儿?
谢羽也跟着沉默了片刻,开口劝慰道:“陈大哥,此事也不能全怨你,你行侠仗义算不得错,无论如何她都不该下此狠手,伤及无辜。”
陈天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
是他处事不周,平白害了一家人性命,这因果他逃不掉。
谢羽深知此事不好相劝,只能轻叹一声,转开话题问道:“如今真相已经查明,赵兴绍也交给了悬捕司处置,当逃不过一死。仇怨已了,陈大哥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说完,见陈天一脸灰暗,他没忍住拧了眉,担忧地道:“陈大哥可万万要振奋些,莫要想不开才是。”
陈天苦笑一声,低声道:“我晓得,若我当真如此软弱,只怕阿元也要看我不起。”
阿元,正是陈天的妻子。
“只是我却也再无心思行走江湖了,待此事了结,我便赶回锦宁城,为我妻儿守墓,再不出江湖了。”
他这话一说,不仅是谢羽,就连一旁给陈天行针之后正埋头添减药方的连姑娘都忍不住抬头看过来。
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刀决意退隐江湖,难免叫人觉得可惜了些。
不过比起可惜,谢羽更担心的是陈天会将此事积郁于心,整日里浑浑噩噩,就此落拓消沉下去。
连姑娘没急着说话,先垂眸将药方写完,将墨迹吹干,这才起身走到陈天榻前将药方递给谢羽。
“陈大侠要守着妻儿自无不可,只是难免拘束了天性,日日沉湎于苦痛哀切之中,这些想来不是陈夫人所愿。况且如今的江湖争端频起,欺凌打压屡见不鲜,陈大侠当真看得过眼?”
“看不过眼又如何?难不成继续‘行侠仗义’?”陈天笑着,笑容中满是自嘲。
连姑娘摇摇头:“当年的事并非你存心而为,罪魁乃是金龙堡龙远奎,你又何必如此自责?人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若论错因,也当是龙远奎和毒莺太过狠毒偏激,你如此自苦意义何在?即便你当真心怀愧悔,也应当想法子挽回才是,而不是因噎废食,自欺欺人。”
见陈天神情似乎有所触动,谢羽赶忙跟着道:“正是如此。毒莺虽性子偏激毒辣了些,到底是因幼时经历影响,再细究下去,这源头乃是因金龙堡肆无忌惮、为非作歹而来。不说毒莺的事,只说旁的,不论是飞云山庄一案,还是……嫂夫人的死,皆是因这江湖混乱无度,无人管束所致,”他说着说着,好似意识到话题有些跑偏,忙轻咳一声,板了回来,“今日之事乃是你我切身经历,这江湖中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无人知晓,亦不知日后还有多少个毒莺,陈大哥当真忍心坐视不理?”
他觑着陈天的脸色,叹道:“毒莺的所作所为已然无法挽回,但却不代表旁人的不行。陈大哥,你行走江湖多年,不知阻了多少这样的事,岂能因为一个毒莺就否定了自己的处世之道呢?想来,若嫂夫人还在,应当也不愿见你如此。”
陈天看着自己惯常持刀的右手愣了好半天,这才沉沉叹了口气,疲惫道:“容我再想想。”
见他态度有所松动,谢羽微微松了口气,也不急于求成,同连姑娘对视一眼退出了房间,给陈天留出时间细细考虑。
合上房门,谢羽转身同连姑娘一起并肩向外走去,眼底感慨忧虑未散。
知道他在担忧什么,连姑娘轻声开口:“之前在甘城落难受伤他便险些丧命,醒来后又得知了家人出事的消息,郁结于心,更伤内脏肺腑。之后伤未养好,他便一路奔波劳累,直到今日旧伤复发,险些走火入魔,就算他武功再高,也难免伤了底子,大不如前。”
看谢羽忧心地皱眉,连姑娘未等他问便回道:“虽棘手些,却并非不能调养过来,只是到底也要他自己看得开才是。”
对此谢羽也无可奈何,只能无奈摇头。
“此事于陈大哥而言太过惨痛,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看开的?你我也只能多劝着些了,但愿陈大哥能早日走出来。”
连姑娘淡淡垂眸没有应声。
谢羽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忽的顿住了脚步,视线有些犹疑地从前方转向连姑娘。
连姑娘抬头看去,就见前面不远处正站着个一袭红裙的明艳女子,正是萧瑾容。
只是此刻的她面上再没了之前熟稔亲和的笑,看起来冷漠了不少。
连姑娘同她对视几息,而后缓缓移开视线,轻声道:“应当是来找我的。”
谢羽本还有些担忧,但见连姑娘面色淡然,又想到她之前仅凭内劲将自己逼到吐血的强大功力,不由觉得自己的担心属实有些多余,便耸耸肩识趣地离开了。
片刻后,连姑娘与萧瑾容先后踏着轻功出现在了客栈屋顶。
从行止之间能看出萧瑾容的武功算不得多好。
当初萧元洲还在时也并不怎么疼爱这个女儿,并未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力,故而萧瑾容在临水山庄的处境虽比萧瑾涟好上一些,武功上却也只零零散散学了个皮毛。
后来连姑娘杀了萧元洲,萧瑾容流落江湖不知所踪,武功倒确实精进了些,只是早已过了最佳习武年龄的她要提升还是极为困难,比起真正的高手,她的身手也不过就是些防身的粗浅功夫罢了。
萧瑾容小心地踩上屋脊,视线在灰蓝色的天幕上停顿片刻,似被那满天碎金般的星子晃了一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沉默着走到连姑娘身旁坐下,仰首看向天空,任由淡淡的月华洒在自己身上,姿态随意。
“你早就知道了?”萧瑾容轻声问道,语声清淡听不出气喜怒。
这与她一贯展现出来的模样十分不同,令连姑娘不由偏头瞧了她一眼。
“你所言何事?是你的事,还是毒莺的事?又或者是你和毒莺的事?”
萧瑾容笑笑:“你果然知道了……为什么不拆穿我?”
连姑娘语声平和地回道:“我是猜到你另有所图,可我也的确不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
当年是她亲手害得萧瑾容家破人亡,对方却毫无芥蒂地找上门来,想来换了谁都会心生警惕,不会轻易信任。
只是就如她方才所说,她的确不知道萧瑾容是为何而来。她如此伪装掩饰,假作亲善实在不像怀了好意;可若是为了报仇,这么些天她有无数的机会,却又始终未见动作。
连姑娘看向身边的红衣女子,疑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与毒莺关系匪浅,金龙堡和陈家的事当真只是毒莺的私心报复?今日对上蓟北月,她原本未必会败,结果却输的如此轻易,想来是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如此决绝,有几分是为了隐藏你的存在?”
还有最后那一声“谢谢”,她很好奇,毒莺究竟是对谁说的。
是陈天,还是萧瑾容?
但她问的这些萧瑾容却没回答,她似乎看腻了头顶星空,转而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人间灯火,暗淡的光影掩住了她面上的神色,令她看起来越发神秘。
听着客栈中若隐若现的人声,萧瑾容自动忽略了连姑娘的疑问,转而问了一个十分不相干的问题。
“你当初为何救我?或者说……为何放过我?”
她浅褐色的瞳孔映出远方的灯影山峦,编织出一幅暗色的画,记忆却好似越过沉重的暗色回到了五年前。
江湖中皆传她五年前在萧瑾涟杀进临水山庄时早已偷偷离了山庄不知所踪,其实不是的,她一直在。
当日她也吃下了有问题的饭食,中了毒昏死过去,可等她醒来的时候却已经身处医谷之中,身上的毒性也早被解了。
后来听说接手了临水山庄的温瑜正是出身医谷,她便知道,是萧瑾涟无意要她性命。
她原以为萧瑾涟将她送往医谷是为了解毒,可后来细想想又觉得不止于此,她总是自作多情地想,当初对方之所以将她送往医谷,是否也是为了给她一个安身之处?
只是不管是不是都不重要了,那本不是她该呆的地方。
父母大仇横在眼前,她们姐妹二人注定走不到一条路上去。
她低头看向自己双手,本该纤白柔软的手掌上隐约可见道道伤疤交错,虽不明显,却不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