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4
李书妤四岁的时候,被张挽俪送到许家,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分别。那时候她年龄小,还不能体会分别和被丢弃的难过,只以为是换个地方生活。
六岁那年,被张挽俪从许家接走,爬在后座透过车窗玻璃,看到许家的房子越来越远,她第一次体会到无措。
在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还没有和哥哥说再见”、“哥哥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的慌乱中度过。
离开滨州去了申市,两座城市之间隔了一千五百多公里,这个距离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儿的李书妤来说,遥远的像是永远无法抵达。
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和长久没一起生活的母亲待在一起,李书妤只觉得不安。
可她没想到,自己会再一次被“抛弃”。
张挽俪和李修鸣离婚后,从原来任职的学校辞职,准备去香港继续读书深造,她将李书妤托付给一个亲戚照顾。
李书妤在完全陌生的家里待了近五年,张挽俪每年回来两次,看望年幼的女儿。
李书妤后来总是不愿意回想那五年。
寄住的那家人也不差,在她被母亲送去的第一天,那对夫妻和蔼的和她打招呼,摸了摸她的脸说她很可爱。
也仅仅是这样。
在此后的几年,李书妤再也没能体会过那样亲昵的夸赞。
因为张挽俪的交代,亲戚很注重她的学习,却不会过问她生活琐事,更不会太多关注她在学校是否适应、同学间相处是否和谐融洽。
小学二年级,李书妤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流着泪回家。阿姨询问她怎么了,问清缘由后,说会去学校帮她处理,告诉那个小孩儿不要再欺负她。
当天晚上,李书妤起来去卫生间,听到阿姨向丈夫抱怨:“还真是娇生惯养的小千金,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我工作都忙不过来,还得帮她处理这些事情。”
“行了,去一趟吧。你没看新闻吗,李修鸣又升了,别委屈了人家女儿。”
女人冷呵一声,“要我说,你这个堂妹真是脑子有问题,李修鸣家世品貌出众,仕途又这么顺,年纪轻轻升到那个位置,她居然甘心离婚。”
男人看着书没抬头,语气戏谑,“要不怎么说妇人之仁?一天只想着爱不爱。爱能值几个钱?”
李书妤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话,但是明白他们嫌自己麻烦。
在第二天,她告诉阿姨,不用去学校了,她自己能找老师解决。
从这天以后,她再没有麻烦过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这对夫妻也有一个女儿,比李书妤大几个月,两人同班。
李书妤的到来让女孩儿觉得,是李书妤分走了自己父母的关注,所以对她的态度很冷淡。
他们在一个房间住了近五年,可是说过的话很少,甚至到了学校,她都装作不认识这个住在她家里的妹妹。
在别人家里,李书妤成了多余和被忽视的那个。
李书妤时常觉得孤独,难过的时候总会想起六岁之前在许家的那两年,哥哥给她过生日、陪她去游乐园、和她一起玩儿拼图。
越孤单,她就越想念那段时光。
可是再想念,她也不能回到滨州,也不能见到许况。
从滨州离开的时候,她带走了一个许况送的玩偶娃娃。这个玩偶陪了她好几年。
她住在亲戚家的第四年,这个娃娃被同房间住的姐姐丢了。
李书妤睡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东西不见了,询问女孩儿,女孩儿说没看见,可能是不小心丢的。
一向安静、看起来听话的李书妤第一次情绪失控,和那女孩儿发生了冲突,一个人跑到丢弃垃圾的地方要找回来,被阿姨阻拦了。
一向对她冷淡客套的夫妻,第一次开口指责她不懂事,一点儿小事非得闹大。
李书妤看着他们,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天,阿姨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说李书妤没有来上学。
张挽俪得到女儿失踪的消息,也急忙赶来申市。
最后,几人在机场找到被工作人员看护着的李书妤。
她抬头见到母亲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在这里,我要回滨州找哥哥他们。”
因为她的这次叛逆出走,张挽俪拒绝了留在香港任教的邀请,回到申市工作。
她将李书妤从亲戚家接出来,和自己一起住。
那时候,李书妤已经十一岁,她性格安静,对谁都很冷淡,甚至有些冷漠。
张挽俪想过和她好好相处,培养感情,可每次都被女儿冷淡疏离的态度远远的隔离。
张挽俪也是迷茫无措的,她自己没有一个健全的家庭,母亲早亡、没叫过许从霖一声父亲,不知道怎样当好一个妈妈,和女儿正常相处。
她和李书妤平时连沟通交流都很少,李书妤也不爱和她交流。
后来,许况说起李书妤小时候很会撒娇,长大后再见,她冷漠了许多,变化挺大的。
周墨说,撒娇是觉得自己正在被爱。
·
再一次被张挽俪放弃时,李书妤已经有些麻木。
她刚读高一,周末回家目睹了父母的争吵。
长久不见的李修鸣已经没了往日的风度,坐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张挽俪远远的靠在桌子旁,没有抬头,她已经不再年轻,却因为周身疏离的气质,平添了独特风韵。
李书妤在卧室里做作业,不怎么隔音的房间,让她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
李修鸣低哑着声音询问:“确定要结婚?”
“嗯。”
短暂沉默之后,李修鸣按灭烟:“那我怎么办?”
张挽俪抬头,眼底带了一些嘲讽,“前妻再婚,还会丢您李书记的脸吗?”
李修鸣没说话。
安静了好一会儿,坐直身体,又恢复了以往的高高在上和俊雅,“阿俪,结婚可以,但女儿的监护权得给我。”
张挽俪忽然生气,眼底满是震惊,“你要不要脸?!”
李修鸣看她生气难过,依旧没有动摇,“要么你去结婚,书妤跟我回滨州。要么她留在这里,你和那人断了。”
见她震惊痛苦的样子,李修鸣带着几分残忍:“你自己选。”
李书妤低头,看着卷子上的题,答案她不太确定,握着笔在选项之间犹豫、徘徊。
张挽俪做的这个决定,可能比她做的题可能还要难一些。
她写下了最终的答案,张挽俪还没有给出回复。
李书妤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初春时候,申市的天色总是雾蒙蒙的,见不到一点蓝天。一只气球挂在还没有发芽的树梢上,随着风摆动,飘摇不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张挽俪带着颤音的一句:“······结婚。”
李书妤的视线从窗外移到书桌前,手里紧握的笔放下了,额头抵靠在桌子上。
她不记得那天自己有没有哭。好像没有。又好像有。
李修鸣做事很迅速,得到张挽俪答案的第二天,让秘书开车来接李书妤回滨州。
张挽俪替她收拾东西,李书妤站在门口看她有条不紊的动作。
张挽俪一直是一个生活很精细的人,也很优雅得体,对待女儿也很严格,教李书妤餐桌礼仪、坐姿举止,也对李书妤说,许家那边没一个好人,让她少接触。
送她上车的时候,张挽俪没忍住哭了,对她说,以后不在妈妈身边,要学会自己辨别是非。
李书妤没应她的话。
她想要张挽俪的后悔和挽留。
车子离开公寓,李书妤都没听到自己最想听的话。
她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听从李修鸣的安排,回到了滨州,他却因为繁忙的工作根本顾不上她。
她像孤儿一样,再一次被许家接手。
到滨州第二年,李书妤就听到了张挽俪结婚的消息,她没参加婚礼,寄了一份礼物。
没过几天,收到了张挽俪的回信。
沟通很少的母亲,通过这种古旧的方式讲述了她那段阴差阳错的不幸婚姻,讲离婚后李修鸣的纠缠,讲述了她对李书妤的愧疚。
在信的结尾,她写到:“……不要学我,一生都在退让、牺牲。妈妈希望你不被束缚,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
收到这封信没多久,李书妤收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旅行途中遇到雪崩,张挽俪和新婚丈夫都没有得救。
骨灰运送回国的那天,一向得体、高居上位的李修鸣身形憔悴,几乎站不住。
李书妤不懂父母的感情,正如她不懂自己和父母之间的感情。
他们对她那样冷淡,总是忽略她的存在,很少给予关心。可是无一例外的,又在生命的最后给她难以预想的关切呵护。
李修鸣得知自己要出事,辛苦筹划,送她出国远离泥淖。
张挽俪发生意外前的那封信,字字句句都是不舍爱恋,以及难以言说的愧疚。
他们都走了,却留下不舍、愧疚、自以为是的弥补。
这让李书妤对“不负责任”的父母,连责怪都不那么纯粹,怨恨没法说出口。
她深陷在挣扎和痛苦里。
张挽俪去世之后,她明明没有那么难过,在得知消息的时候,连眼泪都没有掉。
可是身体比她的心更能感知到情绪,她开始失眠、频繁做梦,吃不下东西。
照顾她的保姆想要安慰她两句,可面对她总显得冷漠的眼神,又不敢轻易开口。
李书妤看起来很正常,每天正常上下学,偶尔还谈个恋爱和小男友喝奶茶约会,可精神状况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没过几天,来滨州大学交换的许况住进了公寓。
住进来的前几天,两人冷淡打过招呼,各回各房间,相安无事。
有一天,晚归的许况看到李书妤穿着睡裙蜷缩在沙发里,气候还没有回暖,她这样的穿着看着都冷。
许况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怕她生病,走过去想叫她起来。
走近了,闻到浓重的酒味。
她年龄不大,坏习惯却很多,和在学校恋爱传闻不断,在家里半夜酗酒。
许况皱眉,握住她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想要提醒她两句,不要这么喝酒。
话没说出口,却发现她在哭,没有声音,满脸的泪水。
白皙的脸被眼泪洇染的绯红,看上去易碎又可怜。
喉结几番吞动,要冷声提醒的话到底没说出口,扶着她温凉的胳膊,拿了纸巾给她擦脸,“别哭了。”
默默哭泣的人看了他一会儿,扑倒他怀里出声大哭。
等她哭累了,许况将人送回她的卧室。
抱着她抵开房门,看到倒在床上的酒瓶和满床单的酒渍,根本没办法睡人,怪不得她跑到客厅睡沙发。
他将人安置在床旁边的靠椅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备用床品。
那天家里的阿姨请假回了家,夜已经很深了,许况也不好打电话打扰,暂时将人抱回了自己的卧室。
那晚喝醉了酒的李书妤躺在他床上,双手抱着一只枕头,喋喋不休的说了大半晚上的话。
问他:“你是谁?”
他在实验室对着电脑坐了一天,代码看的眼睛发疼,现在见李书妤躺在自己床上,只能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短暂休息。
淡声说:“许况。”
“许况是谁?”
他没答她。
“许况是哥哥。”她像是自己想起来了,语气变得难过。
问他为什么不去申市找自己。
说她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亲戚家的小孩儿总是针对她,阿姨和叔叔都冷落她。
说她把他送的娃娃弄丢了,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后来一直没买到同款,因为其它娃娃都很好看,他送的那个丑。
指责他现在不喜欢自己,每次见面都那么冷淡的对待她。
说到最后,又吵着要喝水。
许况起身,拿了杯子递给她。
喝完了水的人总算安静下来,侧躺在床上,安静的看着他。
她眼神湿润,带着无害和依赖,许况心里莫名软了一下,替她盖好被子的时候问:“怎么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低的说,她现在有点儿难过,也有点儿想念妈妈。
她刻意强调只有“一点儿”,可眼底的难过和思念分明浓重到化不开。
有些无法直视这种脆弱,许况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难得柔和:“先睡觉,睡着就会好一些。”
“睡着了就不会难过吗?”她问。
他说:“睡着会短暂的忘记难过。”
李书妤那晚睡的很好,没有失眠、没有做噩梦。
可能是酒精发挥了效力,也可能是因为有人陪着。
李书妤觉得,是许况的房间好,他的床也很舒服。
因为她回到自己房间睡觉时,又会失眠、痛苦、害怕。
被折磨到情绪快要崩溃时,她在半夜,等许况睡着之后偷偷去他的房间。
小心翼翼的找床上的一小块位置躺下睡觉。
第二天,刚睡醒的许况看到被子里露出的白皙手腕,整个人都愣住了。
摇醒她,冷声问:“你做什么?”
李书妤没睡醒,有些懵懵的,“睡觉呀。”
“不能在我房间睡。”他声音又冷了一些,停顿了一会儿,“更不能在我床上。”
李书妤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想要点头,又摇摇头。
“我真的很想睡觉,很困也很累,可我睡不着。是你说的,睡着就不会难受。”
许况安静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
“我一个人的时候有点儿害怕。”
“害怕什么?”
她垂眸时神色安静,细软纤长的睫毛遮盖了情绪,低声说:“总做噩梦,梦见我妈妈。”
卧房里安静了许多,窗帘被风吹的轻微摆动。
许况目光移开,半晌又看向实在有些可怜的女生。
他凉薄又心硬,觉得不应该给自己招惹麻烦。
他不清楚李书妤是否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他清楚,自己并不是她的兄长。
他们不该这样没有界限的亲近。
她不小了,可是无助难过的时候,却还像是没长大。
也没意识到,他们不是小时候,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的行为有多不合适。
或许意识到了,只是惯性的,难过无措的时候,又像小时候一样依赖他。
“我找人陪你。”他说。
李书妤拒绝,“和不认识的人待在一起,我更睡不着。”
“有没有同学朋友,叫他们来家里住。”
她摇头:“没有。”
她是转学来的,又因为性子太冷,再加上李修鸣那样的身份,所以给同学留下了高傲不好相处的形象,没交到什么朋友。
许况都被她整无语了,一时间无言以对。
到了晚上,还是妥协了。
给她留出了床,自己在沙发上睡。
陈心岚突然来公寓的那天,其实算是意外。
那几天老师布置了繁重的任务,许况从早忙到晚,异常疲累。沙发窄小,他身高腿长也睡不好。
早上李书妤醒来时,见他睡得很难受,叫醒他,说自己就要起来了,让他到床上睡觉。
累极了的许况听从了她的建议,躺到床上补觉。
可难得遇到星期天的李书妤,因为生物钟早醒,清醒了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陈心岚到公寓没见到李书妤,去卧室找了也不在,阿姨又说没看到出门。
陈心岚去了许况的房间,以为许况不在,门没锁,她推门就进去了。
结果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两人。
陈心岚愣住了,在门口站了半晌,关上门出去了。
在楼下喝茶和保姆聊天,询问李书妤近况,又询问许况和李书妤相处怎么样。
阿姨说,挺好的,就是可能还不熟悉,看起来挺冷淡的。
陈心岚没说话。
过了一个多小时,睡醒了的许况下楼,见到了一脸冷意的陈心岚。
她打发了保姆出去买菜,没有避着睡醒下楼吃早餐的李书妤,当着她的面提醒许况。
“你知道,书妤是妹妹吗?”
许况眸色很淡,“嗯”了一句。
“知道你们从小到大关系都好,但现在她长大了······”她短暂停顿,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还是要注意分寸,要避嫌。你要让别人知道了,怎么看待我们母子?”
母亲想尽千方百计攀附上了许文滨,儿子又要攀附许老先生最疼爱的孙女。
陈心岚都能想到那些人的嘴里会说出什么话。
许况听着母亲的话,神情疏冷,语调更冷:“她还没成年,一个小孩子,我不可能和她有什么。”
陈心岚也明白,年纪还小的李书妤根本不会和许况有男女之间的想法,但还是说:“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免得你犯糊涂。许况,不要让我难做。”
李书妤站在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理解,又有些不理解。
这天,李书妤知道,许况并不是许文滨的孩子,也不算她哥哥。
许况因为陈心岚的那句“注意分寸、要避嫌”和李书妤渐行渐远、关系更加冷淡。
没过几天他搬出了公寓,回了京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