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债有主(17)
江朝一路提心吊胆的,跟着吴一方等人进了县衙,看着那阵仗,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直到陈弘言开口问他,江朝突然忍不住笑了。
他藏了多年的秘密,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大概是这些年一直受良心的谴责,江朝甚至没等陈弘言他们多问,便直接交代了当年的所有事情。
江朝痛哭流涕,讲述着在他年幼的时候,江华林是如何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又是如何在读书时对他严格要求。
“大人,我父亲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非逼着我一定要读书读出个名堂,您说可笑不可笑?”
在场其他人面色凝重,江朝继续说着,说江华林如何近乎严苛地对待他,说江华林如何强硬地控制他。
终于,江朝实在受不了了。
他知道前一日江华林与陈子远起争执的事情,也看见了陈子远因为面子上过不去,放下狠话说要杀了江华林的场面,江朝心里很明白,这是他将祸水东引的最佳时机。
于是他避开了所有人,趁着夜色回到了家中。
江朝带了傍晚在县里买的好菜,回到家中还装模作样关心了江华林一番,随后便哄着江华林吃下了他下过毒的菜。
“我忘不了他咽气前看向我的最后那个眼神,他好像给震惊,又好像很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江朝的表情像是在回想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很快又轻笑一声:“他为什么不明白,他凭什么不明白?”
陈弘言与江朝虽不熟悉,但小时候也是见过的,在他印象中的江朝,总是温和地笑着,说话也轻声细语的,他一时间难以将记忆中的江朝和面前这个近乎癫狂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大人,我知道我错了,但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
“你,你这是弑父!”陈弘言半天也没组织好语言,好不容易开口也只指着江朝说了句这。
相比陈弘言,纪聿珩则显得冷静得多:“当年陈子远突然改口的事,与你有关吧?”
江朝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纪聿珩:“这位大人气宇非凡,想来应当就是您抓了万和堂王掌柜吧?”
“纪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陈弘言用力一拍桌子,“不要提与本案无关的事。”
“可是陈子远并不无辜啊!”江朝睁大双眼看着纪聿珩,“他从小就是个混混,长大后更是带着村里年纪相仿的人到处欺压村民,我让他顶了我的罪,可是替天行道啊。”
“你用什么法子让陈子远改口的,是你当时一直捏在手里的玉吗?”
江朝微微一怔:“大人连这个都知道了。”
很快,江朝面色一凛,流露出阴狠的神情:“就是那块玉,那是他家祖传的,我骗他爹说陈子远在外出了事,得花一大笔钱去替他摆平。”
说着,江朝又嘲讽似的一笑:“我在村子里的名声一向很好,他那个爹对我可谓是言听计从,我拿着陈子远祖传的玉到他面前,提醒他千万别忘了自己还有家人。他一下子就害怕了,立马改口说人就是他杀的,多可笑,到处欺负别人的人,也会为了自己的家人委曲求全。”
“最后一个问题,你和当年的捕头有什么交易?”
“见过陈子远之后,我便将那块骗来的玉给了他,虽然那块玉成色一般,但也能值几个钱了。”
天渐渐亮了。
陈弘言在江朝认罪画押之后就将他的罪状妥善收好,只等刘县令起身后便呈上去。
他动作很快,没两天便将江朝弑父的案子处理得干干净净。
纪聿珩找上祝余的时候,正是江朝行刑的前一天。
祝余这几日在村子里过得也不安生,只要太阳一落下,便不计其数的鬼魂跑到她家里来,第二天天亮之后也不离开。
虽然她屋子里贴满了符咒,一般鬼魂也进不来,可她也没法子整日都躲在屋子里。
江华林时不时在傍晚的时候出去,也听到村民们在议论江朝的事,估摸着衙门已经查清当年的案子,但纪聿珩却一直没上门,祝余心想,这两人应当已经启程回京了吧。
直到门被敲响,她看见纪聿珩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才将人请进来。
纪聿珩并未进门,站在那犹豫了半天,看了看祝余身边,而后试探性问:“那老丈还在你身边吗?”
“在,怎么了?”
“江朝明日就要行刑了,老丈可还有什么话要同他说?”
“等江朝死了,他们爷俩的灵魂自然能遇上。”
“姑娘,我想见见他,”江华林眼神难得坚定,“无辜的人总算沉冤得雪,做错事的人也终于受到惩罚,我心里这么多年念着的事已经有个交代了,我大概等不到他来找我了。”
“你,你要?”
江华林点头:“其实我今日感觉格外明显,我的灵魂已经不能在世间停留了,离开之前,我只想问问他,究竟为什么。”
纪聿珩耐心等两人说完话,一直等到祝余开口说要带江华林去衙门一趟。
江朝披着头发,衣裳凌乱,江华林看见他的第一眼便上前想替他整理,但手却是从他身体穿过。
不知是不是父子间的特殊感应,江朝几乎是在江华林伸手的瞬间抬起头来,可惜他看不见苍老的父亲,只能看见牢房外的祝余。
“你是谁?”
“你爹给我托梦,让我问你,你究竟为什么要杀他?”祝余冷冰冰开口。
“我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你有什么困惑之处,去找陈捕头为你解惑吧。”
“你爹想听你亲口说。”
江朝一下子从地上起来,猛地冲到牢房门口:“别说这些神神叨叨的鬼话,老东西死得透透的,你觉得你还能用他吓到我吗?”
“可你看上去的确挺害怕的,”祝余的眼神落在他发抖的双手上,“是愧疚,还是后悔呢?”
“我早就想杀了那个老东西了,如果不是他,我岂会被全村人一口一个‘书呆子’地叫着?明明他自己也就是个破农户,凭什么要求我一定要饱读诗书?他自己都没办法做到的事,为何一定要全都强加在我身上?”
江华林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低着头蹲在地上。
祝余看不见他的表情。
江朝怒吼之后陷入沉默,整个牢里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过了好久,祝余才听见江华林颤抖的声音:“那是因为,我不想你以后也和我一样,在田里一待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