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意外
火伞高张，金芒落在琉璃瓦上，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暗藏着多少腌臜事。
“啪——”
随着一道清脆的响声，身着繁重宫服的女子利落地将巴掌甩在对面人脸上。
“大胆奴婢，也敢冲撞本宫？”
竹一被猛地扇到一旁，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劣质脂粉下的皮肤泛起五道红红的手指印。
“娘娘，不必为了这等狗奴才动怒。”女人身边的丫鬟劝道，盛气凌人地扫了一眼挨骂的婢女，随即又在竹一身上补了两脚。
“……”
大家都是狗奴才，谁比谁高贵？这么嚣张是有动物协会保护不成？
竹一在心中比了个中指。
迫于无奈，只表现出谨小慎微的模样地跪到一旁，眼中的戾气被发丝遮盖，垂下眼眸，强忍着将心中怒意按捺下去。
她是一个龙套小演员，此刻正在进行一部宫斗剧的拍摄中。
左边脸颊又胀又痛，可见下手之人用力之大，那人手指上尖锐的护甲套毫不留情地划过了她的皮肤，竹一一声不吭地待在原地，头低垂着，麻木地听着主仆二人冲进屋里兴妖作怪。
剧情推进着，镜头已然从这一隅挪开，竹一偷偷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跪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腿麻痹，她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咔！”
场外的导演拿着对讲机喊出声，立马有四面八方的人围上来，簇拥在女主角诗雅身边。
“诗雅啊，这场表现不错！一条过！”
“是啊，这个镜头拍下来绝美，一定会爆！”
围观的场务和副导都对她表示肯定，各种赞美和恭维的话不绝于耳。
穿着精致宫服的诗雅喝了一口助理捧过来的水，拿着小风扇言笑晏晏地说道：“大家都辛苦了。”
这是云都影视城的一个剧组，正在拍的是一部狗血淋头的大ip宫斗剧，无非就是女主重生归来血洗后宫，狂虐反派的爆点爽剧，主打一个有仇必报，嘎嘎乱杀的噱头。
女主诗雅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流量小花，可谓是万众瞩目，众星捧月。
没有人对跌坐在角落的竹一投去一瞥，她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龙套。
甚至连女主身边的大丫鬟都排不上，只是选角导演从影视城随便搜刮来的，充当反派女二那嚣张跋扈的下等看门婢女，成为在这场戏里被正义的化身——女主讨伐恶行、报仇雪恨的垫背小喽啰。
诗雅饰演的女主角在这场戏里带着心腹到前世的仇人面前叫板，闹得后宫鸡飞狗跳，作为她复仇中的一环。
当然，这些细枝末节都与竹一无关，她只是一个充当背景板的小群演，甚至都不知道下一场戏会是什么走向。
今天做卑微婢女，昨天是可怖死尸，前天是淳朴村姑……这样的日子对竹一来说不过是众多平凡日常中的一天。
哦，也许有些不同，今天是她的生日。
竹一捂着脸站起来，默默走到摄像机外，装作没注意，一脚踢翻了故意踹她的小演员的水杯。
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她准备去讨要自己的工钱。
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就在竹一拖着自己几乎丧失知觉的双腿迈出门槛时，坐在一旁休息的诗雅抬起头，似乎才想起了这个刚被她扇过巴掌的存在，悠悠投来一瞥。
“你看着有些眼熟，我们以前见过吗？”
竹一扶在门框上的手顿了顿，淡淡地摇了摇头，动作弧度小到几乎看不出来。
诗雅轻轻蹙了下眉头，对于她近乎漠然的态度有些不满。
一旁的助理以为她没反应，立刻吼道：“喂，你聋了？诗雅跟你说话呢！”
这下，周围的人纷纷侧头望向她们这边。
副导演见状圆场道：“不过是个影视城的群演，大概是在某个片场客串时见过吧。”
说完，又转过头来不耐烦地驱逐道：“下场没你啥事就赶紧走，别在这瞎窜，钱一会儿有人结给你。”
竹一求之不得，只想远离这些事儿b，于是点了点头迅速撤离片场。
诗雅若有所思地望着竹一的背影，腰细腿长，总觉得不是在最近见过……
算了……她不太在意地撇开头，悠闲吃着助手递到眼前的水果，兴许有过一面之缘，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演员。
烈日当空，空地无一处绿荫可避，竹一穿着厚重的戏服，顶着炽热的日晒穿过广场，走到供群演休息的简陋大帐篷里。
帐篷是临时搭建的，等候下场戏的群演们稀稀拉拉地分散在各处，只有角落有一台电风扇吱呀呀地吹着，一排做工粗糙的戏服挂在门口不远处，散发着汗臭。
竹一的头发被晒得烫手，她坐到化妆镜前，从桌底一箱矿泉水里抽了一瓶，猛喝了两口，缓了一会儿。
等到全身的热气消散了些，竹一凑到镜子前，用卸妆巾擦去脸上的化妆品。
随着她的动作，那层比本身肤色暗沉几个色的粉底被卸去，露出女孩还算细腻的皮肤，
镜中的人有一张姣好的面容，一双杏眼生得黑亮，只是眼下因为休息不好生出淡淡的黑眼圈，和长期压力下的散发出的浓厚的疲惫感。
尤其是左边脸颊还肿胀着，一道不算深的划痕覆在脸上。
就像是一颗蒙了尘的珍珠，就算原本色泽再好，也显得黯淡无光。
还好伤痕不算太严重，粉底遮一遮就看不出来了。
竹一熟练地卸着妆，身后饰演宫女的两个女孩正刷着手机，讨论着近期娱乐圈八卦，絮絮叨叨的声音不可避免地钻进耳朵里。
“哇靠，陆影帝又拿奖了啊，这次大满贯了吧！”
“还真是，他还这么年轻啊老天，啧啧啧，看着这张，太帅了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他的戏里当背景板……”
……
这陆影帝，不是八二年的龙井吗，老绿茶了。
竹一腹诽道，她有幸出演过此人的出道作品，对于他只剩一个一言不合就开撩的风骚印象。
“诶，你看，萧泽珩又出新专辑了。”
“啊，他们团快糊了吧，不过他人气一直很高，单飞不成问题。”
“你别说，我以前读书的时候熬夜给他打过榜呢，还在社交平台上给他写过小作文，花了可多钱收小卡。”
有这功夫不如多写两张卷子，给男人花钱会变得不幸啊妹妹。
竹一做爱豆的时候上过表情管理课，曾研究过此人自拍小卡。
角度奇异。
难看到心梗。
……
“诶，这次写歌的人是白七一，强强联合了耶！”
“光听他的名字，我就知道这歌有保障了。”
嗯。
上帝给他点满了才情的技能点，然后在心眼这一栏发现点数不够了。
有种不顾演唱者死活的炫技，写的歌能把她难死。
……
“对了，我听我一个练习生朋友说，无界传媒要把天心娱乐收购了。”
一旁若无其事的竹一拆头发的手微顿，不由得凝了心神。
“那个谁干的吧……”
那个谁，想来还能有哪个谁。
只能是无界传媒那位心机深沉的strong哥，老狐狸。
这人在娱乐圈，一向雷厉风行，精于算计，由他掌控无界传媒后，很快就带领将该公司占据了龙头位置。
竹一回过神来，听到两人的话题又落到了这部剧的女主角身上。
“你之前不是说你朋友是诗雅他们公司的吗？”
“是啊。”
“那她知不知道诗雅前段时间的绯闻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娱乐圈里的真真假假这谁说得清啊，八成是真的，要我说诗雅这些年可真够顺的，她不是选秀出身吗，我听我朋友说当初她那个名额是做票来的。”
“啊，我记得当时有过这样的传闻，说她把出道位最后一个名额给顶替了，被她顶替的是谁来着，真够惨的。”
“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啊，诗雅这些年多火啊，能够成功出道自然有粉丝帮她洗，只是当初被顶替的那个女孩早就查无此人了，也不知道混成啥样了。”
任谁也想不到话题的讨论对象就坐在她们眼前。
竹一从容地做着自己的事，面不改色地边拆头发边听着，闻言心中不免苦笑。
还能混成啥样，一塌糊涂罢了，不过能怎么办呢？
硬撑罢了，哪有不疯的。
竹一和诗雅早些年的确见过，因为她们一起参加了那场改变两人命运的选秀。
没错，她就是那个被顶替掉的倒霉蛋。
而现在，一个是炙手可热的顶流明星，一个是籍籍无名的龙套小演员。
只是对方显然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她这号人了。
竹一不是一开始就在影视城跑龙套做苦逼小演员为生的，最初也是阳光开朗能量满满的小爱豆一枚呀！
天心娱乐是她的老东家。
她能沦落到今天这分田地，有它一份不可埋没的功劳。
十九岁那年，她和天心娱乐签下合约，开启了她悲惨的命运。
年纪轻轻的她根本不知道这黑心公司套路，带着梦想奔赴舞台，等待她的却是没有未来的深坑。
她拼命练习，膝盖损伤，只为换来选秀名额，公司却为了利益出卖了她，被暗箱操作错失出道位。
挫败地回到公司，变成了公司的弃子惨遭打压，眼看着同期练习生一个个出道，自己只能等来一个被放弃的女团名额，和拉垮的队友组成团队，无宣传，无资源，作为公司捞快钱的工具人，跳着擦边舞跑各种商演。
这与她曾经追求的舞台梦想背道而驰，忍无可忍之下与公司解约，等待她的却是高达200万的违约金。
正当她为难时，闺蜜掏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支持她，在她咬牙负债解约后，却听到了她这位唯一的朋友上吊自杀的噩耗。
似乎是老天嫌她的生活还不够惨痛，她身兼数职，一天打三份工，努力地还债，终于等她掏空了所有还完这笔巨债时，妈妈查出癌症晚期，药石无医，而且她也拿不出化疗的高额费用，只能看着妈妈痛苦离世。
从此，她无依无靠，再没有任何一个关心她的人。
唯一和她还具备血缘关系的爹，是一个赌博成性的渣滓，除了每天找她要钱，卷走她所剩无几的积蓄，就是给她找各种麻烦，让她的生活雪上加霜。
她的人生归纳起来很简单：每天起床，然后受苦。
因此，她的情绪发挥十分稳定，每天都是烦死了。
虽然时常想死，但又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就算白天吃了苦，晚上也不敢偷偷在被窝流泪，怕流到电热毯上真的被电死。
所以，她还是非常惜命，努力在这个世界活着。
没等竹一继续听身后两人聊下去，一个黄色的身影出现在帐篷里。
“谁的外卖？”
“我的。”竹一接过外卖小哥手里的口袋，里面是一杯冷饮和一块小蛋糕。
今天的气温实在是太热，开拍前她纠结了好久要不要给自己点一杯冷饮，迟迟没下单，结果看到冷饮店搞活动，点特定饮料送小蛋糕，才恍惚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竹一看着那块小蛋糕，没有任何装点，敷衍地铺了一层奶油，但是却让她今天平淡的心情稍微有了一丝小小的起伏。
嗯，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生日。
等下收工了，再请自己吃顿好的。
竹一端起小蛋糕，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地响起来。
她瞥了一眼号码后随手挂了，不一会儿，又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
那个名义上的爸爸已经好久没联系过自己了，虽然早就对他失望透顶，但在今天这个日子里，竹一还是抱了一丝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愚蠢的幻想。
犹豫了片刻，她点了接听。
“死丫头！挂老子电话，你不认我这个爹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死了也是你爹。”
“……什么事。”
“给我打点钱。”
“没钱。”
“别说这些没用的，快给老子打钱，他们追到家里来了！你难道要看着我像你妈一样死在你眼前吗……”
没等他说完，竹一啪地一下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在了桌上。
果然，这个操蛋的生活从来不会给她好脸色。
大概自己今天真是被晒发昏了，才会妄想这老头良心发现了。
竹一端起被自己放下的蛋糕，挖了一勺，正要送进嘴里，副导演的助手却突然出现在门口。
“诶，你，对对对，就是你，你出来一下。”
竹一见对方盯着自己，心想大概是给她结账来的，便将蛋糕又放进了盒子里，跟着他走到外面。
“我扫你吧。”
竹一递出手机，对方看着屏幕上的二维码，以及都市丽人（憔悴版）的id愣了愣，说道：“不是结片酬，这边有个活你做不做。”
竹一收回手机，疑惑道：“什么活？”
“下场有个镜头要补拍，是女主角在火灾中重生的那场，因为有一定危险性，所以这个镜头需要替诗雅拍一下。”男人顿了顿，目光扫视了一下竹一，继续道：“副导说你身形不错，给诗雅做替身正好，价钱好说，是你之前的三倍。”
闻言，竹一没有立马答应。
之前她参与过年代剧片场的爆破戏，为了制造出枪林弹雨的效果，剧方会在现场埋下众多炸点，只要根据烟火师事先规划好的路线，精确走位避开炸点就可以 。
只是站在定点位置的火灾戏反而相对更加安全些，不过要去当诗雅的替身……
竹一不免有些犹豫，但她仅考虑了数秒就做了决定。
三倍的片酬，可以让她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轻松不少。
现在对一无所有的她来说，搞钱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尊严，呵呵，算个屁。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向墨黑过渡的夜空透出两三点稀疏的星光。
影视城的一角里，依旧喧喧嚷嚷。
竹一换上了女一号的服装，细密的针线和精巧的做工，与她白日里穿的粗糙滥制的群演戏服大相径庭。
她看着场务和道具师们忙前忙后，在殿宇里做着开拍前最后的准备，不由得想起刚刚听到的工作人员的抱怨。
剧组经费大部分用在了主角的片酬上，连做特效的钱都只能用在几个后续剧情的大场面上，不得不制造实景来拍摄涅火重生的戏份。
啧啧……想起自己勉强糊生的演出费，就是人与人的差距吗，世界这个群，她确实有点想退了。
算了，竹一叹了口气，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其他的与她无关。
她反复确认了刚刚副导演指给她的位置，身前和旁边都会燃起大火，要营造出声势烜赫的景象，她只在远景镜头里露出一个模糊的背影。
这场气势汹汹的大火会结束女主角悲惨而绝望的前世，成为她重生的契机。
“那边道哥好了吧，各部门准备——”
带着鸭舌帽的导演坐在监视器后，拿起对讲机，指导这场戏开拍。
工作人员们退到外面，殿内只剩下她一人，镜头从窗外颇有意境的角度对准竹一，四处的火光清晰起来，温度渐渐升高，火舌舔舐着窗棂和墙壁，将身着红衣的女子围在中间。
竹一忍着热浪伫立在偌大的殿宇中央，单薄的背影显出几分悲凉，结合导演给她传达的剧情人设，想起自己也算坎坷的人生，不由得对着原剧女主命运的走向产生了共鸣，心境也与当下的处境契合起来。
火势蔓延，镜头里的景象壮阔苍凉，火光衬在红裙上，女人孑孓的背影透着郁愤凄楚的美感。
监视器前的导演和制片人都沉浸在拍摄气氛里，没人注意，夜里突兀地起了一阵风，火借着风势愈演愈烈，跳跃到屋顶，远远望去已经将整个殿宇包裹起来。
很快，整个殿内浓烟密布，高温让人十分难耐。
呛鼻的气味涌入鼻腔，竹一渐渐察觉到不对劲，这火势和最初所设想的不一样，显然是失控了！
殿外的人也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工作人员骚动起来，手忙脚乱的去拿灭火设施。
黑烟滚滚，顾不上拍摄，她立刻转头朝门边跑去——
咔嚓。
诡异的响声在头顶上响起，竹一有所感应地抬起头，一道装饰用的雕木细梁在火焰的灼烧下断为两截，朝着她狠狠砸下！
砰——
就在竹一的手指刚触到门缝的一刹那，整个视线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靠，她只是说说而已，真踏爹强制退群啊！
她都这么努力活着了……这操蛋的生活。
意识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秒，竹一想起自己的蛋糕还没来得及吃……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