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很高兴认识你
从玛格丽特的公寓出来，和克劳迪娅并排走在街道上，我有些手足无措的紧张和尴尬。
这进度……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您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感觉精神不是很好。”克劳迪娅关心地问道。
何止是昨晚没睡好……除了在初始避难所的夜晚，其他晚上每天我都睡不好啊……我默默地想到。
我瞥向街边的一面玻璃窗，阳光下，玻璃窗的镜面折射出一张苍白又眼窝深陷的脸。
在我们走过那面玻璃之后，玻璃窗背光的一面，则照出半张血淋淋的侧脸。
“昨天晚上是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到清晨才回公寓。”想到白天的时候，需要融入扮演npc的原住民，才不会被城市恶意发觉并仇视，我顺着克劳迪娅的话解释道。
“晚上也要处理事情吗？”克劳迪娅睁大眼睛看向我，“我只听玛格丽特阿姨说，您经常昼伏夜出，但却收入稳定，一直能交得起租金……”
为了不露出破绽，我尽力搜索着记忆，想找出布莱克之前维生的方式，但记忆破碎，头脑刺痛间，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我只得含糊其辞地说道：“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退学后，靠教授推荐信，我才找到一份工作，酬薪不高，勉强维生，经常需要夜里加班。”
“推荐信吗？我们公司也有人拿着推荐信入职，现在已经成为中层管理人员了。”玛格丽特眼光发亮地说道。
我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说道：“那是很厉害的。”
“读过大学，接受过好的教育，起点就很高啊。”克劳迪娅看向街道不远处的嘈杂处，语气羡慕地说道，“我刚从女子学校退学的时候，在纺织厂当了几个月的女工，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
听到克劳迪娅的述说，我有些惊讶地看向这个年龄不大的女生。
“纺织厂真的非常辛苦，而且我身体不太好，连续工作到半夜，就容易咳嗽，严重的时候甚至咳的肋骨都在作痛。”克劳迪娅继续说道，“后面因为我运气比较好，又手脚勤快，找到了一份航运公司的工作，虽然杂事很多，有时候也要帮忙装卸货物，但也比在纺织厂轻松很多，很多以前的同事都很羡慕我。”
我默默地听着，很难想象克劳迪娅还曾做过女工。
按照现实世界的审美，克劳迪娅至少能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女网红或者主播，但是在这个世界，却只能到工厂里做纺织女工或是在公司里同时干记账、装卸等事情，才能维持生计。
甚至还有其他女工羡慕她……
我无声叹气，双眼空洞地抬头，看向这贫富区差距极大的城市。
眼前的城市，街道两侧，时一片简陋房屋群，房屋拥挤在一起，墙壁开裂透风，屋顶因年久失修向下渗水，有些瓦片甚至从屋顶脱落，露出破损的屋脊。
这些房屋之间，肮脏又狭窄的街道曲折弯曲，向阳的路段尘土飞扬，下水管道等基础设施早已损毁，背光的阴影处，则是坑洼不平的污水坑，几只老鼠在污水和垃圾间穿行。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粪便、腐败垃圾和人体疾病的难闻味道，仿佛诉说着在这座城市里艰难求生的贫民的颓废与痛苦。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默默感叹道，其实……这座城市就算不是没有形体的巨大怪物，也是会吃人啊。
“布莱克先生，您怎么了？”克劳迪娅似乎注意到我眼神里的晦涩，小心问道，“是和我约会，让您有些难堪吗？”
“噢，不，当然不是。”我看着克劳迪娅的眼睛，回答道，“只是刚好想到了其他的事。”
“那就是我不够美，和我在一起您都会分心想其他的事情。”克劳迪娅气鼓鼓地说道。
我看着别过头去的克劳迪娅，一时语塞。
总不能告诉克劳迪娅，当开启侵蚀后，我看到的所有人，全都变成了披着人皮的红眼睛畸变体，城市也扭曲、变形为拥有生命的蠕动的血肉。
更害怕她突然蜕皮，嘴里伸出黏稠的触手。
“我知道可能有些着急。”克劳迪娅语气认真地说道，“我十九岁了，已经成年了，很多同事在我这个年龄都已经结婚了，我也需要一个认真、负责的男人一起成家。”
她伸出手，向我展示手上的茧子：“我也很能干的，会挣钱、做家务。”
我看着那只手上，密布的疤痕和老茧，陷入了沉默。
“可能我追问工作和收入，让您心生不悦。但是我觉得，对于组建一个家庭，收入是必不可少的基础。”
“组建和维持一个家庭，每天的肉类、蔬菜、面包、黄油等食物开销，大约在10个先令左右，另外，租个好点的房子的支出，大概也在每周1镑。”
“这是最基本的开销，还有孩子的教育费用，预备的医疗开销等……”
萨拉一口气说完，最后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可能现在就谈这些并不太合适，但请相信我，我是非常认真的。”
我斟酌着，郑重开口：“您知道的，我刚回到海姆，还没有适应在海姆的生活，而且收入也不稳定。”
“我很感谢您的认真和坦率，但是刚一见面，这速度确实太快了。”我低声说道，“我觉得我们都需要更多时间来考虑，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克劳迪娅眼神黯淡下去，接着慢慢地低下头。
我忽然有些心疼，像是心里空了一小块。
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街对面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欢笑声。
我循声望去，只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儿童围在一起，大声嬉笑着，用力拍着手鼓掌。
被孩童们团团围住的，是一个头戴绿假发、穿着橘黄色打底衫小丑。
他套了一件颜色夸张的格子外套，手里攥着一大把漂浮在半空中的气球，咧开嘴角，动作滑稽地手舞足蹈。
围在小丑旁边，营养不良、面色蜡黄的孩子们，此时脸上充满了快乐。
似乎被孩子们的笑声所感染，克劳迪娅脸上恢复了一些神采，停下脚步看着小丑的表演。
正当我和克劳迪娅正驻足观看时，一个绑着脏辫的小女孩，似乎因为玩的太过头而没有注意行人，不小心一头撞进我怀里。
我被撞得后退半步，精神恍惚了一下，接着大段的记忆，从脑袋里浮现而出——
海姆除了富人区，无论是贫民窟，还是玛格丽特公寓所在的、居住着大量职工、工人的区域，都有大批因失业而无法维生的失业者以及没有接受过正式教育、被人驱使的孩童。
这些失业者和孩童，都会把手伸向路人的口袋。
我后退半步，略微弯腰的同时，小女孩的手伸进了我装钱夹的口袋。
克劳迪娅显然也发现了小女孩的动作，正要出声提醒。
我已经直起腰，并用胳膊夹紧口袋里的钱夹，伸手扶住小女孩以防止她摔倒。
发现我有意识地夹紧钱夹，小女孩连忙抽回手低头道歉：“对不起，尊敬的先生，请原谅我的不小心。”
我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掏出钱夹，从所剩不多的几张纸币和十多枚硬币中，掏出两个便士，递给小女孩，“帮我买一个气球，剩下的都是您的。”
“感谢您的慷慨。”小女孩双手紧紧攥住硬币，生怕我反悔一样，道谢后立刻挤进人群。
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不由得生出一丝微笑。
不一会，她手里拿着一个气球，递给了我，“先生，买气球只花了1个便士。”
我接过气球，摸了摸她的头：“刚才说过，剩下的都是您的。”
“真的吗？”小女孩双手紧紧攥住硬币，生怕我反悔一样，道谢后立刻扭头跑开。
我将气球递给克劳迪娅，“呐，送您的。”
“谢谢，布莱克先生。”克劳迪用手握住系住气球的线，仰头看着飘在半空的气球，“您可以请我看马戏团的演出吗？我小时候，在父亲去世之前，一直都很喜欢看马戏团。”
我点头答应。
“咻~”这时，我听到了有人对着我吹口哨的声音。
我循声扭头，那个小丑正朝我吹着口哨，惨白色脸妆上咧开笑脸，看起来既滑稽又有些惊悚。
“噢，尊敬的先生，谢谢您的好心和慷慨。”小丑用舞台表演式的唱腔说道，同时动作浮夸的弯腰致敬。
我向他点头示意。
小丑嘴角涂着口红，口红的弧线上拉到耳根，看起来像是嘴角拉扯出一个夸张的笑脸，“明天晚上，巴纳姆马戏团，将会为海姆带来最精彩的表演，届时，期待您和这位美丽女士的光临。”
明天晚上，马戏团表演……该不会到时候坐在马戏团的帐篷里，几百个人突然集体蜕皮吧……
光是想到这一幕，我就觉得头皮发麻。
比我肩膀还要矮半个头的克劳迪娅，侧脸看向我，注意到我阴晴不定的脸色。
“您不喜欢马戏团表演吗，布莱克先生？”克劳迪娅仰着头，怯生生地问道。
原本沉浸在集体蜕皮想象中的我，错愕了一下，正在犹豫着该怎么拒绝看马戏团表演的提议，但扭头迎上了克劳迪娅期待的目光，我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回答道：“好啊。”
完了啊……答应克劳迪娅请求的同时，我内心嘀咕道。
想到昨晚萨拉的话——休整好后，下午我们在避难所见，我内心更加愁苦了一些。
“那么，这位英俊的绅士，期待您带着女伴，前来观看表演。”那位小丑朝我挤了挤眼睛，用华彩的唱腔说道。
“噢，不，我们还不是……”我刚要开口解释，克劳迪娅已经率先搂着我的胳膊。
在我略显惊讶的眼神中，克劳迪娅抬起脸，笑颜如花地对小丑说道：““当然，我们很乐意一起观看表演。”
在克劳迪娅兴高采烈地语调中，我没有再反驳，而是默认地朝小丑笑了笑。
“那么，让我们明天见。”头发惨绿、皮肤苍白的小丑摘下礼帽，最后向我们鞠躬告辞。
我和克劳迪娅背对小丑，沿着街道走远。
直到走了半个街区，来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克劳迪娅才放开我的胳膊，径直地走在我前面。
我看着克劳迪娅的背影，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走了十多米后，克劳迪娅忽然停下脚步，没回头说道：“布莱克先生。”
听到克劳迪娅忽然神色的语气，我不由地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开口：“怎么了？”
克劳迪娅背对着我，语气认真地说道：“今天我很高兴能认识您，虽然我的率直可能对您造成了一些困扰。”
我正要说话，克劳迪娅却继续说道：“我看出来您似乎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
“没有，应该是我说抱歉，因为确实有些事情比较紧急。”我说道，“我是说，工作上的事情。”
克劳迪娅展颜一笑，“虽然您没告诉我具体的工作，但我觉得，您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沉默了片刻，心情复杂。
在原住民眼里，像老约翰和萨拉等异乡人，都是极有权势的人。
异乡人在夜间击杀红眼睛掉落的物品，能轻易兑换普通人七八年的收入，所以他们大多都不会太过于穷困。
但我并不是异乡人啊……
我犹豫地开口，说道：“我其实，也是在这座城市艰难维生的人……就在前几天，我还在为租金发愁……”
克劳迪娅转过头，正视我，少女眼里的光芒如星辰闪耀：“我相信玛格丽特阿姨和我自己的眼光。”
很少接触女生的我，在克劳迪娅直白又信任的目光下，更加语塞。
克劳迪娅拎起裙子一角，蹦跳着跨过一个污水坑，才停下来，对我说道：“我先回去啦，布莱克先生，今天是请假出来的，晚上回去我还要加班补上白天的工作呢。”
我看到克劳迪娅被洗得发白的旧裙子，想要开口问她需要不要新裙子，但嘴巴张开后，我只是问出：“那明天？”
克劳迪娅眼角弯起，露出一个笑脸：“明天我们在这里见面。如果您有时间的话。”
“好的。”我点了点头。
克劳迪娅踩着水坑边缘转身离开，黑色的污水在破旧的街道上，被踩出一朵一朵水花，像是绽放在贫民区的，贫穷却又顽强的花。
“我也很高兴认识您。”看着克劳迪娅的背影，我轻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