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舅母
060
热河城墙很高,犹显得城池狭窄逼仄,极目远望仅是一径的春日碧天,还有墙外一点棒槌山的峰顶。
沈元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时问一问表哥焦启,偶尔焦老爷也会插一句嘴,只走了这么一截路,沈元宁大致了解了热河的城池布局,这个城镇和京城一比实在不起眼,沈元宁的车队临到城门前时,她还以为是在野外,远没有京郊热闹。
然在城区另一端,便有官府特设的贸易集市,焦老爷见沈元宁兴趣盎然,尤其喜欢听这生意经,着意让车夫绕城一圈,叫沈元宁开了开眼。
今儿个尚不是什么集市的大日子,集市上虽不至于人声鼎沸,但也比城门前后热闹,尤其是摊面上的特产商货,大多是沈元宁不曾见过的模样,更是叫她应接不暇。
见沈元宁十分热衷的模样,焦老爷和焦启不动声色地会了会眼神,焦启愈加耐心地指点她那上面都是什么东西,哪些是京城常见的精细物的原料、哪些是京城都不多见的山货。
怪道书上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沈家纵然不能提供万卷书与她,却让她从另一个道路认识了广阔的世间。
沈元宁一时心绪激荡,只想尽快写信寄回京城,倾诉这一路见闻和对父母的感激。
然而,众车马不知走到了何处,路上行人面容越发憔悴,衣衫褴褛十分不堪,再深走数十步,便有行乞者冲到焦家为首的马车前,那乞丐是个肚如簸箩的妇人,蓬头垢面不足以形容其褴褛万一。
妇人哀求道:“焦老爷,容我儿一口吃的罢,贱妇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说罢也不待焦二反应,一头撞死在了马车前椽上。
马车骤停时若梨就探出了头,待那妇人磕死,她瞬时惊叫出声:“啊!”
可再去看行龙游虎,乃至焦家众人,均面色平淡,只焦二所在马车的车夫过去探了妇人的鼻息,呸了句:“晦气。”方才单手拖着妇人尸身丢到道边,继续上车了。
沈元宁只听到那声哀求,再探头已是从妇人身前而过,她面色一紧,又看到妇人身后站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均脏兮兮看不出面容。
她欲开口,焦老爷先摇了摇头。
待到车马驶过,沈元宁从帘子缝隙看到有人接近摊平的瘦嵝躯体。
“原是不该叫你看到这些的。”焦老爷叹道,“这便是热河的苦处,汉蛮争了几百年,京城尚可运筹帷幄之中,却苦了边城百姓。”他见沈元宁听得认真,也是想再深试探,指点了那妇人遗下的孩子:“你瞧这几个孩童,虽有肖母处,但各不相同,大的那个眉眼深陷、鼻梁高挺,是流蛮血的。”
此时马车已经走得远了,沈元宁眯眼细瞧了下,只见个囫囵模样,却是再看不清旁的。她静默片刻,道:“舅舅心疼我,才叫我知道这些。”抬头与焦老爷目光对个正着,分毫没有闪躲。
焦老爷摸了摸短须,收回目光,继续看窗外风景:“孩子们也都大啦。”
马车几经折转,终于停在了一处高墙民居前,眼尖的门房见到自家标志的马车忙赶着身边的小儿子去里头报信,自己上前躬身道:“给老爷、少爷、二少爷请安!”
焦老爷尚未开口,焦启啐骂一句:“谁教的规矩,不知道今日表小姐回来吗?”
门房只是想在主子面前混个眼熟、讨个灵巧,哪知道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额角的汗一下就沁出来了:“给表、表小姐请安!”
“不分贵贱的东西!”焦启骂过,就径自跳下马车,去搀扶他的父亲和表妹。
沈元宁只当听不出来这个表哥的指桑骂槐,她本就不想搀和焦家家事,向焦启行礼后温顺地任由他牵自己下来,目不斜视地进了大门。
转过影壁墙就见到四方院的全貌,耳房旁边有细细的窄道,不知深浅。
别看这民居高墙大瓦,也只是个二进的院子。
“太太,老爷回来了。”小丫头应是领命在门口张望,瞧见人影就一蹦一跳地进了正房。
房内走出两个妇人,年轻妇人搀扶着一个岁数较长,却也风韵犹存的美妇,妇人细细的长眉轻拧一下,温婉地笑道:“是元姐儿吧,都长这么高了。”
沈元宁估摸着她的年纪,行礼道:“元宁给舅妈请安。”
美妇很是展颜,缓走两步——沈元宁忙递手上前,她一把子握住,叹道:“上次见元姐儿还得是六、七年前,当时桌几高的娃娃都这般漂亮了。”
她若讲一两年的古,沈元宁还能应和几句,这一句话扯去了沈元宁泰半年岁,哪里是她能接的,便笑着回:“舅妈夸我呢,要是能有舅妈一半风采,我就满足了。”
美妇呵呵笑,对着焦老爷道:“我原就说,慧姐儿比我会教孩子,元宁这巧嘴像她。”
沈元宁还是脑袋过了一瞬才意识到“慧”是沈太太的单字,似乎在她小时候还听过父亲不时叫着“阿慧、阿慧”,等年岁渐大,这称呼便没有了,能想到母亲的就只有“太太”。
不知怎的,沈元宁有些难过,但也知道这是家里知了礼节,是家中兴旺的象征。可是父亲的好友可以称呼父亲的名讳,甚至是小字,母亲却只有“母亲”和“太太”的称谓了。明明,她也有那么好听的名字,慧姐儿……
念头不过是一瞬间,既然舅妈在跟舅舅说话,沈元宁只低头笑过就好了。
焦老爷似乎很疼爱妻子,紧着说:“快回屋吧,元娘这次也不是一时的,多少旧都够你们娘俩叙。”
沈元宁笑眯眯道:“哪里要叙旧,我可得跟着舅妈好好学新本事呢。”
一众人都笑了,簇拥着进了正厅。
过了扎实的棉布门帘,一股清暖的香气扑面而来,沈元宁多少有些惊喜:“舅妈也爱点果子香么?”
焦太太颔首:“是,冬日里我独爱桔香,这春发时刻点上些许桃儿香最适合不过了。”转而又道:“我身子骨弱,香气太重总是觉得不舒爽,倒不如添些果子点缀,图个意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