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桃源·归隐(上)青鸾篇
青鸾篇
(一)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我走进了一座高耸入云的苍青色大山之中。
山峦叠翠,云雾缭绕,阳光透过云的缝隙中洒落,给山林染上一层金色。山泉从悬崖峭壁落下,形成一道道飞流直下的瀑布,溅起无数细小的水珠,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山中百花盛放,姹紫嫣红,如诗如画,宛如仙境。
一只苍鹰在空中展翅飞翔,黄莺鸟的歌唱响彻山林。
我感觉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凝视着我,蓦然回头,看到一只身姿灵巧的白狐站在山石之上,眼神深邃,含蕴无限柔情,仿佛穿越了时空,直抵心底。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前行的脚步,转过身,缓缓朝它走去……
忽然,一道神秘的光华罩住了我,把我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
“清铃,醒醒!”
我睁开眼,便看到了白澈。不知道我们分开了多久,他头发凌乱打结,脸上满是灰尘,衣服脏兮兮的,也不知道被什么荆棘撕扯,一道道的满是裂痕,有些地方还挂着细刺。
只是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和梦中的白狐有几分相像。
我依稀记得晕倒前的场景,白澈告诉我,他抱着我跳入河中来到了这里。
难怪他如此狼狈。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脸,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
白澈帮我拭泪:“别哭,哭多了就不好看啦。这里是北夏的泛山,咱们先在这里养伤,等你伤愈就返回大巽。”
“阿澈,我晕倒了多久?”
“大概一天一夜。好在我带了很多疗伤的灵丹妙药……”他拍拍腰间的药囊,得意地笑道:“有备无患,出入平安!”
“那两个怪物会追来吗?”
“应该不会,这里离白虎山不远。听说白虎山里住着神仙,他们不敢来。”
白澈扶着我找了一个山洞暂且住下,有了一个遮蔽风雨的地方,又捡了一些树枝取火照明。
我虽然伤势无恙,但体力还比较虚弱,我们便在泛山休养生息,住了小半个月。
这里地处偏僻,人迹罕至,白澈每日捕猎、打渔、摘取山果,运功助我补充体力。
我看他为我忙忙碌碌,自己消瘦不少,心疼不已。这一生能够遇到他,不知道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待我内力差不多恢复了七八成,我们便启程返回大巽。
白澈把侍卫腰牌扔到了河边的草丛之中,对我说:
“咱们许久未归,成弼和康王他们一定觉得凶多吉少。若有人发现腰牌,想必以为你我二人已经落水死了。如此正好,咱们就不用回京城了。皇宫朝堂都是险恶之地,实在不知道前方还会发生什么。这次差一点失去你,我害怕得很。咱们乔装改扮回到大巽,找个地方隐居去。”
我想起师父的逍遥谷在大巽的北方,离这里不算太远。
“阿澈,我想先回一趟逍遥谷,看看师父。”
白澈好像总不乐意见到我师父,神色有点勉强。
我赶紧说:“咱们既然不回京城,那么成亲还是需要一位主婚人的,师父最合适不过。”
他笑了笑:“你师父不喜俗务,这种事他未必乐意。”
“那可不一定,师父他很疼我的。”我得意道。
“可是他似乎很不喜欢我。”白澈皱了皱眉头。
“我喜欢你呀。师父愿意主婚固然好,不愿意的话……”我急道。
“那我们就私奔!”我俩同时说出,相视而笑,心中皆是甜蜜。
(二)
去逍遥谷的路上,我们经过了帛城,这里已经是大巽的地盘,盛产丝帛,故而得名。
我们用完午膳,白澈让我在酒楼稍等片刻。他到街上商铺转了一圈,不久就提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回来。
“阿澈,你都买了什么呀?” 我问。
他神秘地笑了笑:“无可奉告,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猜阿澈大概为我买了新的漂亮衣物,内心充满期待,便甜甜地笑了笑,不再多问。
我们到了逍遥谷,发现师父并不在这里。
三间茅屋还在,只是有些破败,屋内落满厚厚的尘土,说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住过了。
“这里群山环绕,与世隔绝,外人难以发现,是个隐居的好地方,我们就住下吧!”
“也好,说不定哪天师父就回来了,届时给他一个惊喜。”我兴冲冲地说。
白澈脸色一变,扁了扁嘴。
“怎么你又吃我师父的干醋?拜托,他可是我师……”还没等我说完,嘴唇已被他封住。
我们把茅屋彻底打扫了一遍,白澈又从屋顶到墙壁统统修补加固了一下。
“这里空地多,我打算再多建个十间八间,怕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不够住。”白澈一边干活一边说。
我羞红了脸,嗔道:“谁要和你生那么多。”
“清铃,天地为媒,日月为证,我们今晚就拜堂成亲吧。”他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看着我,态度诚恳,眼睛发亮。
虽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正式提亲场面,显得有点随意,但我毫不犹豫,爽快地点了点头。
“阿澈,我愿意。”
这一天,我已经盼望很久很久了!
我从小无父无母,之前的亲人便是两位师父。
尘静师父半生自怨自艾,白衣师父跳脱自在随性。他们虽然都是很好很好的师父,但遇见白澈之后,我才知道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呵护关爱是什么感觉。
他的眼中只有我,视我如世上最重要的珍宝,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慰藉。
我亦愿意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不顾一切。
和他成亲是我最大的心愿。从此我就有了一位相守一生的夫君,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是夜,明月高悬,繁星璀璨,几只喜鹊绕枝鸣唱,清脆悦耳,仿佛在用歌声为我们助兴。
白澈打开了在帛城买的大包裹,里面是全套的婚礼用品。
龙凤红烛摇曳中,我穿上了华美的红色嫁衣,戴上了璀璨的凤冠,披上了绚丽的霞帔。
我对镜理妆,发现镜中人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双颊泛红,娇艳欲滴,宛如仙女般秀美不可方物。
都说女子出嫁当日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果真如此。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白澈穿上大红的婚服,面如冠玉,剑眉星眸,越发显得英姿挺拔。
我看着他的俊秀模样和脉脉含情的眼睛,心情激荡,还未饮酒已有醺意。
我们在皎洁的月光下敬拜天地,遥拜先人,然后夫妻对拜。
白澈用玉如意挑落我的盖头,与我携手,共饮合卺酒。
我们各剪下鬓边的一缕头发,缠绕在一起,放入锦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从今往后,我和白澈就是夫妻了。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三)
光阴似箭,我们在逍遥谷隐居了十年,师父始终没有回来过。
不知是不是我上次被巫术所伤的缘故,一直没有怀上孩子。白澈说没关系,只要我们两个人相亲相爱就很快乐。
“没有孩子,你心中便就只有我一个人;有了孩子,你对我的爱就会被分走了。”他抱着我说,“娘子,别再胡思乱想了,现在这样不是很好?”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我还是觉得不安,想为他生儿育女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占据了我的心头。
我开始研究各种秘方,食补、药补、十全大补,但都没有什么结果。
直到白澈受不了每日里奇奇怪怪的饮食,对我说:
“命里无子,无需强求。再这么吃下去,等孩子出世可能已经没有爹了。”
“休得胡说八道。”我不管,依旧逼他和我一起进补。他虽难以下咽,还是继续乖乖由我折腾。
白澈每年会出谷一趟,扮成普通人采买物品,顺便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况。
大巽永昌二十一年,也就是我们回到逍遥谷的一年后,皇帝立堂侄康王为太子。北夏那边,月影公主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成煜;娇燕公主嫁给了北夏右相卫徽之子。
大巽永昌二十三年,北夏二王子、赵王成弼羽翼丰满,终于不再掩饰野心,在舅舅古尔扎和右相卫徽的拥戴下,起兵发动宫变,杀死长兄成贤,绞死皇后,逼父王退位,成为新的北夏皇帝。北夏左相司马俭因支持成贤,在宫变后被斩首,右相卫徽升任了左相。
成弼登基后,立了大巽公主独孤月影为皇后,立月影所生的嫡子成煜为太子。
大巽永昌二十五年,皇帝独孤衍驾崩,太子独孤昭继位,新君年号建德。建德帝推崇儒学,广纳贤才,以仁君著称。
同年,北夏太上皇去世。成弼开始实行新政,整顿朝纲,改革军制,秣马厉兵。
对于我们的朋友们,白澈格外留心,一回来便告知我他们的近况。
新皇帝继位后,将御前侍卫统领龚启擢升为殿前司指挥使,统率禁军;高伦退隐到皇陵给先帝守墓,徐芳当上了新的总管太监兼神机堂门主;神机堂的总护法仍是燕冲,茜娘在白澈“死”后做了左使,张枭升了右使。
“康王性情温厚,希望他能做个好皇帝,不过也不能太绵软了;龚大哥忠肝义胆,是国之栋梁;徐芳精明能干,我早就觉得他非池中之物;”我点评道,“茜娘姐姐终于如愿以偿了,我着实有些记挂她;张枭为人机警,办事稳妥,要是武功再高点就好了。”
“张枭这小子很有艳福,娶了微雨楼的花魁霍楚楚。茜娘一直没有成亲,年过三旬还是单身。”白澈知道我爱八卦,打听得很是详细。
“茜娘姐姐有过心上人吗?”茜娘曾是京城花魁,追求者众,但对于她的感情状况,我一直不清楚。
“这个我倒是听张枭提起过,大概是楚楚告诉他的。茜娘曾经与靖远侯家的次子连绍威两情相悦,可连家嫌弃茜娘出身,一定要娶名门贵女,只能让她做妾。茜娘性情刚烈,不肯伏低做小,就与那连公子一刀两断,再不相见了。”
我由衷感叹:“茜娘姐姐果然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
白澈又戏谑道,“她对你师父很是仰慕,若你师父回来,咱们可以为他俩撮合撮合。”
可惜师父仿佛人间蒸发一样,再无半点音讯。
我本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虽然有白澈在身边已经知足,有时实在也很想念师父和朋友们。
尤其每逢过年,想起永昌十九年那个除夕之夜与众人把酒畅饮、言笑晏晏的场景,难免伤感。
(四)
白澈还会种地,这让我十分惊喜。真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生孩子,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他在逍遥谷中开垦了两亩薄田,种了小麦和瓜蔬,又栽了桃杏梅李等果树,教我养了一群小鸡小鸭小鹅,把这里打造成了自给自足、怡然惬意的世外桃源。
谷中日子过得很快,白澈偶尔出谷的时候,我很想随他一起到外面去转转,他总不让。
自从北夏那次死里逃生,我觉得他对我的安全有些过度担忧,像是生怕有什么人把我夺去似的。
我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只得耐住性子,留在逍遥谷中看家。好在白澈每次都是当日往返,快去快回,从不在外过夜。
白澈自己动手做了一张琴,在逍遥谷日日为我弹奏,后来又教我抚琴。
每次听到他弹奏《青鸾》,我便觉得心绪平和安宁。但我在抚琴这方面似乎没有什么天赋,学了大半年也不甚好,干脆就放弃了。
“有阿澈弹给我听就够了,我还是专心研究厨艺吧。”
我又好奇问他: “阿澈,你渔樵耕读、琴棋书画、医术样样精通,还会说北夏、西域的语言,都是跟谁学的?”
“我出生于农家,父母早亡,认识你之前已经流浪了多年,四海为家,所以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技艺。”
说到这里,白澈痴痴地看着我,眼睛如夜空般深邃,好像还藏着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你一定受了很多苦。”我的心莫名发疼,一头钻进了他的怀里。
“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就不知苦是何种滋味了。”白澈轻抚我的头发,温柔地笑道。
他总是那么会说话,我很爱听。
(五)
这天夜里,我梦到我们回到了京城。
走出玲珑小筑,过了几条街道,我拉着白澈一头扎进了喧闹的夜市。
夜市中心的舞台之上,一名婀娜多姿的美女轻歌曼舞,正是微雨楼的花魁霍楚楚;端坐一旁,行云流水般拨弹着琵琶的,可不就是茜娘?另一侧,张枭全情投入地吹着横笛。
台下人群中,一名挎刀的彪形大汉格外引人注目,国字脸虎虎生威,正是龚启。
我手拿羊肉胡饼,看表演看得入神,一转头不见了白澈。我焦急万分,四处寻找间,却见歌舞散去,龚启、茜娘等人与几个黑衣人正在激烈搏杀。
我连忙把胡饼往怀里一揣,拔剑就去相助……
只听得“哎呦”一声,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做梦,刚刚一伸手打到了白澈的脸上。
“我刚梦到了龚大哥和茜娘他们。阿澈,你说他们有没有为我们立个衣冠冢,每年拜祭一下?”我摸了摸白澈的脸以示安抚,靠在他肩头,突发奇想。
白澈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有回答,只是伸出胳膊把我紧紧搂住。
“要不过几年,咱们去京城偷偷找他们叙叙旧,一准吓他们一跳。”我越想越来劲,睡意全无,“顺便让徐芳给我们介绍个好太医,兴许能有求子秘方。”
“太医要有求子秘方,还能轮到康王继位?”白澈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
“也是。”我想起悲催无子的永昌皇帝,又想起了月影公主,“那么应该去北夏皇宫,他们子嗣众多,肯定有秘方。”
白澈没有再搭话,我转头一看,他已沉沉睡去。
我已三十有二,白澈大我五岁,我们在山中待的日子久了,容貌和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白澈的睡颜十分俊美,睫毛长长,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有几分稚子般的可爱。
我忍不住轻轻在他额头、鼻尖、唇上吻了几下,然后低头依偎在他的胸口,数着他的心跳,酣然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