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渡苍生不渡人(六)
“姽婳,你当真要去?”
莲馆内,徐妈妈担忧地看着镜中梳妆的姽婳。镜中女子美若天仙,倾国倾城,不知有多少人为她倾倒。她正往唇边点缀胭脂,却因心神不宁,手一抖,竟将胭脂抹出了唇外。
“哎呀!妆花了!”徐妈妈心疼地拿过手帕沾水为姽婳擦拭,叹息道:“幸好这上等的胭脂膏溶于水,不然好不容易化的妆就废了。”
任由徐妈妈帮她擦拭,姽婳的思绪却飘向远方,眼神迷茫而空洞。“徐妈妈,姽婳害怕。”她紧紧抓住徐妈妈的手,眼中泪光闪闪,声音颤抖道:“害怕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
“傻孩子”
徐妈妈看着这对姐妹长大,深知她们感情深厚。自姒妤失踪后,姽婳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调皮可爱变成温柔可人,渐渐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姒妤的影子。徐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么久过去了,大家都默认姒妤已经遇害,只有姽婳依然坚持寻找她,真是傻孩子。
“可是姽婳更害怕找不到姐姐。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她会很寂寞的。”姽婳抹去眼角的泪水,嫣然一笑,语气坚定地说:“走罢,徐妈妈,姽婳一定要找到姐姐。”
徐妈妈抚摸着姽婳的脸庞,将额头贴在她额间,两人闭上眼睛,感受着彼此的温暖。徐妈妈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好,我们一起去寻找姒妤。”
走出房门,姽婳看到三个其貌不扬的陌生人等候在门外,她慌乱地低着头,试图遮掩红肿的眼眶。
为首的少女将一顶帷帽戴在姽婳头上,笑吟吟道:“不都是说,美人半掩面吗?有此帷帽,定给姽婳姑娘的美貌添上几分。”
这熟悉的语气,姽婳马上认出眼前这个满脸麻子,灰头土脸的少女是谁。
她握紧颈上水烟色绸缎,不禁唤道:“瑶光姑娘”
“瑶光姑娘是谁?”瑶光故意装作不懂,指了指身后也改头换面的季昀之与季伶,更正道:“姽婳姑娘,忘了吗?我是麻花儿,另外俩是我的堂兄弟麻薯儿和麻瓜儿,我们今天是来帮你抬东西的。”
这奇葩的名字逗得姽婳忍俊不禁,掩过嘴偷笑了起来。季昀之与季伶则是一脸无奈,这大概就是瑶光公报私仇的小手段罢。
正事儿要紧,姽婳指了指身后木箱,敛起笑容道:“那你们去帮我把我的琴,那箱还有服饰珠宝都带上罢。”
三人应道:“是,姽婳姑娘。”
路上,去赴宴的马车行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瑶光随莲馆的马车走着,瞧着身边众人因为要去王府赴宴,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模样,默不出声。
“让开!都给我们朱老爷让开!”
忽然,在惊呼声中,一辆马车在他们身后疾驰而来,欲在及极其窄小的长道里冲出另一条路。瑶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连忙抓过身边反应较慢的人为他们让道。那辆马车在她身旁急速穿梭,烈风刮得她的脸生疼,若不是她连忙抓过身边的人躲开,那人怕是会将被撞得血肉模糊。
被瑶光救下的那人骂骂咧咧道:“这么急,急着找死吗?!”
这一小插曲像是过眼云烟,慢慢地他们来到宣阳王府前,徐妈妈和姽婳陆续被季伶扶下马车。
姽婳拿出请柬示意,在大门的侍卫们取过打开,正装模做样地审阅。
侍卫抬头看了一眼跟在姽婳和徐妈妈身后的三人,正过身,手扶剑柄,质问道:“你们一张请柬这么多人呐?”
徐妈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徐娘半老的她摇曳着身子走近侍卫,几乎要倚在侍卫身上,眼睛能拉丝似的跟他对视,“唉哟~官人儿,咱们可是来演出的,东西多着呢~你看咱们这细胳膊细腿儿的,那些东西怎么抬嘛~~”
说着,徐妈妈拉过姽婳纤细嫩滑的手,在侍卫们面前一晃,白花花的教他们晃花了眼。她嗲声嗲气道:“这不得要几个下人来帮忙嘛~”
看着姽婳的俏脸在帏帽下若隐若现,侍卫们握拳挡在面前轻咳几声,随后摆摆手让他们过了。
“欸~谢过官人儿~”徐妈妈以手捂脸,笑得千娇百媚地带她们走进宣阳王府。
今日的宣阳王府,与昨日瑶光夜探时的肃静不同。此刻,王府内处处的都是热闹非凡的喧哗声,周围灯笼高挂,彩绸团簇,华灯璀璨。一个又一个貌美侍女笑意盈盈地端着酒水,从瑶光身旁小步走过,抱住琴的瑶光微微收步给她们让路。
“唉哟,这是姽婳姑娘吗?”管家匆匆而来,连忙道:“大家都在等着您开场儿,王爷王妃快来了”
“咱家这不就来了嘛~急什么呢~”徐妈妈娇嗔道。
“徐妈妈你可别戏弄我啦。”王府总管犯了难,拉着徐妈妈就往一旁走,“唉,快,快,这边请!”
瑶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悄把琴放在庭院舞台中的案几上,将包裹住它的布掀开。
之前在远处看不清,她这才仔细打量这把琴。琴身没有任何花纹,仅有“春”字在旁,朴素至极。但琴身油亮,琴弦光滑,一看就知它的主人十分珍惜它。
但如此普通的琴又如何能弹奏出动人的乐曲呢?在座各位名门望族的来客面面相觑。
姽婳小摇步走到琴前,深呼一口气,将帷帽摘下递给瑶光。众人看着如出水芙蓉般的脸,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尽是遮不住的惊艳之色。
与瑶光对视一眼,她轻轻点了点头,坐下正欲抚琴,却被打断了。
“咱们朱老爷早闻莲馆姽婳姑娘色艺双绝,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朱老爷?这声音,是刚刚疾驰的马车上吆喝的随从。
姽婳淡然一笑:“朱老爷还未听姽婳奏琴,又怎知道姽婳琴艺绝?”
被怼的随从无话可说。
倒是朱老爷站了出来,道:“姽婳有如此美貌,要是来我朱府演奏,何须抚琴,饶是吹箫也是一绝呀。”
众人听后哄堂大笑。
下流的人果然出口便是下流的话。在莲馆长大的姽婳怎会不知朱老爷的意思,她轻笑道:“那不如朱老爷还是听了再作判断罢。”
“你!”被拂了脸面的朱老爷气急败坏。
只见姽婳抬手往冰冷的琴弦上轻扫,还未开始奏乐,琴声已如同潺潺流水般清脆。继而,奏起,琴声虽紧而不死,虽实而不板,时而如同苍凉的风,时而又同挥洒热血的战场,抑扬顿挫,澎湃激昂,使听者身临其境。
这哪是美人曲呀,这乃是战前乐!
曲罢,在场的人无一不给这余音缭绕的演奏献上掌声。姽婳朝朱老爷看去,他脸色可是难看得很。
“果真好琴艺。”
一身华服的宣阳王搀扶着宣阳王妃姗姗来迟,朱老爷看见一时慌张,连忙不留声色地坐下
“姽婳谢过王爷的夸赞。” 姽婳看了一眼紧跟其后的宣阳世子,温顺地低下头,俯身退下。
“抱歉啊,各位。本王来迟,自罚一杯。”
见宣阳王自饮一杯,众人纷纷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喊道:“饮酒,饮酒。”
宴席继续进行,而在无人留意的角落,姽婳一行人退至隔院歇息处。
季伶派乌鸦在屋外看守,左右观望确保周围无人后,紧闭上门,转身道:“看过了,外面没人。”
“是时候行动了。”季昀之神色凝重道。
徐妈妈握过姽婳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一改早前谄媚的模样,担忧道:“那就麻烦你们替我照顾好姽婳了。”
姽婳回握住徐妈妈的手,极其认真地看着她,说:“我会小心行事,找到姐姐的。”
瑶光朝徐妈妈抱拳作揖,郑重说道:“徐妈妈,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平安回来。”
临行前,她再次叮嘱众人:“待会出去,务必按计划行事。姽婳姑娘随我去,季伶随昀之仙君去,我们向东,你们向西,兵分两路。”
“是!”众人齐声应下。
瑶光迅速从法袋中取出两张移身符,根据自己前几日夜探王府时的记忆,准备将他们移身到安全的地方。她将一张移身符悬挂于空中,口中念念有词,移身符瞬间化作法阵之门。季昀之与季伶朝她微微点头,在法阵闭合之前快步走进,消失在原地。
随后,瑶光故技重施,再次形成一个法阵。为了避免他们一移身就遇到危险,她率先走进法阵。然而,当她回头朝姽婳看去时,却发现姽婳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瑶光心头涌上一股不安。由于时间已过,法阵猛地闭合,她眼中只留下姽婳最后的满怀歉意的神情。
“对不起,瑶光姑娘。姽婳不能拖累你去救人,姐姐就让我自己去寻吧。”
夜幕降临,一位女子身披素白柔衣,手提一只莲花琉璃盏,烛光在她身前流转,犹如白昼般辉煌,将昏沉的暮色一扫而空。院中的假山在烛光下隐约可见,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静谧幽深,有几分阴森森的气息。
一处院落灯火通明,门口站着数只虎妖在坚守。一般院落只有普通侍卫在巡逻,这处竟有妖族,必定有蹊跷。
姽婳收过琉璃盏,将烛光吹灭,借着树影的掩护,她悄悄接近院落。待巡逻的虎妖走远,她才看清,原来那是一处佛堂。
为什么是妖怪在看守佛堂呢?
怀着疑问,姽婳正思考要如何接近时,一场烟花突然冲上云霄,在空中化作五颜六色的鎏金花卉后,散成无数猩红小点落下。烟花共有五场,五场声落后,不远处似是有事发生,虎兵们像是受到了召唤,纷纷冲进佛堂后——原来他们看管的不是佛堂,而是佛堂后的暗道。
见如今佛堂前无人看守,姽婳悄悄走近潜入。
佛堂内庄严神圣,中央有一小佛像被密密麻麻的烛火围住,而那佛像后尽是数不清的的牌位,个个被整齐有序地高高放起,形成了一面墙。
借着鼎盛的灯火,姽婳感觉那些牌位似乎是在看着她,像是受到了呼唤一般,她鬼使神差地走到那些牌位前。盯着那中心的牌位看了半晌,姽婳将其拿起,似乎还听到了里面有些声响。翻过牌位,她找到一处缝隙,可她却无法将其掀开。
今日姽婳的发饰并无簪类,正在她发愁时,她突然想起怀中还有她姐姐的玉簪。从怀中取出玉簪,再三犹豫之下,她还是用玉簪撬开了缝隙。她打开一看,里面竟还有一暗格,而暗格内,有一稍小些的牌位。
与在一旁檀香木所制的牌位不同,被藏起的牌位是用普通木材所制,这木材一看便是刚刚路上随处可见的梧桐木。被藏起的牌位呈灰黄色,应当是被藏起来后就没有被柏油擦拭过,藏得有些时日了。牌位上的字更是刻得七扭八歪,都说见字如见人,那上面每走歪的一笔一划,像是都在表露刻画者当时的情绪不定。
突然,姽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牌位,上面刻着的每一个字她都要细细观看,生怕自己看对了任何一个字。她的眼泪像是不受控制般,一滴一滴落下。
“吾妻裴家娘子”
越读,姽婳的咽喉哽得越疼,胸口像是在被一只无形的手在紧紧地掐住,让她渐渐喘不上气。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读出了最后两个字,绝望的感觉如同惊涛骇浪般袭来。
“姒妤。”
原本的信仰被摧毁,姽婳的意识在那一刻瞬间崩塌,霎时间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像是认清了事实,发抖的手紧紧地抱住那牌位跪下,柔弱的双肩猛烈地在抽搐,泪水顺着脸庞无声地落下,撕心裂肺地失声痛哭。
姐姐!!!
姽婳那一声无声的嘶吼,仿佛将她这些年来心中对失踪的姐姐满腔的想念都诉说出来,也诉说着她失去最爱的血亲所造成的无尽哀痛。
她找到她的姐姐了!但同时,她再也回不来了!
精神上如此强大的冲击让姽婳几乎要昏厥过去,此时的她已将所有泪水哭干,头晕目涨地瘫坐在地上,渐渐地出现了幻觉。
身后细碎声起,姽婳转身望过去,她仿佛看到了她多年未见的姐姐朝她走来。她还是穿着那套水蓝色纱裙,身姿仍是记忆中的温柔娴静。
她愈走愈近,声音温柔而空灵:“美人儿?”
姽婳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