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浮云晓星沉(四)
“瑶光,你的右眼怎么有根彩线?”
青稚突如其来的声音,拉回了瑶光飘远的思绪。她茫然道:“彩线?”
青稚怕她不信,还取过一面铜镜递给她,“喏,你看看你的右眼角里,是不是有一根彩线?”
瑶光接过铜镜,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熟悉的面容,却在右眼角处发现了一条细细的彩线,它如同一条光线般若隐若现,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这……这是怎么回事?”瑶光心中泛起一丝不安。
“我也不知道。”青稚摇摇头,突而又咬紧下唇,一字一句地说:“不过,我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瑶光闻言,微微一愣,问道:“梦?什么梦?”
“我梦见了乌鸦精那个叛徒!”青稚的眼中燃烧着怒火,她紧紧地握着拳头,仿佛要将心中的恨意全部宣泄出来。
瑶光见青稚仍然如此痛恨季伶,她回想起昨日季伶为青稚所做的一切,直觉季伶应是有苦衷,于是她试图劝解道:“青稚,你有没有尝试和季伶好好谈过?也许他有苦衷,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你还在为那叛徒说话!我一起来,就见到那个乌鸦精在那扒我衣服。”回忆起那场景,青稚脸上红得直冒血,磕磕巴巴地说:“况……况且像他一样的叛徒,我没把他五马分尸就不错了!”
“他可能”
“他能有什么苦衷,我亲眼看到妖魔是他引进万象林的,亲眼看到他处理沅儿妹妹饱受凌虐的尸体,亲眼看到他虐打手无寸铁的村民们将他们带进小黑屋。他不值得被原谅!”
他人恩怨之事,外人不宜过多干涉。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系铃人不解,便无人可解,心上人不医,便无人可医。瑶光自知自己一外人不可插手太多,误会就留给他们自己解开吧。
正当她准备出门找司幕答谢她救治青稚一事,却在屋外看到了季伶。
季伶面无表情地站在屋外,独自一人,孤零零地,仿佛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手中抚摸着一支粗糙的陶笛,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之意。不禁让瑶光担忧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像是察觉到了瑶光的目光,季伶将陶笛收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后,他上前毕恭毕敬地向瑶光行了一礼:“大人,晚辈的师傅想见您。”
瑶光眉头微蹙:“你师傅?”难道是司幕口中所说的远房兄弟?
季伶保持着礼仪,回答道:"是的,师傅是这座府邸的看管者,所有进府的人都需要见他一面。"
这司府如此许古怪,怕不是跟季伶的师傅有关系,确实该好好问候一下。
“那便有请你带路了。”
“请随我来。”
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不语。一个是心事重重,一个是在思索昨夜的梦。
终于,季伶打破了沉默,问道:“大人,恕在下斗胆一问,当时您是如何得知,那黑衣人便是晚辈的呢?”
瑶光尚未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一时没有听清季伶的话,便疑惑地问道:“刚刚你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季伶停下了脚步,纤细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片刻后又继续向前走去,一边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边说道:“大人,当时您一看到那黑衣人,就认出了是晚辈,是吗?”
瑶光微微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睿智:“我乃神灵,已臻至临化神的境界,对于普通的妖怪自是一眼便能看破。即使你刻意隐藏了气息,你的乌鸦羽毛能够瞒过妖族和魔族,却瞒不过身为神族的我。”
季伶听罢,心中不禁掀起惊涛骇浪,她抬头看向瑶光,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问道:“既然大人早就看出晚辈的真身,为何还敢将他们托付给晚辈?”
“可能是因为第一天入城的那只乌鸦吧。”瑶光看着季伶单薄孤独的背影似是僵住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如果你是想害我的话,就应该暗中监视,等我放松警惕时再将我抓走,而不是我刚入城不久,就派一只乌鸦攻击我,引起我的警觉。”
“并且我可以看出,你给妖魔们提供的肉全是牲畜肉,只是你曾故意在上面施法,让妖魔瞧不出端倪罢了。给普通妖魔肉沫,而给狍鸮大块肉食,怕是因为即使狍鸮能察觉到不是人肉,也无法说出来。其他妖魔只会当他们不知好歹,好掩饰你的计谋。”
半晌后,季伶才缓缓开口:“大人这么说,倒是有些许道理。”
为了缓解气氛,瑶光开玩笑般地说:“哈哈,其实我只是猜的。无论您当初因何事害三生城的百姓陷入困境,但我知您并无害人之心,而且颇为机智。其他被您从小黑屋救出的人,恐怕都已经安全地被您安置在司府的某处了吧。”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季伶神色黯然道:“不完全是。”
不等瑶光深究,他们已行至湖畔。季伶在踏入湖心亭的石桥前停下脚步,一改失落的神情,恭敬地开口道:“大人,到了。师傅已在亭中久候。”
越过季伶,瑶光愈走近湖心亭愈感觉亭中仙气环绕,心中安宁祥和。尤其是亭中人,隐约远远看去,他端坐着在桌前,身形颀长,气质高洁,可见是一名谦谦君子。
坐在亭中的那位必然是位修为不浅的仙君。但奇怪的是,天上的仙君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稍作迟疑,正欲迈步进入亭中,却听亭内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外面站着的莫非是不周山瑶光大人吧?在下季昀之。”
瑶光停下掀开帷幕的手,心中暗忖:难道自报家门是如今人界的规矩吗?司幕公子如此,眼前这位仙君亦是如此。
“昀之仙君好,在下不周山瑶光。”边说着,瑶光边俯身作揖,走进亭中。
季昀之朝瑶光的方向微微颔首,目光柔和如一汪静水:“瑶光大人请坐,喝茶。”就在季昀之凑过身为自己倒茶时,瑶光嗅到阵阵莲花香,想必这茶是上等莲花茶。
走到季昀之面前坐下后,瑶光才得以仔细端详这位昀之仙君的容貌。他并未束发,仅用一根精致的发簪将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额间一抹莲花印记格外醒目,其貌俊美,却不媚俗,反而显得清雅脱俗,宛如画中的人物。
“在下先谢过昀之仙君对青稚他们的收留。”瑶光举起茶杯便要朝季昀之敬去,微饮几口,其茶味道香甜无比又略带花香,使饮茶者心旷神怡。
“那些人,是季伶要救的,与我无关,要谢便谢季伶。”季昀之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语气有些许冷淡。
一杯饮尽,瑶光以为是她误入司府的原因惹得他不满,便轻轻放下道:“此番在下来司府,也只是在路上碰巧与司幕公子遇到,硬是要跟着司幕公子前来罢了。如若在下有打扰到的地方,在下甚是抱歉,也望仙君不要怪罪于司幕公子。”
季昀之想起司幕,眼中一丝蔑视闪过,但仍不留痕迹地温和说道:“司幕乃我府中人,回乡探亲实属常事,带多一个朋友也无妨。大人不必拘谨。”
看到季昀之提及司幕时态度一般,瑶光心想:果真是远方兄弟,一点儿都不亲近呢。
季昀之取过身旁的壶水沏茶,并为瑶光及自己各倒下一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六重紫不知何故受了重伤,已启程回魔族重地疗伤了,而三生花林尽毁,秦威见无利可图也已带领一举妖兵离开三生城。三生城以后再无妖孽作祟,城里的百姓们可以放心回去安居了。”
“谢仙君的提醒。”
季昀之打趣道:“哦~大人你如此信任我,不怕我骗你?”
“关于能力嘛,仙君若是能在六重紫眼皮底下施法将司府隐藏,想必道行定与六重紫不分伯仲。”说着,瑶光侧过头定目看向季昀之,继续道:“关于人品嘛,如此忠于司府,守护这府邸数载,还帮季伶安顿城民,在下自是信得过仙君。”
“我人品好?”季昀之笑不漏声,与瑶光对望:“瑶光大人,难道不好奇为何城中妖魔横行,百姓受难,在下却无所作为呢?”
瑶光不假思索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仙君想必也有自己的原因。”
季昀之低头不语,心中却唏嘘:这倒确实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但昀之仙君,在下倒是有一事好奇。”
“大人请讲。”
“一入府,在下与同伴皆有入梦,其梦境如真实发生一样,不是往事便是他人经历过之事。请问这是为何?”想起梦中那心中悸动感及手臂疼痛感,瑶光直觉这梦境必定不一般。
听到这,季昀之低咳几声,尴尬地解释道:“因为每时每刻都需要施法维持司府,我的仙气多少有溢出存于空中。当他人处于昏睡状态时,无意间吸入我的仙气就会受到影响,产生自己或他人的回忆之梦。”
他人的回忆之梦?
瑶光直觉有趣。也就是说,可能梦中那些人和事,包括她附身的那朵并蒂莲与她并无关系,却与其他人有关。
但,那又会是谁的回忆呢?
“我以后会控制仙气,让各位睡得安稳。”说罢,季昀之拿起茶杯,为了掩饰尴尬将茶水一饮而尽。
瑶光看着季昀之红透的双耳,忍俊不禁,拿起茶壶为他手上的空杯添茶。
倾倒茶水时,瑶光仿佛感觉到远方有人在注视着她,但当她扭头看去时,那里没有人影。正当她分神之际,茶水溢出杯子,热茶烫到了季昀之的手上,流进其袖内。
“嘶。”
季昀之被烫伤,将手一缩,赶紧掀开衣袖,用帕巾擦拭。瑶光回过神看过去,这一看,她看出了些端倪,昀之仙君手上有一条伤痕,似是被利器划伤。一般仙体被这般利器划伤,只需数日便可恢复。倘若伤疤一直都留着的话,便极有可能是未化仙前形成的。
瑶光一言不发地抓住季昀之的手臂细看,姿势甚是不雅。
季昀之脸色通红,赶紧扒开瑶光的手,将衣袖放下,脸红赤耳的斥道:“无礼!”
瑶光抽回手,一脸无辜道:“抱歉,仙君。在下只是一时着急,担心仙君你被烫伤了。”
“你” 季昀之看着瑶光,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最后甩袖而去。
瑶光看着季昀之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陷入沉思,心想:难道之前做的是昀之仙君的回忆?
她回忆起,刚刚身临其境般梦中心中悸动的感觉,边笑边摇头:来仙君真身是并蒂莲,且还有喜欢的人呀。
“对了,忘了跟大人你说一件事了。”季昀之站在通往湖心亭桥的另一边,用仙术传音道:“刚才我看到大人你的右眼底有一道彩线,应是最近有人在你身上施展了上古咒术——同命咒。”
“这种咒术只有上古神兽族才传承,使用传世玉为媒介,传世玉一分为二,放传承者精血入传世玉中,一块在施咒者处,一块在被下咒者处。施咒者以命驱动咒术,一旦咒术被触发时,被下咒者便如傀儡般,以保神兽族继承者的性命为重,无视生命代价。”
传音停了片刻,季昀之又接着说道:“但该咒只能触发一次,大人你目前已无咒在身。熬过这一咒,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之后的话,瑶光无心再听,她看着湖里荡漾的水波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