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回了四合院，宋朝欢洗完澡，换了件小圆领软绫及膝旗袍。br/>

    皦玉白的料子，同色宽绲边，只在襟边蜿蜒至领口与下摆一侧，斜斜缀绣了几株凤仙花。br/>

    其实不同于许多影视作品中极其贴合曲线的港工旗袍，苏派海派京派旗袍，从剪裁用料到款式花色都各有千秋。br/>

    尤其旗袍最初的出现，是作为时装被推崇的。是女性对舒适与自由的追求。br/>

    自汉代后，汉族女子的着装，逐渐成了只有上衣下裳的“两截衣”款式，“袍服”成为男子的专利。民国初期，女性为寻求独立与解放，纷纷效仿男子着长袍。旗袍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融合古今中西演变改良而来。[注]br/>

    宋朝欢做了好几件宽松舒适的平裁旗袍，做居家的衣物。br/>

    出了正房，绕进后院，跨过后罩楼的门槛，宋朝欢往西侧里的楼梯走去。br/>

    橘红色的凤仙花似要从竹绿色的枝蔓上落下来，不时扫过暗红色的木质楼梯。br/>

    刚刚在岚亭会的园子里，倒是没来得及让她作出什么反应。br/>

    那面生的侍应，大概是回来瞧不见她人，急得报了当值的领班一道过来寻她。反倒解了她一时的窘态。br/>

    只是见那侍应闯祸了似的神色，宋朝欢说，是她来了几回，都没逛过岚亭会的园子，才同那新来的侍应说好，要在园子里看看再出去的。br/>

    并说，今晚不早了，下回要是再来，让他领着一道，再看仔细些。br/>

    那领班迅速望了晏峋面色一眼，随即恭敬同宋朝欢礼貌笑道：“好的宋小姐。下回一定还让他接待您。”br/>

    …………br/>

    踏上二楼平地，宋朝欢没去看右手边博古架上又多了什么稀奇玩意儿，直直走到北面临街的窗边，倾身探过狭长的案几，伸手推开镂刻的木雕窗花。br/>

    这是这座院子，唯一能望得到外面的地方。br/>

    但二楼的窗外，早被丈高的栾树填满。br/>

    葳蕤碧绿的顶端，簇缀着明亮而稠密的金黄碎花。br/>

    宋朝欢还记得它们去年秋天的模样。在花落净后，渐次生出三瓣叶子合靠似的果。像个小灯笼。br/>

    它们由绿转黄，再成绯。即便是一株上，仍有新的细小黄花不停长出，拥在一串串荷粉色淡绛红的小灯笼边。是挤挤挨挨的热闹模样。br/>

    此刻，外面的叠碧簇金流动摇曳，倒显得她的窗棂，像个画框。宋朝欢定定地盯着，莫名生出些怅惘的意味来。br/>

    仿佛今年秋天，她不一定能再看见那样的美景。br/>

    为自己这样的念头顿了瞬，她听见街对岸的红墙下，有音乐声传来。br/>

    宋朝欢怔忡，好熟悉的旋律。br/>

    音乐声里夹杂着带笑的人声，她听见有女孩子说：“你站到那个角度去拍啊，要把红墙全部露出来。”br/>

    “可这明明是双人舞啊。”男孩子的声音。带着笑意不满埋怨。br/>

    女孩儿笑得恣肆，耍赖般：“我不管，我要独美。”br/>

    手机里有些失真的音乐声未停，宋朝欢撑着案几探身出去，弓下腰，努力想去看看那舞步。br/>

    却只隐约看见一抹跳跃的秧色，在叶隙间看不真切地晃过。br/>

    捉了片刻，确定真的不能看见，宋朝欢慢吞吞地缩回窗框里，却也没离开。br/>

    干脆坐了下来，支着一条没收回来的胳膊抻在案几上，将头靠过去。br/>

    她轻轻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晃起一条墨绿色的长裙下摆，在20岁的伊丽莎白踮起的脚尖边旋转，旋转。br/>

    蹦擦擦，蹦擦擦……旋转，在舞会泱泱的人群里，遇见命定的达西……

    br/>

    “嗳，那边拍视频的，要闭园了啊，晚上这边不能待。”工作人员的声音。br/>

    “啊，”舞步骤停，女孩子诧异，“你拍好了吗？”br/>

    “拍了拍了，保你满意！”男生赶紧说。br/>

    “我怎么这么不相信你的技术呢。”br/>

    “不满意我明天再陪你来呗。”br/>

    “明天还要去别的地方呢。”br/>

    “那就明年再来，下回再来。我陪你。”br/>

    画面像小时候在客厅里看的电视机，因为没通知的突然停电，猛地连屋顶上的灯光一道消失不见。br/>

    眼睫毛动了动，宋朝欢含混地轻笑了声。br/>

    她仍没睁开眼睛。br/>

    安静地听着耳边最后一点热闹，缓慢地，又仿佛刹那间消失在沙沙叶缝里……br/>

    她不知道何时下的楼，又为什么会走在这条红墙里闭了园就不能通行的街道上。br/>

    四周安静得有些失真，不是她喜欢的光景。宋朝欢茫茫然地往前踏出一步。br/>

    这才看见栾树下还站着个人。他侧身而立，头微低，指间夹着香烟。br/>

    是晏峋。br/>

    她本能地有些欢喜。br/>

    这街上不再只有她一个人。br/>

    她弯起唇角，想再朝他走近些，腿脚却像被什么束缚住一样。br/>

    宋朝欢疑惑地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穿的不是旗袍，而是一条橘红色的过膝连身裙。那颜色，仿佛小时候外婆替她用凤仙花染的指甲。br/>

    连身裙泡泡的短袖，方领掐腰，鲜艳又复古。br/>

    宋朝欢总觉得有些眼熟，却来不及细想。衣料摩挲的声音，晏峋已经侧头望过来。br/>

    她抬头将视线对上去。br/>

    看见晏峋唇边烟尾橘色火光忽明忽暗。像晃了朵凤仙花。br/>

    宋朝欢细细地盯了会儿，才惊觉它不是凤仙，而是一朵颓靡的罂粟。br/>

    本能惶然地后退了一步，又见那橘红的一片在他翘唇笑出眼苔时，一瞬间枯萎下去。br/>

    她失重般跟着那枯萎的黑色一块儿陷落。br/>

    再睁眼，已经斜斜跪坐在明亮的舞室里。br/>

    半人高的透明的玻璃窗，连同虚掩的门缝里，透进银雾似的光。br/>

    却又是安静到令人心慌。br/>

    掌心下撑着的，是枫木色的地板。宋朝欢想站起来。br/>

    舞室的门却发出吱呀呀的一阵轻响。br/>

    宋朝欢下意识抬头看过去。br/>

    “又留堂了？”br/>

    年少时的晏峋，白衬衣同门缝里透进来的银雾融为一体。唇角一惯闲适不经意的弧度，居高临下看过来。br/>

    宋朝欢怔怔地望着他。br/>

    她终于想起，这是高一快结束时的那个初夏。学校的百年校庆，他们班决定表演的节目——是双人华尔兹集体舞。br/>

    宋朝欢没有学过跳舞。br/>

    或者说，曾经浅浅地尝试过——小时候跟着电视机里的漂亮姐姐扭过两下，随即很有自知之明地果断放弃。明明腰肢软得像柔韧的蔓草，偏偏就是没有这个天赋。br/>

    可集体的活动，她必须参加，也想参加。br/>

    并且不愿意拖大家后腿。br/>

    于是第二次排练过后，她便决定每天留下来多练习两个小时。br/>

    这是她单独排练的第二天。但好像一个人练习，效果并不好。br/>

    见她怔愣，少年懒散抄兜，头微斜，靠在门框上，意有所指道：“还没好？”br/>

    宋朝欢回神，明白他指的是：自从后脑勺在墙上撞了一下后，似乎傻病一直没好。br/>

    因为孟沅的关系，她那时与晏峋已有些交集，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正如晏峋说的那样，直愣愣地看着他。br/>

    舞室里安静了两秒，少年鼻腔里轻嗤似的一声低笑，侧回头，朝她走过来。

    br/>

    干净好闻的皂香靠近，包裹着少年特有的清爽气息，微俯下身来，朝她伸出手。br/>

    宋朝欢怔忡，目光落进他朝上的掌心里。br/>

    片刻后，又看见他似是有些不耐地微勾了勾手指。br/>

    他指尖像系了根透明的蚕丝，只稍一勾，连着她心跳的另一端便不由自主地失序起来。br/>

    宋朝欢有些忙乱地抬手，将指尖搭进他掌心里。br/>

    晏峋翘了翘唇角，稍一用力，将她从地板上拉起来。br/>

    她那时的头发已经有些长长，及肩的发尾总扫得她脖颈痒。少女便干脆将黑发全部挽起，扎出个蓬松又跳脱的丸子。有些稚气地缀在头顶心上。br/>

    可此刻，晏峋一垂眼，她便觉得露在空气里的那截颈项，有些难为情地烫人。好似那些松散下来的碎发，撩得人更焦恼了。br/>

    她慌乱地垂眼，偏又看见他背着光的白衬衣下，半透明的劲瘦窄腰。br/>

    长睫颤得像猫儿抖落额头上的水珠。br/>

    晏峋没有喊开始，便自然而然地执起她左手，右手指节轻扣住她后腰，按照该有的节奏，带着她划开舞步。br/>

    “一哒哒，二哒哒……”最简单的节拍，从他薄唇间轻淡溢出，涤荡在她耳边。br/>

    宋朝欢被他牵着手，稚拙地摆荡开。br/>

    他舞步娴熟而绅士。而她自由的四肢仿佛跟不上她思考的方式。br/>

    她旋转一圈。br/>

    “错了。”少年懒散道。br/>

    她又旋转一圈。br/>

    “又错了。”甚至有些无奈。br/>

    在她松开他一只手，单手旋转回他面前的又一个瞬间，少年干脆停下，高举她指尖的左手仍顿在空中，翘着唇角，极缓地眨了下长睫，嫌弃般慢声道：“笨死了。”br/>

    宋朝欢有些懊恼他说的实情，又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br/>

    俩人指尖轻扣住的一点连接，熨得她脑子都有些发懵。br/>

    少年唇微翕合，鼻腔间低低吟出《第二圆舞曲》华美优雅的节律。br/>

    他微垂的长睫半阖，低眼看着她。节律突地轻轻断开，她听见他意味不明笑了声，伴着指尖像提醒般若有似无的轻捏，漫不经意同她说：“别走神，继续。”br/>

    少女耳尖刹时烧得像别了朵凤仙花……br/>

    小时候做梦，不管是好的坏的，总真实得叫人欣喜或害怕。从没在梦里怀疑过那些片段的真实性。br/>

    可长大后，却常会很神奇地在梦中知晓自己是在做梦，可又醒不过来。只好本能地按照梦中毫无逻辑的剧本演绎下去。br/>

    譬如她跳了一会儿，明明女主角是她自己，可她看见的，却像是摄像机拍摄的画面。br/>

    一时离晏峋好近，近到能真切感受到他的呼吸与指尖的温度。br/>

    一时晏峋又离她好远。br/>

    远到她只能以一台机器的旁观角度，俯瞰俩人跳舞的画面。br/>

    梦里的宋朝欢心脏猛地骤缩了瞬，不无怀疑地想，会不会连这场舞，也从来都只是她的梦境。br/>

    可他们仍在空旷又明亮的舞室里旋转着。br/>

    橘红色的裙摆扫过少年黑色的长裤。黑色的单扣圆头小皮鞋，不止一次地踩上他干净的白球鞋。br/>

    一圈，一圈。br/>

    即便是不同的舞步，终究又回到原点……br/>

    很多时候，宋朝欢都有些怨自己。br/>

    怨自己的怯懦又执拗，怨自己的退却又莽撞。br/>

    可又自暴自弃般麻木地想，年少时遇见那样惊艳的人，br/>

    很难……不心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