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照片上的人
方惟寻叩响了章由办公室的实木双开门:“学长。”
章由波澜不惊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进。”
章由办公室配备的私人会客厅里,丰厚而凝练的乌木气息萦鼻而来。昂贵的顶级沉香做主轴,层次绵长,完美解构了这种常缠绕于寺庙的神秘香气。
方惟寻推开会议室的门,在这种香气中微微皱了下眉。章由在他的记忆里是一个简约到有些单调的alpha,他虽然活跃于高阶alpha组成的特权阶层里,却懒得在一些私底下附庸风雅。
5年过去,章由在这恹恹又繁华的年代里如鱼得水,变得更内敛,也更深邃。
方惟寻一直称章由“学长”,他们是校友,后来章由又成了他父亲的学生,两个人年少时的关系很要比现在亲近很多。章由大方惟寻十几岁,算半个兄长也不为过。后来随着方惟寻签入宸起,两人越来越忙,关系逐渐就淡了,变得不亲近也不疏远。
方惟寻对章由5年前为自己疏通关系这件事情一直心存感激,他出来后曾专程上门拜访,结果敲开门入眼就是穿着松垮睡衣的江行。
时过境迁,很多人、很多关系都变得微妙起来。
这是他五年之间第一次见到章由,alpha坐在皮质沙发上,双腿放松地交叠,从分毫不乱的头发丝到油光锃亮的黑皮鞋,无一不矜贵优雅。
他听见方惟寻的脚步声,双肩依旧放松,手里面拿着一份报纸,眼睛似乎定在上面,甚至连一点目光都没有分给方惟寻,仿佛对他来这里的理由并不在意。
“小惟,好久不见了。”
章由缓而将报纸合拢,顺手放在桌面上,抬起一双深邃的眼睛,对着方惟寻轻轻一点头:
“坐。”
方惟寻站在远处没动,温润的眉眼平和含蓄,并不逼仄,他露出一个温和却不失锋芒的微笑,并没有在章由那种微沉的气势中露怯。
“我收到一封邮件……”
“三个问题。”
章由直接抬手掌心向外打断方惟寻,漠然而平静地注视着他:“关于这件事情,我只回答三个问题,你自己斟酌。”
沙发上的alpha坐姿优雅而舒展,他看向方惟寻的时候完全没有“兄长”或者“朋友”的感情,冷淡地仿佛天生无法调动自己的面部神经。但是如若仔细对比,便会发现章由看向方惟寻的目光和看向别人的目光是不同的,他和方惟寻对视,目光清晰而沉稳,没有贬义或者算计。
然而方惟寻现在注意不到这个,他对于章由这样的做法恼火大于不解。
章由还没有闲到故意戏耍方惟寻的地步,但不管什么原因,这个alpha漠视、甚至促成了晏础润那场性命攸关的手术,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他甚至没觉得他的手段有什么不对,反而对于这件事有一种颇为惋惜的冷漠……三个问题,像施舍、像嘲讽、像怜悯。
方惟寻眉眼间温水一样的平和逐渐褪去,面色微沉:
“为什么发那封邮件给我?”
章由手腕一翻,索然无味地抽回目光:“显而易见,为了让你出国。”
“我是问,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很难理解吗?”章由的声音在空旷的会客厅里悠然地散开,“我在五年前就和你说过离风宁的人远点,尤其是那个姓晏的……唔,alpha。”
章由扬唇一笑,转而眼神微微眯了一下:“很显然,你不太听我的话。”
方惟寻:“你怎么知道他是……”
章由伸出三根手指,有些不耐烦地勾着唇角:“这是第三个问题,你想好再问。”
方惟寻的目光停顿在章由的身上,嘴唇因为抿紧而显得过于削薄,他在章由的眼里看出一种堪称不屑的纵容,好像自己是一个不知轻重纠缠不休的弟弟,而哥哥被烦得不行了,才施舍一点东西来满足叛逆小alpha的好奇心。
章由在高阶alpha阶层沉浮多年,自己已经形成了一种无法质疑的权威。
方惟寻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行,最后一个……”
方惟寻目光闪烁,他的脑海里面思绪纷飞,最终定格在一张给予他极大冲击的照片上。那个赤条条的omega通红的眼尾是整张暗黑色调的照片上最鲜艳的颜色,那双暗淡的瞳眸逐渐和晏础润明亮的眼睛叠加重合,严丝合缝地覆盖在alpha的每一寸五官上,就像是一个深刻而不详的暗示。
方惟寻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张照片上的人是谁?”
章由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哪张照片。
他缓而笑起来,似乎对于方惟寻的问题终于有了兴趣。他仿佛又成为了一个指导学弟做题,循循善诱的亲切学长,alpha的眼底有一种奇异的光在流转,表情变化得近乎古怪:
“这个,其实问杨殷更合适。”
方惟寻皱起眉。
章由顾左右而言他: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理论……就是‘a+级别腺体属于一种战争兵器’,这是一段上世纪大战时为了提高单兵作战素质而人工诱导的变异基因。”
a+级别腺体属于特殊腺型,这种比“熊猫血”还要罕见的腺型自带各种传奇色彩加成,人们总将它和国家兵器、药物研究、甚至宗教神话联系在一起。
方惟寻在见到晏础润、或者,他在和晏础润睡之前,都觉得a+腺体只是一些猎奇网友聚众在论坛上吹捧炫耀的东西,他不是医学出身,对腺型等级也不敏感。
直到他发现晏础润的信息素能完美压制自己并诱发易感期,方惟寻才对这种腺型有所了解。a+级别的腺体呈现出一种幼态化的特征,生长时间要比其他腺型缓慢,但即使这样,这种腺体的威力也足够碾压绝大多数同龄人。
章由微微眯着眼睛:
“a+级别的腺体在上世纪曾经一度被当作人类进化的先兆,这种特殊腺型所释放的特殊成分可以用来制造药品,甚至锻造武器。”
章由的眼睛里忽然呈现出一种所有商人都会闪过的、锐利到近乎狂热的光:
“随着腺体开发程度的提高,分属于alpha和omega的不同腺型会出现不同特征:比如说alpha的战斗力会呈现几何式的增长,而omega则会极大提高生出高阶alpha的概率——高受孕率,高抵抗力,高契合度。”
“那样的omega就像是被赋予了神性,并且他们善于臣服和顺从,被高阶alpha称为‘撒斯姆’——以欲望天使命名。”
a+级别的omega腺型仿佛从天国堕落的鲜花,美丽无暇的花瓣上是近乎靡碎的褶皱。
方惟寻觉得章由的眼睛里面有一场震撼人心的风暴,他站在黑暗中央,恰到好处地控制着自我,并对这种堪称病态的造物充满了玩味与欣赏。
“这种美丽又强大的omega是天生的宠物,他们在和平年代远比a+级别的alpha更加惹人喜欢,其中龌龊——”
方惟寻紧缩眉头,忍不住打断章由:“所以?”
“其中龌龊我不多做赘述,”章由不紧不慢,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掠过悬挂在墙壁上的钟表,似是有意又似是单纯地看了一眼时间,“但是a+级别的腺体一时繁华,然后紧接着堕落,他们的一代中极少数能够孕育出二代a+级别的腺体。”
一段变异的基因轰然炸出了上世纪各种权势财阀的野心,它像是一个福祉,又像是一个诅咒,越来越厚重的阶层意识分化成为了罪恶的沉疴。
高阶alpha对血缘纯正的omega的追求近乎病态,然而同时,a+级别的腺体就像是一段错误的程序终于被修正了,他们是月光下起伏的退潮,是人世灯海中依次熄灭的灯火,在一个世纪后悄然落幕。
“晏础润,”章由嘴唇微张,似乎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嚼了几遍才缓缓地吐出,“他家世清白,还如此年轻,短短几年就摘下了影帝的桂冠,他是风宁旗下的顶尖‘omega’,也是平权运动的一个名片。”
“但你以为他这些华而不实的标签还能存在多久?”
章由有些玩味地笑了:“现在特权alpha和omega保护庭口蜜腹剑推杯换盏,各方内部煮豆燃萁同室操戈……明眼人都会明哲保身,我让你出国,是为了你好。”
章由微微托腮,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自己的侧颊,忽然将自己手上的报纸递过去。
那报纸纸页泛黄,油墨也不甚清晰。报纸的编号是上世纪末的,方惟寻算了一下时间,大概是自己三岁,也就是晏础润刚出生的时候印刷的初版。
报纸的首页标题放得很大,在模糊到近乎朦胧的字迹中显得格外突兀——
“最后一对记录在册的a+腺体拥有者车祸身亡,经基因检测双胞胎后代均无a+潜力。”
方惟寻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一种凉意从他后脊倏而窜起,他的目光停顿在那报纸后附的照片上,男人俊雅,女人明艳,在印刷劣质的纸上浅浅笑着,莫名有种阴森惊悚之感。
章由的声音忽然低沉地在方惟寻的耳边响起:
“你觉得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