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你只能嫁给我
刘卿钰自生下来,便被养在宫中。她称皇帝皇后为父皇、母后,可却不是真正的公主。
她是为了和亲而准备的公主。
要说起来,卿钰本身的出生都不能称作“金枝玉叶”。虽算是皇室宗女,但也是皇帝远到天边的亲戚。但她年方四岁,便有了公主的封号“定安”。十一年来,更是放在皇后跟前亲自教养。
“定安”这个封号,承载了黎民百姓对于太平生活的企盼。是以,她身上的荣耀,也就因此落下重担。
虽是为了和亲准备的公主,但本朝与匈奴结亲的事,上一次已是十二年前了。彼时,匈奴使者来到长安要求和亲,朝中的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了一番,天子最终采纳了主和派的主张,决意再韬光养晦一段时间。
上一位和亲的女子代替真正的公主远嫁,化干戈为玉帛,给天下换来了一段时间的安稳。但是好景不长,修好才将将过去两年,尚且年轻气盛的天子听从大行令的建议、修兵三十万发动了进攻匈奴的战争。
操之过急,终因计划败露、此战无果而终。在那之后,匈奴军队反而更加肆意频繁地入侵边塞。
天子震怒,大行令下狱,在牢中以自杀谢罪。此事落幕后,朝中主张和亲的声音,便又渐渐响了起来。
刘卿钰,就是在那年出生的。
天子虽然在表面上,对于和亲不作让步、主张抗击匈奴到底,更是因此提拔了几位年轻将领。但是为了做好两全准备,另一方面,也将才呱呱落地的刘卿钰接到宫中。
是以,卿钰自小便接受“牺牲自己、换取和平”的教导。她既贵为一朝公主,沐浴天下恩泽,便理应承担起家国之任。
就这样,卿钰在宫中有一日过一日地生活着。她本以为,和亲已经是她命定的责任,此生都无法避免。不过,有个人却对她说。
——“卿卿,我不可能放你去和亲,因为,你此生注定只能嫁给我。”
那人自小善骑射,是天生的将才。他十八岁时第一次统兵,便只身率领八百骑兵,在大漠中孤军深入,雷霆闪电般杀了敌军措手不及。
重康在战场上以一敌百、勇猛非凡。因此一战成名,被天子亲封为“冠军侯”。
也就是在他班师回朝、受封领赏之时,由定安公主奉着天子御赐的宝剑交予他。
殿内整整齐齐站满了文武百官,帝后亦在座上看着他。
当今帝后是他的姨父姨母,重康自小便随着亲舅习武入军营,向来深得圣心宠爱。本就是天之骄子、卓尔不群,如今更是年纪轻轻、战功显赫。这样的少年英雄,但凡家中有女儿待字闺中的朝臣,心里都想要和他结亲。
但是重康自从进入殿内后,眼神就只追寻着卿钰。此刻,他望着那抹心心念念的倩影朝着自己走来,启唇露出个极为舒心的笑容。
看他那春风满面的样子,哪还剩半点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冷肃。
卿钰自幼体弱,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本就顶着压力,加之手上还捧着分量不轻的宝剑,她得不断地调整呼吸才能将脚步迈稳。待走到那人近前,她抬起头来,一双翦水秋瞳就直直撞进对方漆黑的深眸。
重康定定地看着她,簪花妙格似的娟秀眉眼,轻易便蜿蜒成心头上的弱水三千。直到把人都看得再次轻轻颔首下去,连脖颈都泛起胭脂色。
只剩下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将宝剑捧着,奉到他的面前。
少年目若朗星,轻笑了一声,便握住剑柄直接将其抽出。这举动令皇帝近前的内侍惊慌了一瞬。内侍上前半步,刚想出声阻止,可是瞧着皇帝的神色,却又默默退了回去。
那是一柄极富灵性的宝剑,日月光华,仿佛都凝结在剑身之上流转。被他抽出的一瞬,霎时就在重康手上震动了一下。出鞘铿锵有如龙吟,清光冷冽好似霜雪,殿内众人不由发出惊叹之声。
剑身的两面,分别映照出了他与她的脸庞。
重康含笑看了一会儿,将宝剑利落地收回鞘内。
金铁相交声中,他看向她,印象极深极深。
可是卿钰却并没有与他对视。因为在她心中,对于重康始终有股子抗拒。可要说是抗拒,又不全是因为畏怯。正因为说不清、道不明,这股情绪在重康对她表白之后,更是在卿钰心尖不上不下的。
可明明,正是因为重康骁勇善战、连连击退匈奴,才让她逐渐远离和亲的宿命呀。
本来应当感激不已,可是,她却一直难以直视他。
是重康身上的光环太耀眼吗?
还是因为,他眼中的情意过于昭然若揭?
重康大她七岁,在卿钰被抱进宫来的那一年,他就已经跟随舅父在军中历练。卿钰两岁的时候,重康还抱过她,可是素来舞刀射箭的少年人,又哪里懂得怎么抱娃娃?
不知道是他手上干硬的茧子磨到她了还是怎的,卿钰被箍在重康的怀里,小小的身子扭来扭去、被吓得哇哇大哭。重康少年老成、杀伐决断,身上的压迫感本就极强,一身筋骨更是练得跟铁打似的。
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对付在他怀里掉金豆的粉娃娃,一时手忙脚乱,急得头上都冒出大汗来。
终是卿钰的乳母将她抱走,哄了好一会儿才息了哭声。但是自那以后,卿钰对重康就生出了深深的抗拒。
等卿钰开始记事,重康会给她买各种好吃的点心,会偷偷带她出宫去玩。可是卿钰却分得清楚,每次都是默默收下他的好处,将吃食和礼物牢牢拽在自己手里,高兴了也会叫他句“哥哥”。但更多时候,小丫头还是一见到他就避开。哪怕要跌倒了也使着性子,偏偏不让他扶。
重康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却在操兵练武之外,将全副心神都系在一个心无旁骛的稚童身上。可不管他如何做,她的目光向来不在他身上多作停留。
重康却是甘之如饴。
自他年十二上战场,转眼已经过去六年。重康心中有个坚定的目标,他一定要打场无与伦比的胜仗。等到完全击退匈奴、解除边塞之患,到时卿钰就不必再去和亲了,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有他在,就绝对不会允许卿钰去和亲。
等到宫中的封赏宴结束,重康悄无声息来到了卿钰居住的宫殿。
少年从怀中拿出一件特制的物事,放在唇下轻吹。发出来的声音很是奇特,像是某种低低的鸟鸣。
最近两年来,他已经做惯这样的事。那个声音,是重康呼唤卿钰与自己相见的暗号。
也许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来,不一会儿,窗户就被打开了。
令重康魂牵梦萦的身姿,如今就娉娉立在那里。一别数月、早已苦思成疾,今日才见了回来的第一面,可是封赏宴上隔着旁人,仅仅寥寥数眼,哪能够少年人抚慰情思的?
重康的一双眼几乎都要粘死在她身上,他早就害了相思病,只有她是他的药。
卿钰唇红眼润,脸庞和轮廓似比上次分别时更添了几分女子的娇柔。他望着她,心里忽的软成一汪春水。
“卿卿,明天我接你去骑马,可好?”
他从来不唤她定安,只因那封号承担了巨大的责任。重康不允许如此重担,落在自己心爱的女子身上。
他只想,让她做自己。
而令黎明百姓平安度日,老有所养、幼有所长,这家国天下的责任,他能扛得起来。
隔着一扇窗,卿钰也默默望着他。只见重康整个人清瘦许多,肤色晒得更黑了,倒衬得一双眼睛愈发的明亮,在夜华如水底下闪动着迫人的光泽。
她深知,重康向来强势,此番必是不能拒绝了,于是便点点头答应了他。
如此乖觉却令重康喜不自胜,他的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飞快。少年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会儿倒是意识过来了。
习武粗人,进宫面圣亦是不拘小节,事急从权,皇帝倒是不会怪罪。可在心爱之人面前,他才刚回就着急见她,也不知胡茬仔细刮干净了没有。
行军生活极其粗糙,饶是重康本身天人之姿,也在风吹日晒里被磋磨得看不出以前的样子。
重康喉头发酥,赶紧咽了口口水,想让声音尽量听上去温柔,却还是透出几分沙哑的味道来。
“卿卿,你……可有念我?”这是他忍了很久,最想问的话。
才只是说完那句话,少年立马红透了耳根。得亏是夜色深沉,加之他如今肤色黝黑,才教人轻易看不出端倪。
卿钰却是被他问得怔住了,一时间都不知要如何作答,只是无措羞愤地瞪了他一眼。重康却被那一眼看得心尖猛动,他忍不住抬了长腿走近,想要更加看清她,少女却在他走过去的同时把窗户关了起来。
哪里有像他那样问人的。
卿钰深深吸气,捂着自己跳个不停的胸口。想到他离开的这些日子,她也是时时挂念重康人在何处、可曾安好。从前心中不知所谓的抗拒经了岁月的打磨,已然变成少女胸口羞于提起的春情。
适才,她也并非是刻意要避着他的视线,只是卿钰自己都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因为无从适从,而显得不解风情。却又有种执拗而默默温柔的天分。
她当然,是念着他的。
才至金钗年华的青稚少女,在长夜漫处、锦被拥衾之时,也曾暗暗用神思描摹着他的眉眼陷入大梦。梦中,是他在对自己说,待得家国安定,他定要娶她为妻。
曾经,少年举重若轻地说出那番话,却迟迟没等到意中人的春风一诺。那时的重康,也是像今日这般,傻傻地又问了一遍:“卿卿,你可愿意?”
哎呀。
卿钰越想,越是觉得羞不自胜。她默默地站在原地等了许久,都不曾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少女转身轻轻地推开窗,果然看见重康还站在那里。
他的手里握着一根形状有些怪异的木簪,见她又开了窗,伸手将簪子递上前来,“我这回因为出征错过了你的生辰,这个是……我亲手给你做的生辰礼物。”
她接过来,借着房中摇曳的灯烛,略略看清了那支木簪。
簪身是一根梅花枝的形状,簪尾缀着几朵绽放的小花。卿钰便是在寒冬腊月里,梅花开得霏霏馥馥时出生的。她将簪子翻到侧面,看到在花叶之下,重康还用刀刻了个歪歪斜斜的“卿”字。
通体都不甚精致的样子,却能从雕琢刻画的痕迹里,窥见少年赤忱的真心。
待她看清,少女将木簪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似乎鼓着腮帮子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道:“我……我收下了。”
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谢谢。
卿钰如今尚未及笄,便还用不着簪子。可这物事向来都是男子赠与心仪女子的礼物,此番他的用意,不言而喻。
凉月虚窗,重康将她的这副小女儿情态深深烙入眼眶,在无人之处握紧了拳。
“你喜欢就好。”
后来,时光过去很多很多年,这个场景仍旧是故事之中最坦荡的篇章。简直美妙得让人一筹莫展。
而月色依然,就像照亮过很多相思夜晚那样,轻轻地、轻轻落在两人的眼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