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头
河畔旁,初春的风尚且料峭。
尚书大人喝得微醺,下楼来寻陆子越,却远远瞧见他身前立了个女子。他眯起眼,正要细看,陆子越已袖手一拂,雪白色的帷幕落下,将那女子的身影遮了个严严实实。
“……”
尚书心里一阵失落。
陆子越面不改色地回首,淡笑道:“今日陆某有事,改日再与诸位大人相约,失陪了。”
说罢,朝灵姝摆了个请的姿势。
灵姝识相地没有多问,懵懵懂懂转身走了。
徒留尚书大人在河边吹了会冷风,风止,他酒意顿时散了三分,连忙上楼和同僚们谈论起来。
“你们可知方才我看见了什么……”
“……”
灵姝不知那些大人们谈论了什么,只知陆子越的语气不容置疑,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跟陆子越一起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马车十分宽敞,檐角挂着浅黄色的壁灯,灯色投在淡青色的竹帘上,影影绰绰。面前的梨花木案上,还摆放着几卷经书。
这是陆子越的马车。
灵姝坐在主位,不敢嚣张,“陆大人,你方才的约……”
陆子越微笑道:“不重要。”
灵姝:“……”
真的假的,可她分明看见尚书大人了,比起和朝中重臣们社交,送她回宫更重要吗?
可灵姝不敢多问。
因为陆子越已经先一步开口,问起了国子监的事:“公主今日入国子监蒙学,感觉如何?”
灵姝想了想,答:“托陆大人的福,我在国子监过得很好。”
可不是托他的福么,若是那天比试赢了,她也不用去国子监了。不过,她心知肚明,这也不能怪陆子越。
“对了。”
灵姝想起了苏浅浅,斟酌道:“我今日在国子监中看见了陆大人的表妹,苏姑娘。”
不知陆子越的态度如何,她并未直言那二位官家小姐欺负苏浅浅的事。
灵姝缓缓试探道:“原来她的身世如此可怜,性子也柔柔弱弱的,若是被人欺负了,恐怕也只会悄悄抹眼泪吧。”
陆子越轻笑一声:“也许吧。”
小公主心里单纯,看谁也单纯。殊不知苏浅浅只是看着柔弱,其实十分有本事,若不然又怎能凭一介孤女之身,携着幼弟从千里迢迢之外的边城入京。
“……”
灵姝端详着陆子越嘴边那若隐若现的笑意,总觉得十分的不得劲。
她十分严肃:“陆大人,你嘲笑我?”
“咳。”
小公主识人的功夫不如何,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一绝。
陆子越连忙收敛笑意,“微臣不敢。”
“可你方才明明笑了。”
“微臣只是生性爱笑。”
是吗?
你还挺乐观,灵姝心中暗想。
说笑间,陆子越却又忽然想起陆老夫人那日所言——
“你嘲笑她?”“你惯爱嘲笑人的。”
“……”
陆子越敛了敛眸,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正名一番,遂道:“那日在箭台,微臣也与公主笑了笑,其实……”
“哦,你说那日的事。”
提到此事,灵姝也有些不好意思,耳畔掠过一缕绯红,低声道:“我知道,你笑得很好看。”
这样的回答显然在陆子越意料之外。
他一时没接上话,只用那双清远的眼眸看着灵姝,眼中探究分明。
既然笑得好看,又为何不让他笑?
灵姝十分坦诚:“那日陆大人有意相让,却怪我太不争气,一见陆大人笑,我便被迷住了,才输了比试。”
陆子越神色镇定,脑海中却仿佛风起云涌。
原来是这样……
所以她不让他笑,只是因为恼羞成怒,不过此时他却顾不得这些,只反复品味着她方才说的那句——
“一见陆大人笑,我便被迷住了。”
京中之人恨陆子越的人不少,那些人嚼舌根时常说他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却从未说过他相貌丑陋。小姐们贪慕他的权势,却也难免不为他那张脸动心。
陆子越知道自己生得并不算差。
他从不对此感到骄傲,于他而言,皮囊不过是肤浅之物,在刀光剑影的官场中,半点用也没有。
但今天,陆子越忽然觉得这张脸也没有白长。
“……”
灵姝去看陆子越,浅黄色的灯下,他眼睑微垂,看不清是何情绪,一时间她也捉摸不透自己刚刚那番话是不是惹得他不喜了。
她确实是诚心夸他好看,只是太诚心了,听着就有些调戏的意味。
气氛似乎有些奇怪。
灵姝有些懊恼,试图打破沉默:“不过陆大人你为何暗中助我,该不会真的贪图我的美色吧,哈哈。”
说完她的脑子才追上了嘴。
气氛似乎更奇怪了。
灵姝恨不得偷偷抽自己两嘴巴子,越发不敢去看陆子越的脸色,安静得像个哑巴。
“哦?”
一片寂静中,陆子越轻吟一声,抬眸上下扫了灵姝一眼,犹豫道:“臣竟不知,公主也有美色值得臣去贪图?”
“你!”
这家伙竟然取笑自己?
灵姝难以置信地起身,试图居高临下地谴责陆子越,然而她忘了自己正在马车里,猛地一下,脑袋正好撞在车壁上,疼得她瞬间眼泪汪汪。
“呜呜……”
灵姝捂着脑袋:“好痛。”
“……”
陆子越心中一惊,匆忙向前倾身,情急之下抬手去揉她的发顶,又顿了一下,问:“没事吧?”
一番查看,发现她无碍后,眼底才掠起几分笑意,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笨。
“哼!”
灵姝拂开陆子越半空中的手,“不要你假惺惺。”
说罢,往右边挪去,寻了个离陆子越老远的位置坐定,掀开帘子去看窗外的街景。
陆子越不再多言,只嘴角不受控地弯了弯。
直到将灵姝送到宫门处,她都没再跟自己说过一句话。陆子越但笑不语,回到陆府中,赏了会儿月色,便进了书阁,提笔落墨。
画中,小公主抱着衣袖,气鼓鼓地坐在车窗旁,宛若一只炸毛的小猫。
流影已经十分熟练,接过画:“属下这就去裱上。”
翌日,国子监中,春桃含苞待放。
灵姝将十份空白的纸卷交了上去,惹来众人的注目。
董夫子命人将白卷展开,吹了吹发白的胡须,沉声道:“公主,你这是何意?”
书阁中,苏浅浅凝眸瞧了灵姝一眼。
灵姝起身行礼,义正言辞道:“夫子,我依言将您布置的课业抄了十遍,您何故发问?”
董夫子:“你交的分明是白卷!”
灵姝故作疑惑:“可学生收到的课业就是白卷呀。”
闻言,昨日那两位官家小姐顿时白了脸色,伸直脖子去瞧灵姝的那份白卷,心里慌了神。
这是如何回事?她们明明换走的是苏浅浅的课业,可这份白卷又如何落到了长公主手中。苏浅浅人微言轻,董夫子或许不会为她主持公道,但绝对不会对公主置之不顾。
果然,董夫子拾起那份白卷瞧了瞧,片刻后,已然明了,严厉地扫向众人:“看来,是有人在国子监行不正之事。国子监是传道授业,立学修身之地,我绝不容许有心术不正之人在此扰乱学风!”
众人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董夫子命人落了院门,又唤来国子监的看守与侍从们,一一询问昨日下课后的可疑之人。
“照这么查下去,查到你我可如何是好……”
“放,放心,没人瞧见是你我!”
那二位官家小姐神色紧张,悄然议论,见果然查不出什么来,渐渐有了底气。
灵姝眼见盘问无果,心中也无可奈何。
一来她昨日也只听得声音,不曾看见那二人的模样,二来就算苏浅浅能指认那两人,没有确切的证据,也不能轻易给她们定罪。
还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全……
灵姝无奈地蹙起了眉。
正悬而不决时,院门外却传来几道恭维的问候声:“陆大人,您怎么来了?”
那人语气清冷:“怎么,不欢迎?”
众人瞬间慌乱:“哪里哪里!不知您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还请您恕罪!”
院门处,熙光明和,陆子越一袭玄色官袍,越过廊下海棠花树,在一群夫子们的簇拥下踱步而来。
书阁中的千金小姐们顿时躁动起来。
“是首辅大人……”
董夫子见此,也只得撂下手中事务,起身去迎陆子越。他虽德高望重,但无官阶在身,见到陆子越还需得行礼。
陆子越却十分知礼,几步向前:“晚生见过前辈。”
他未在国子监蒙过学,却以晚辈自称,纵使举动间略显冷淡,也给足了董夫子尊敬。
董夫子面色微霁:“陆大人朝中事务繁忙,今日怎么得空前来国子监了?”
“偶然路过,进来看看。”
陆子越似乎并不打算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而是挑了挑眉,巡视一圈道:“这是发生了何事,竟如此兴师动众。”
董夫子便将白卷一事说了。
“哦?”
陆子越若有所思地瞧了瞧灵姝,微笑:“原来公主收到了白卷。”
怪不得昨夜信誓旦旦地说写完了课业,也是,十张白卷,确实是不过尔尔了。
“哼。”
昨夜的事她还没原谅陆子越呢。
灵姝想着昨夜陆子越的话,纵使有些心虚,也扭过头不去看他。
……真是记仇。
陆子越心中笑了笑,面色不显,拾起那份课业,迎着光瞧了瞧,徐徐道:“此乃花间纸,瞧着并无特别之处,迎光时却有淡淡花纹,是年前南国进贡之物。圣上在年宴赏给了威武将军府,忠国公府。”
这样的小事陆子越都能记得?
年宴的礼节单子十分繁长,她虽然能认出花间纸,但是万万记不得皇兄赏过给谁家的。
灵姝目露惊讶,若她也有这记性,指不定也能中个举呢,想到这里,对陆子越不免多了些敬佩。
众人闻言,瞬间便将目光放在了威武将军府和忠国公府的二位小姐身上。
那二人顿时如坐针毡,威武将军府的小姐辩驳道:“这纸虽赏给我府上,我却不曾用过!”
“凭这个就要把脏水泼到我们头上吗?陆大人未免太不公道了……”
话未说完,帘外忽然卷起一阵风。
案卷上的书页哗哗作响,纷乱之间,几页雪白的花间纸正好从那二人身后的书案飞来,与此同时,裁纸刀、绑绳等物件也一并散落。
“……”
裴予安拾起其中一张花间纸,说道:“此纸被剪裁过,制成了课业的大小,这根绑绳,跟长公主课业上的无异。”
一瞬间人赃并获。
那二位小姐顿时哑口无言,满眼慌乱。
她们不是将这样物件藏起来了吗?怎突然就被风吹掉了?!
忠国公府小姐红了眼,抽噎向前:“这只是我们二人裁着玩的小玩意,想是谁不小心搞混了,将它当作课业发给长公主了呢?”
“……不错!”
威武将军府的小姐也急忙朝灵姝道:“长公主明鉴,必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弄错了!”
“哦?”
灵姝知晓她们就是始作俑者,却故作疑惑,扭头问人群中的苏浅浅:“原来国子监里还有这种不长眼的东西,你觉得该不该罚罚它们呢?”
苏浅浅眼眸微动:“回公主,我……”
她哪里不知,长公主这是在为她出头,只要她说那二人一句不好,恐怕长公主就会命人责罚那二人。
果然,那二位小姐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苏浅浅何时巴结上了长公主?
苏浅浅缓缓摇了摇头,柔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来总有分辨不清的时候,还是算了吧。”
余光中,那二人分明松了一口气。
苏浅浅面色不显,心中却讽笑。
长公主已经为她做得够多,她不想再让她为此出头了。至于这两个蠢货,再敢有什么歪心思,她自有别的手段对付她们。
“好吧。”
灵姝也没有再问苏浅浅,想她身世可怜,谨小慎微,自然是不敢树敌太多,于是道:“今日就且作罢,想必这种不长眼的事也不会再有。毕竟人若次次都这么不长眼,那眼睛还不如挖了算了。”
那二人小姐听出她的暗示,神色霎白。
陆子越倒意外地看了灵姝一眼。
小公主看着纯良,威胁起人来时倒是颇有章法,只是苏浅浅与她并无干系,她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一场闹剧就这般落了幕。
那两人虽未曾重罚,但董夫子仍以她们不敬课业为由,罚她们写了十遍课业。
除此之外,祝微行也因为昨夜贪玩,真的没交上作业,被罚了。他站在壁前,看着灵姝的身影,满眼悲愤。
“陈灵姝,你故意坑我!”
“略,谁让你这么笨——”
灵姝幸灾乐祸,朝正在面壁思过的祝微行扮了个鬼脸,步履轻盈地踏出书阁,迎面却撞上一个淡淡檀香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