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沉沦
陈昌仪知道了巧织不识字,托她替自己买书,颇为不便。
本来也是想问一下巧织书摊的位置,自己亲自去买,可是又怕她多想。
而且早市的时间又太早了,自己根本起不来床。
那本千字书很没有意思,另一本则是不可能拿出来看的,早就被陈昌仪偷偷藏到了被褥下面。
所以看书这件事就暂且搁置了。
陈昌仪又回到了郁郁寡欢、沉默寡言的状态,整日里浑浑噩噩的。
巧织一直关注着他的情绪,很想找出什么办法来帮助他开心一点。
这天,依旧是晴好的一天,太阳暖暖照着大地,万物复苏。
不知那片樱花林,现在怎么样了?
以往这个时节,樱花盛开得最漂亮的时候,湖边总会有许多人去踏青赏花。
带上一些糕点水饮,在草地上铺一层薄薄的布,几人席地而坐,或躺或趴。
在樱花树下,既能享受樱花的阵阵飘香,又可以借那树荫,抵挡过晒的阳光。
那场面,想想就惬意得不行!
巧织对踏青很憧憬,可是平日里自己都找不到人跟自己一起去。
因为免费帮人看病,师傅总是那样忙,一天到晚没有休息的时候,关键是他还乐在其中。
每次这般大好的时光,巧织总会向师傅暗示,想要师傅和自己一起,去湖边的樱花林中春游。
可是师傅总是那样不领情,说自己对这些不感兴趣,想晒太阳在去药铺的路上就晒了个尽兴了,说真搞不懂干嘛特地去湖边吹风晒得慌。
然而说到底,师傅就是舍不下在那些整天都在药铺门口、等着自己的病人。他少去一天,那些病人就白来一天、就多等一天。
就算提前一天在店铺门上挂好请假通知,可那些穷苦人哪里识得字呢?
而且有些人,都是大老远听说沈医师这儿的药铺,看病免费,所以专程特地跑过来的。早上出发晚上回,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而巧织往往又找不到其他同龄的人玩,她的心思太细腻,又有些太早熟了。
她心里总是瞧不上邻家同龄的那些“天真”、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她们总爱谈论一些在巧织看来很没有意思的话题——
比如哪家的爹爹给自己买了新奇的玩具呀;
哪家的娘给自己做了新新漂亮的衣裳呀;
以及总是那样浅薄懵懂的小女孩,却总是要捂着嘴巴,私下里相互总是一副娇羞的样子,谈论着自己以后要嫁给什么人呀、要多少彩礼呀……
这些无穷无尽且琐碎的话题,巧织每每听了就烦,总觉得像蚊子一样总在自己耳边嗡嗡叫。
所以每当她们过来找自己玩的时候,巧织总是推脱自己在忙,没有时间和她们一起玩。
久而久之,各个小团体也就不再过来热脸贴冷屁股了,反正女孩儿多的是,不缺巧织一个。
当然,巧织也并不需要她们,自己只要每天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给师傅和自己做好吃的菜。
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对她来说,就已经很幸福了。
没有什么比拥有一个稳定的家更棒的事情了。
可是现在不同了,小小的家里面,突然多出来两个人。
这其中一个,还是自己喜欢的。
所以,以前许多想做却无法做的事情,现在终于可以试一试了。
这天早上,巧织准备好踏青要用到的东西。
其实就是一些破布、一些馒头干粮之类。当然最关键的是,巧织带上了自己提前做好的桃花糕。
桃花糕,是她跟菜市上专卖糕点的婆婆学的。
因为自己非常爱吃糕点之类的甜食,所以只要存了钱,就要去婆婆的摊子上光顾。
巧织的嘴甜,每回去都要夸婆婆的手真巧、婆婆做的糕点是自己吃过最好吃的……
当然,其实自己也没有吃过几家的糕点。经常光顾婆婆的摊子,除了她的糕点好吃外,也是因为那儿的价格便宜。
有一回又去买,看到一个样式精致漂亮的粉色糕点,形状也捏得像花儿一样,便立即指着那个问婆婆是什么糕点?
婆婆笑笑说是桃花糕,还免费让她尝了一个。果然香甜美味,不同于寻常的糕点。
自打那次吃过以后,巧织便天天惦念着,省出来的钱几乎全都花在婆婆的桃花糕上了。
可是婆婆后来生病了,没办法经常出来摆摊,巧织天天去婆婆往常摆摊的地方去逛,可就是一直没碰到她。
后来,婆婆终于难得地出现了一次,碰见了巧织,便将她拦住。
婆婆那是最后一次出现了,她的篮子里没有带太多的糕点,却装了许多的桃花糕。
她叫住巧织,枯枝一样苍老的手喜爱地捏着巧织的嫩手,说自己这次来是特地为了巧织的。
婆婆将带来的糕点全都送给了巧织,还跟巧织说自己老了,如今无儿无女,一个人只靠着这点做糕点的手艺生活,倒也攒了一些钱,够棺材本的了。
自己老了,走来走去的浑身总是不舒坦,所以以后可能不会再出来卖糕点了。
这做桃花糕的方法是自己独创的,全靠自己慢慢摸索出来,才做了这么好吃的糕点,每次带出来卖都能卖得空空。
婆婆担心自己,说不定哪天人就走了。
可是人走了无妨,自己身边无一儿半女,老伴也早就病死了。
活着,还不一定比死了热闹。
只是婆婆觉得可惜的是,自己做桃花糕的这么好的手艺,要是失传了那不可惜吗?
于是就想到了巧织。巧织到现在还记得,那婆婆当日一字一句认真地对自己说的话:
“闺女,我把我这独门秘方传给你。你爱吃,自己做着吃也好,或者以后做出来卖给别人赚钱也好。总归是有个传承,好不好?”
巧织自然是同意了。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婆婆久站不住,便拉着自己,一起蹲在泥尘尘的路边,向自己绘声绘色地从头到尾讲述她的桃花糕的做法。
巧织很聪明,只听了一遍就牢牢记下了。婆婆怕她忘记,还让巧织复述一遍给自己听。
听完,婆婆忧愁的脸才轻松开来,放出了笑容,放心地回家了。
打那以后,巧织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婆婆。
如今,自己做桃花糕的手法已经炉火纯青。可是,看着手中布块里裹着的、那粉红漂亮的桃花糕,巧织的心中却怅然若失。
那个婆婆好像自己的祖母一样,给过自己短暂的亲情,还让自己传承她做糕点的秘方。
如今,那位婆婆恐怕已不在人世了吧?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而上次她们分别的时候,婆婆的年事就已经很高了……
想着想着,原本激动的心,逐渐变得些许清冷起来。
“巧织姐姐!”沐仪一声清脆的呼喊,将巧织从惆怅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沐儿。”
“巧织姐姐,你在收拾什么呢?”沐仪凑过身来,好奇地瞧着:“这是什么糕点呀,好漂亮!”
“噢,这是我自己做的糕点,很好吃的。”巧织道:“沐儿,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踏青吧?去上次的樱花林。”
“好呀好呀!”沐仪听说要出去玩,高兴得两只眼睛亮亮的。
“把你哥也叫上吧,他老是闷在家里可不行,要出去散散心的。”
“哥哥他可能不会去诶……”沐仪犹豫。
“要去的话,大家就要一起哦。”
巧织古灵一笑,随后返回灶屋拿东西,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已拿了一只漂亮的小燕子风筝。
“哇,好好看的风筝!”小沐仪眼中再次放光,立刻凑近了,细细瞧着那只风筝。
巧织却咳嗽两声,将风筝往身后一掩:
“沐儿,想要出去放风筝的话呢,你就一定要说服你哥,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喔!”
巧织看着沐儿憧憬的模样,心中已有了底。
“好好好!哥哥他一定会去的,我现在就去叫他!”
说罢,小沐仪转身噔噔就跑去柴屋。
“哥哥,哥哥!”小沐仪“咚咚”敲着门。
“哥哥,我有重要的事找你!”小沐仪整个人就差趴在门上叫唤了。
屋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瞬,门便吱呀打开。
陈昌仪满脸的颓废,因长久不见日光,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甚至有一点吓人。
此刻他的神色依旧出奇地冷静,开门见了沐仪好端端站在那里,只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丝的担心,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小沐仪仰着脸看哥哥,绽放出开心的笑容:“哥哥!我们和巧织姐姐一起去放风筝吧?有好吃的桃花糕,还有小燕子风筝可以放哦!”
陈昌仪对自己这个小妹妹,真是感到有些无奈,深深叹一口气:
“我没精神去。”
说罢将门重新关上。
说时迟那时快,小沐仪今日恐怕是被小燕子风筝和桃花糕迷了心,亦或是她真的许久没有一些娱乐项目、已经快要憋坏了,她一个侧身,就挡住了门缝。
陈昌仪没注意到妹妹的这一动作,直接夹到了沐仪的肩膀,惹得沐仪“嘶”的一声叫出来。
“哥哥!疼!”
陈昌仪慌忙松了力度,将门打开。
“沐儿,没伤着吧?”陈昌仪赶紧蹲下,心疼地揉着妹妹被门夹到的肩膀处。
这一揉,自己居然才发现,从前胖嘟嘟养得肉肉的沐儿,如今身上竟浑然只剩一层皮包骨了,瘦得让他感到陌生。
“沐儿,你怎么这么瘦了……”陈昌仪鼻子一酸,只一瞬间便哽咽地说不下去话,泪水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自己一直以来意志消沉,只顾着伤心往事,沉溺悲痛中无法自拔。
可是沐儿才几岁?她还是个孩子呀,这个迫切需要被爱与关切包围的年龄。
她只剩下这么一个没有用的哥哥可以依赖……可自己居然如此忽视她的感受!
难怪沐儿平日里那么爱跟在巧织身后面,也不管有没有好玩的事情,就喜欢时刻贴着,却不大愿意来找自己。
又想起其实沐儿好几次过来,在自己的柴屋门外蹑手蹑脚,“咚咚”敲几声,得到的只有自己“有事吗?”的冷冷回应。
甚至有时候自己不愿说话,直接沉默着不理会她。
晾着沐儿在门外许久,才听得她失落的步子拖沓着走开的声音……
逝者已逝,生者——自己唯一的亲妹妹,怎么能如此待她?
人人都说长兄如父,自己却这样不顾妹妹、满心沉沦,简直愧对陈家长子的身份!
看看沐儿现在的穿着打扮,与从前精致合身的衣裳根本不能相比。穿着巧织剩下来的衣服,松松垮垮不成样,要是脸上再脏一点儿,就跟小叫花子没两样了。
没有嬷嬷帮忙打理,头发也梳成最简单、朴素的样式。
小脸蛋上隐隐已经有些凹发……只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依旧和从前一样天真无邪。
陈昌仪给沐儿揉着肩膀,揉着揉着,眼泪就嗒嗒掉落下来。
是被沐儿的瘦削感到痛心,亦或是因为自己连日来不断的郁闷和压抑?
所有情绪不再麻木,一下子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无法压制下去。
小沐仪本没有多痛,方才确实被门夹到了,但是自己那一声哀叫也确实有夸张的成分,为的只是让哥哥多注意一下自己。
没想到连在盛都苦苦逃命时候都没有掉一滴泪的哥哥,此时捏着自己的肩膀,这样脆弱地哭了起来。
小沐仪一下子慌了神,看着哥哥掉眼泪,自己也开始翕动起下巴。
不知为何也想要哭出来,心中感到莫名的害怕。
巧织在小院中很近的地方站着,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陈昌仪居然是这个反应。
自己去安慰吧,也不知道说什么;干站着吧,好像也有些不合适。
巧织突然自我怀疑起来——难道陈昌仪对踏青这种活动有什么阴影吗?
或许自己今天真不该多这个心思……
陈昌仪蹲着身子,搂着沐仪,沉着头无声地哭了半天。
终于止住一些,站起来,转过身,自觉失态地拿袖子擦了擦泪水。
小院中此刻寂静无比。
顿了一会儿,陈昌仪才终于又转过身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去吧,哥哥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