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樱花
师傅开药铺总是接济穷人,有时候忙乎一整天,都不一定能带回来银子,而且还要倒贴上自己去山里采的药材。
巧织与师傅二人,纵然一直以来生活都很节俭,可是最后也没有省下多少银子。
现在,要给陈昌仪买衣服,还要带沐仪吃好吃的,巧织心中有些不舍。可最后还是一咬牙,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一些零花钱都带上了。
那兄妹俩无依无靠,陈昌仪连衣服都没得穿,师傅既然已将他们带了回来,自己便不能对他们坐视不管。
“沐儿,咱们走吧。”巧织在口袋里收好钱两,转头对沐仪绽放出笑容。
“嗯!”
上午的街市很热闹,这里是承安城人最多的集市了,不过这个集市里进行买卖的,都是一些较为便宜的东西。
承安城中其实还有一处更精致一些的集市,里面稀奇珍贵的东西、样式都比巧织来的这个集市多得多,但物价自然也要贵一些,去那里面逛的基本都是富家人。
巧织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就算是来这穷人爱逛的集市,她也得捂好钱包、小心翼翼,须捡着划算的东西买,更别提贵人们爱去的地方了,自己是根本无法染指的。
今日的天气,依旧很好,春光明媚地照耀大地上每一个角落。
街市上,许多摊贩朗声不断吆喝着。男女老少,不管买不买东西,皆受这春光的召唤,开开心心地出门闲逛玩乐。
如此欢声笑语、热闹欢腾的场景,让小沐仪沉浸其中。
而耳边不断绝的、人们交谈的话语声,让沐仪想起了自己的二姐姐婧仪。
婧仪姐姐是多么爱热闹的一个人啊!从前在盛都、在陈府的时候,每次都是婧仪姐姐带自己出门玩。
家中私塾管得严,先生不准她们出门,说要做安安静静的闺阁小姐。婧仪姐姐当时就非常不服气,竟提起胆量,当众反驳起那位教书先生!
姐姐的性子,是如此桀骜不驯,除了父亲,连哥哥都管不住她,更别提旁人了。到最后,连父亲特地请来的那位书法先生,都再也忍不了她,被她气走了。
还有,从前婧仪姐姐就爱带着自己,一起恶作剧,看别人滑稽的表情。以及跟府里的下人们斗智斗勇,只为了能够逃出府去看庙会……
一想到从前这些开心的事,小沐仪脸上就不由泛出更多的笑意。
不过很快,心中一个声音提醒自己——陈府不在了,父亲不在了,自己天天跟在屁股后面的姐姐,也不在了,连下人们都全部被杀了。
从前那些美好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伤心和委屈的阴霾,又盖过了开心的情绪,让沐仪稚嫩的小圆脸,露出不知是开心、还是哀伤的神色。
“沐儿,你怎么了?”巧织注意到意志突然消沉下来的沐仪,拉着她的手问道。
沐仪不知道该如何诉说,也不敢开口,哥哥不在,自己总担心会说错话。
巧织见沐仪沉默不大高兴的样子,问她话也不愿意说,大概也知道了一些缘由,于是便不再追问。
正好前面不远处,一个老汉抱着竹竿子,上面插满了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十分诱人。
那老伯一边拿眼睛在人流中寻找顾客,一边嚎着嘶哑又独特的嗓音,像个大喇叭一样喊道:
“都说冰糖葫芦儿酸,
酸里面它裹着甜!
都说冰糖葫芦儿甜,
可甜里面它透着酸!
糖葫芦好看它竹签儿穿,
象征幸福和团圆!
把幸福和团圆连成串,
没有愁来没有烦……”
一群七八岁大的小孩儿,兴致勃勃地围在老伯周身,个个仰着小脸蛋,眼馋着那些又大又红的冰糖葫芦。
巧织见状,也为转移沐仪的注意力,叫道:“快看!沐儿,那边有卖冰糖葫芦的,我们去看看吧?”
说完不等沐仪回复,就拉起她跑过去。
“伯伯,这一串多少钱?”巧织问。
那满脸沟壑的老伯伯笑笑,一伸手,比了个二,道:“只要两文!”
巧织却瘪瘪嘴,假装不满意地对沐儿大声说道:“太贵了!还是算了哦。”
沐仪不了解,还以为巧织姐姐真的不想买了,嘴巴又嘟嘟起来,心里很不高兴。却也不好表露太多,只好呢喃道:“哦……”
说罢巧织拉着沐仪就要走的架势。
老汉已经吆喝了许久,围过来瞧的,都是一群毛头小孩,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只知道眼巴巴瞅着,也不买。
这好不容易来了个大一点的孩子,看样子兜里买冰糖葫芦的钱还是有的,没想到还嫌价贵,那么果断一转头就要走。
老汉立刻叫住巧织,一副无奈的样子,道:“诶,价格都是可以谈的嘛,你这孩子……”
巧织这才转身,一开口就报价:“一文,卖不卖?”
周围一群孩子纷纷看向老汉。
“姑娘哎!我这都是今早上现做的,用的山楂果啊,全都是我自己亲手摘的!”老汉停了下来,观察巧织的神色,发现并无变化,只得继续说道:“这样吧,两根冰糖葫芦,我要你三文钱,怎么样?算上人工和成本,我简直亏本啦!”
老汉说着,伸手从稻草扎上取下两根,就要递到沐仪手中。
巧织则从口袋里翻着,找出两文钱来,一点儿不带犹豫地塞到老汉手中。
老汉惊呼:“还差一文!”
巧织却不再理会了,拉着沐仪的手就快步走开。
那老汉手中持着重重的冰糖葫芦桩子,身边又被一群馋小子围着,哪里还追得上巧织,只能原地就开始叫骂起巧织。
“巧织姐姐,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好呀?那个老伯伯说了要三文钱的……”沐儿开心地舔舐着,不过还是替巧织姐姐担心。
巧织才不会觉得这种行为不好——冰糖葫芦平时本来就卖一文钱一串,那个老伯说两文一串,分明就是看自己年龄小,想要骗自己钱。
这样的事儿她见多了,所以也不愿意跟他多啰嗦什么。
反正又不是没给钱,钱塞了就跑,如果真的亏本,那人肯定不论如何都会追上来的。
“沐儿,我没有做错呀。”沐仪嘴巴鼓鼓囊囊地嚼着山楂,模样可爱娇俏,巧织见了很是喜欢,用手指亲昵地勾了一下沐仪的下巴,说道:“冰糖葫芦本就是一文一串,你不知道嘛?”
“不知道诶……”沐仪摇摇头,从前都是家人或者嬷嬷给自己带好吃的,自己哪里知道那些东西要花多少钱呢。
“那现在你知道啦。”巧织亲和地笑道。
“巧织姐姐,还有一串你拿去吃呀!”沐仪手里一直拿着两串糖葫芦,见巧织姐姐也不拿过去,奇怪道。
巧织别过头,淡淡道:“我牙疼,不能吃这些甜的。”
沐仪只得“噢”了一声。
“带回去给你哥吃吧。”巧织摸摸沐仪的头,说道。
巧织紧紧牵着沐仪的胳膊,二人在街市上逛了一圈,把所有的摊贩都看了个遍。
沐仪的心情甚是不错,既吃到了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又逛过了这么热闹有趣的集市。
如此这般被巧织姐姐紧紧牵着、贴在身边,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从前和婧仪姐姐一起玩耍的时光。
集市尽头,一个极小的店铺门面,连个像样的门头字都没有,店门口只支了一个竹编的架子,上面铺了一些颜色暗沉的布料。
巧织便带着沐仪,走进这家店面。
店里空间小小的,没有窗户,光线很暗。
店里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妇人,很认真地在伏案画线,因光线不足,她的眼几乎要眯成一条缝。
“任嫂!”巧织愉快的声音叫她道。
那个妇人身材丰满,脸蛋胖胖圆圆的,听见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是巧织,立刻笑逐颜开,应道:“是巧织啊,你可好久没来啦!”
任嫂口中殷勤地应着,手上的活儿却一点都没停下来,依旧认真地在裁剪布料。
“开春啦,要添置新衣啦。来这边看看,这两天才重整好的衣服,有你师傅穿的尺寸嗷。”任嫂身子不动,头往旁边一扭,示意巧织去旁边的小衣柜中查看。
“不,师傅有衣服穿呢,他不用添,我是给别人买衣服来的。”巧织笑盈盈道,说着前去那小衣柜中查看。
“哟!那是给谁买呀?”任嫂八卦地迅速抬头,望了望巧织,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七八岁般大的小女孩,于是随口问道:“是给这小妮子买吗?”
巧织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任嫂所指的那个小衣柜,是一个样式已经非常的老旧的红柚木色柜子,镂空的柜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挤满了折叠地整整齐齐的衣物。
这是一间旧衣铺,已经在承安城街市的这一小小角落,默默地营业了好多年了。
虽店面一直是如此小小的,可是顾客却只增不减,来这里买衣服的,都是同一个层次的穷人。
小店铺生意好,多亏于任嫂的手艺活儿精湛,而且价格非常实惠。
就算是旧衣,也会被任嫂清洗得干干净净,破损的地方,也都会用漂亮的针脚缝补起来——虽是旧衣,可是物美价廉。
对穷人来说,这比购置新衣、或是自己买布料缝制衣服划算太多了。
东西虽好,可是由于店铺实在太小,连一个大一点儿的衣柜都摆不下。
巧织半个身子探入衣柜里,努力翻了半天,热出了一身的汗,才终于找到一件看起来合适的。赶紧将其抽了出来,欲展开来仔细瞧瞧。
沐仪静静在旁边看着,因为店里还有任嫂在,她一直不敢出声说话。直到看见巧织翻出一套衣裳,抖落着展开来瞧的时候,才纳闷地凑过去小声问道:
“巧织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哥哥的身量尺寸的呀?”
巧织露出得意的一笑,一边检查衣裳,一边轻轻答道:
“我不需要尺量呀,我只需要看一眼他的身形,就知道他的大概尺寸、适合穿什么样的衣服。”
沐仪舔着串串上最后一颗糖葫芦,佩服地发出“噢”的回应。
“怎么样,姐姐厉害吧?”
沐仪一脸仰慕的表情,弯弯的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用力点了点头。
看了半天,还是第一件拿出来瞧的衣裳最好,巧织拿着去给一旁依旧忙碌的任嫂看,问道:
“这件多少钱?”
任嫂只抬头瞧一眼,说:“老价格!”
不管是换季还是季末,除了个别材质比较好的衣裳,任嫂卖的价格永远都是一个样。这样很好,也省的巧织讨价还价了。
于是巧织愉快地放下银子,领着沐仪就出店了。
拿上衣物,本想赶紧送回去,让陈昌仪好快些穿上,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能出来散散心。
巧织心中却突然又想到什么,停下了脚步,折身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走。
逛了大半个上午,沐仪已觉得累了,见巧织姐姐又牵着自己改变了路线,疑惑问道:“巧织姐姐,我们还要去哪里呀?”
“等到了你就知道啦。”巧织卖关子。
两个紧紧携手的女孩,在草地上翻飞裙脚,跨过初春暖流催生的所有淡黄色雏菊、紫色小花,以及那些生机勃勃的小草。
穿过重重人流,沿着“淅沥沥”流水的小河,两人最终来到了湖边、一片粉红色浪漫的樱花林之中。
眼前林中枝条上的初樱,随春风微微飘动,阵阵淡然的樱花香气,如上佳的丝柔薄纱一般,软软拂过脸庞。
“哇——”小沐仪被眼前这灼灼辉芳惊呆,张大了嘴感叹。
巧织开心地笑着,看见眼前这些美丽的花朵,她的内心无比高兴。
“每次遇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我难过的时候,都会跑到这个林子里面来。”巧织闭上眼睛,朝着太阳微微仰起头深呼吸。
“大多数时候这里是没有花朵的,要么是一片肥油油的绿色,要么就是一片枯黄,或者干脆光秃秃的……”
巧织自顾自说着,也不管沉浸在这美景中的小沐仪,到底有没有在听,或者能不能听懂:“现在是春天了,今天天气又这么好,这些樱花开得都很漂亮呢!”
小沐仪早已丢下立在原地的巧织姐姐,给她哥哥带的、那串颜色鲜红的糖葫芦,已被她高高举过头顶。她张开双臂,快乐地跑进了这片粉色梦幻的樱花林。
巧织望着沐仪那快活玩耍的身影,还有那串剔透红亮的糖葫芦,心里五味杂陈。
师傅没必要瞒她,早已告诉将这兄妹俩的身世告诉自己。
自己听了,一开始还很同情这兄妹二人,觉得他们全家都被杀光且死有冤疑,只留下这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到处流浪逃生至此——这是多么令人感慨流涕的经历。
可是后来,巧织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尚是三四岁、无法清楚记忆的孩童,就被丢弃在长街上,生死由天、无人问津。
这对兄妹俩尚且可以相互有个依靠,起码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而自己。巧织低头看自己破旧的鞋面,自己永远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
方才还如此烂漫美丽的樱树林,现在看去却有些变了味。
抬头看去,小沐仪开心地在林中打转,伸手接着被风吹得下坠的樱花瓣。
巧织突然多羡慕这个天真的小妹妹呀——虽身处危难,但仍有亲人在身旁,关心自己、爱护自己,为自己兜着底,为自己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