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药铺
沈暮云离开承安城的这些日子里,许多来看病的穷人都扑了个空。
不过昨日他回来,被街坊看见了,他们将沈医师回来了的消息,纷纷传了个遍,很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沈医师已经回来了。
所以原本就焦急等了好些日子的病人,这一天,已早早在药铺前排好了队。
当沈暮云提着自己的小小药箱,紧赶慢赶到了药铺门面上时,排队的人们一下子聒噪起来,热情地向沈暮云打招呼:
“沈医师来啦!”
“您终于回来了!”
“我们来找您好几天了,您都不在,急死人了!”
“沈医师我家孩子身上起了疹子,没日没夜地嚎啊,哄也哄不好,这可怎么办?”
……
抱着“哇哇”不停哭的孩子的妇人,拄着拐摇摇欲坠就要站不住的老头,年轻体壮却满脸疮斑的男人,年纪轻轻却咳嗽不断、以至于说不出完整话的瘦瘪少年。甚至往队伍前端看去,地上竟然还奄奄一息躺着一个面黄肌瘦的老人……
沈暮云想赶紧先去扶起那个倒地不起的老人,却被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
“沈医师,快请您看看我的孩子吧!”
“沈医师!您看我这孙子都好几日咳出血来了!”
“沈医师……”
沈暮云脑子顿时嗡嗡,赶紧往后撤了几步,伸手示意大家冷静冷静,大声朝众人道:
“各位,各位!这么多人一下子都来问我,我怎么答得过来呢?一个一个来,好不好?”沈暮云掏出腰间挂着的药铺钥匙:“我先开药铺,大家都不许插队,按顺序进来让我看诊。”
众人这才敛了声,赶紧找到自己先前排队的位置,在药铺前排好。
沈暮云欲开门锁时,发现那把古铜锁好像哪里不对劲——以前只是破旧了点,现在看锁体上怎么添了许多划痕?
等他将钥匙插进孔中时,才意识到,这把锁已经被人破坏掉了。现在这把锁只是装个样子,松垮垮地挂在门上,其实根本一推门就可以进去了。
沈暮云生起怒火,其实心中早已猜到是谁干的。先不管那么多,赶紧推门而入,查看室内的情况。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撒落满地的药材,屋内唯一的药柜被推翻,抽屉尽开,柜体上还有斧头砍过的深深痕迹。地上那些或常见或珍贵的药材,有的被泼了水早发了霉,有的则被人用脚碾碎了。
更过分的是,当沈暮云弯下腰,用手在地上拨一拨,看看还有没有可用的药材时,鼻子闻到一股发酵的恶臭味,循着味道看过去——几坨让人作呕的大便,像冬瓜一样卧在角落的地上!
那些嫉妒心发作的可恶同行,见自己的生意做得好,而且有时候还不收穷人的药费、诊费,觉得影响到了他们赚钱,就想出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报复自己!
外面排着队的人,有些窥看到了屋内的情况,心中大概也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陪着家属过来看病、身体康健的人,相互说了几句话,随后走进屋来,热心道:
“沈医师,您不用担心,这里我帮您收拾!您安心接诊就是!”
说完不等沈暮云推辞,立刻动手去扶柜子、扫地、收拾散落一地的物件等等。
沈暮云“唉”地长叹一口气,谢道:“劳烦你们了。”随后坐诊看病。
第一个进来的,是方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那个老人,他由一位好心人搀扶着,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老人家,我先给您把个脉。”沈暮云见这老人刚走完几步路,就一副深喘气受不了的样子,便先拉过他的手把一把,也好让他先歇一会儿再说话。
感受着老人脉搏的跳动,沈暮云的眉目逐渐凝起来。
这老人看起来已年过六旬,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给他把脉,手指的力量加重,直按到了筋骨,才感受到跳动。如此沉脉,是人已经到了极度亏虚的地步,看来是因为长年忍饥挨饿,最终导致如此虚弱的地步。
“老人家,您可有感觉身上还有哪些不适?”
“啊?我……我……”那老人仿佛精神上也有些问题,见沈暮云问自己话,支支吾吾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老人家,您只有一个人吗?有没有老伴,或者儿女?”
老人一开始眼浊浊说不清楚话,一听到“儿女”二字,立即皱起眉头一脸笃定地摇头道:“没有。没有儿女!”
后面有人等不及了,听见这老人半天说不清楚什么事,便上前来替他答道:
“沈医师,这老头就一个人,在城西那头有个小屋子。但他一天到晚在街上要饭,也不爱回家,还经常就直接在外面铺一层草就睡了。真担心他哪天跑到人家门口死了,那家还要嫌晦气呢!”搭话那人并无恶意,他也只是在叙说事实。
“老人家,你没有家人帮扶,自己又不识字,我给你开药方你自己也不会熬啊!”沈暮云犯愁。
那老人急起来,萎缩干枯的嘴唇一开一合,却只不断重复着一个字:“要、要……”也不知他是在说“要”还是“药”。
“那我先给您开个方子。”沈暮云看了看自己乱糟糟的药铺:“我这里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给你抓药,你就先收了方子,先去别的地方抓药也行。”
老人听懂了,露出感激的神色,连连点头。
他身后方才替老人说话那人,此刻却叹了口气摇摇头,出声道:“老人家可怜哦,哪里有钱去别的地方抓药,现在的药材,都太贵了!”
是啊,像他这样穷苦无依的老人,根本看不起病。别提长时间熬药吃药了,光买药的钱他都拿不出来。
也正是因为自己这儿不跟这样的老人收费,他才愿意过来的。
但沈暮云也有自己的苦衷——他的药铺是租的门面,不仅要付房租,还要给官府交钱;而且,自己生活也需要钱。
平时接济穷人,不仅是给他们看病抓药免费,有时候自己还要倒贴腰包。如今身边又多了陈昌仪陈沐仪两个孩子要将养着,银钱方面自己实在也是爱莫能助。
且不说药钱,这老人的病不是光靠吃药就能好的,还需有人长时间贴身照顾他,让他好好疗养、按时吃饭睡觉,不可再饥寒交迫。
可是,按这老人的情况,要做到那些简直难如登天。
最终,沈暮云也只能对老人说:“我写了两张一样的方子,您手里暂且拿着一份,要是您有钱,就尽量先去别的地方买药。我这儿再留着一份,等我出城采药回来,取到了药材,您再到我这儿拿药——您说,这样好不好?”
“好!好!”老人脸上露出笑容,高兴地接过方子,苍老的眼睛一个劲盯着方子上的字,虽然他看不懂,也看不清。
就这样,沈暮云中午饭都没有空吃,一直忙着接诊、把脉、开方子,一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病人们才逐渐散尽。
一个人在自己这苦苦经营的小药铺里,药柜和地面已被白天那几个热心的人,简单收拾了一番,可是屋子里仍隐隐约约闻到尿骚和屎臭味。
趁现在天还没黑,沈暮云打算去街上找一些艾草,回来熏一熏屋子,祛一祛味。
前脚刚踏出门,沈暮云的心中就一紧。
门外蹲着三个手拿粗棍的男人,嘴里叼着草,时不时吐一大口浓痰到地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看就是无所事事的流氓混混。
三人听得身后的动静,皆转头一看,发现是沈暮云出来了,百无聊赖的脸上立刻显出饶有趣味的表情,掂量着手中的棍子就站起身来。
“沈医师,终于忙完了?”一个体格壮点的男人为首,满脸不怀好意地问候道沈暮云。
“你们是……”沈暮云定住身,两只胳膊虚护在身前,心中暗叫不好。
“大善人,你心底这么善良,还开什么药铺啊?那么辛苦,干脆关门大吉,去乡下当个赤脚医生不也挺好的嘛,啊?”另一人嬉笑道。
他的同伴几人皆应和着:“就是啊。”
“几位要是没别的事的话,天快黑了,尽早回吧!”
“就是等天黑才想来你这边逛一逛,怎么?沈医师不是好人吗?这会子怎么这么装起来了,连聊聊天的机会都不给我们?”那人的面目变得恶狠狠起来,握着棍子慢慢逼近。
自己卖的药便宜,从不涨价,平日里对穷人的种种善行,又让自己得罪了那些靠卖药发家的生意人。
现在,他们是打算让自己在承安再也混不下去,又是砸自己的铺子,又是雇人来打自己。
哼,真是狼心狗肺,自己不做善事,也不准别人行善!
沈暮云为人,向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被欺负了也顶多是吃点亏,糊弄着就过去了,不愿生事。
可是这些人也未免欺人太甚!自己一直不作反抗,就以为自己是好欺负的吗?
沈暮云目光一冷——这一回,他不想再忍。
而对面那三个男人,见沈暮云的表情骤然变冷,眼睛直勾勾像利箭一样盯着自己,还以为这小大夫是故意做出一副疯魔的样子,妄想吓退他们。
三人玩笑一般相互看了看,然后捂起肚子,指着沈暮云的脸哈哈嘲笑。
“你看他害怕那样!哈哈哈哈真是笑煞我!”
“不就是找你玩玩,看把你给吓成什么样啦哈哈!”
为首的那人凑过来,贴得近近地弯下腰,用猥琐的目光从下向上观察沈暮云的裤裆:
“来来来,我看看尿裤子了没?”
另外一个一边笑,还一边模仿起沈暮云生气难堪的表情,十分不尊重人。
沈暮云冷脸不说话许多,他的一只手藏在身后,在三个男人调弄嘲笑自己的这过程中,一直在偷偷捣鼓着什么。
“呵呵,三位误会了。”
沈暮云的手在身后准备完毕,脸上挤出微笑,朝紧靠着自己挑衅的那人道:“三位,是奉主家之命,过来给我教训的吧?怎么墨迹了半天也不动手呢?该不会是……”沈暮云抬头,毫不卑亢与眼前男人对上目光:“害怕吧?”
“嗯?你是嫌命太长了!”那男人即刻怒了,脸上不再嬉笑,扬起手中的木棍就要打来。
他身后那两人也立刻愤起,举着木棒,气势汹汹地就要打来。
没能提前准备,但是自己多年来的习惯,不管什么时候,身上都会携带一些毒药。就在几人挥棒砸向自己的千钧一发之际,沈暮云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往身前快速一挥,掌中之物随即在空中散开,飘扬到冲上前来的三人身上。
这是能使接触之人立刻涕泪齐下、浑身刺挠的毒粉,效果发作之快,反应之剧烈,都是毒药中上佳的程度。此乃沈暮云自己独创的毒粉,他出门时经常带着此物,以用来防身自保。
那三人方才挥棒靠近,皆满头满脸扑上了毒粉,顿时‘哇’地叫出来,立马丢掉了手中的木棒,痛苦地捂住眼鼻。
“这是什么玩意儿!”
“啊啊啊眼睛好痛啊!”
“咳咳咳……我……喉咙……”
看着三人像老鼠一样蜷缩在地,脸上、身上又疼又痒,指甲使劲抓挠着皮肤,不一会儿就抓得满脸通红,就快渗出血珠来,只一味徒劳地狼狈地哭爹喊娘。
沈暮云的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这些人真是罪有应得,活该!
但是自己不可以就这么放过他们,毒粉的药效反应虽强,但是不过两个时辰毒效就会过去。到时候这三个混混身上不疼了,必定还会再来找自己的麻烦。为绝后患,看来还是得再狠一点!
沈暮云转身重新回到药铺中,翻找自己的药箱,从中取出一个小葫芦状的药瓶。
就是它了!
沈暮云拔掉小葫芦瓶的塞子,抖落抖落,从中倒出一些微微黏糊的红色粉末在掌心。
“啊,有些受潮了……”沈暮云有些心疼,小声自言自语道。
这毒药也是沈暮云亲手独创,且是他最喜欢的一种毒粉,因颜色如雾中看血,呈独特的深粉红色,像极了红鹳的羽翼颜色,所以沈暮云将其取名为红鹳羽粉。
红鹳羽粉的作用,是麻痹人体内的神经,使其失活,让人无法感觉到来自外界的任何影响。
这是外敷药,使用方法也很简单——
若是想让一个人失去嗅觉,就将其抹在鼻孔里。
若想让人失去视觉,便将其抹在眼睑里。
又或者,想让一个人瘫痪,只需同样将其敷在四肢皮肤上即可,不过那样太浪费药粉了!
红鹳羽粉的制作过程繁琐,耗时很长,来之不易,所以——要省着点用。
沈暮云对着地上哀嚎的三人,认真思考了一番,终于做好决定——
这三个混混整日里就爱到处惹事生非,而是非又多生于口舌,不如……就封了他们的嘴巴,让他们此后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样一来,几个哑巴再怎么爱惹事,也会比从前收敛一些吧?
而且只是不能说话、无法品尝出食物的味道而已,并不影响其他,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们恶人先告状,将自己告到官府去,但无法开口判官大人诉说“案情”,又都是不识字的乡巴佬混混。这么一来不就告不了了吗?所以封他们的嘴巴,是最保险的选择。
于是,沈暮云当即蹲下身去,准备掰开那几个人的嘴巴,将药粉涂抹到他们的舌头上。
三个混混因为全身瘙痒难耐,一直在地上拼命滚动挣扎,早已将力气消耗殆尽,只垂头耷脑的样子瘫在地上。
所以沈暮云很轻易地就张开他们的嘴巴,挨个儿地抹上了红鹳羽粉。
“这药粉贵得很,你们此生能用上一回,也算是种荣幸吧!”沈暮云满意看着他们,心疼地重新塞好小葫芦瓶,对他们说道。
初春的夜晚来得太快,眨眼之间天空便已失去了颜色,灰蒙蒙的长空之中,一轮弯月孤零零挂起。
天色不早了,自己该回家了。今天被这三个混混耽误了时间,熏艾的事儿就明天再办吧!沈暮云将药铺简单拾掇了一下,拍拍手就走人了。
地上已经陷入昏迷的三人,沉默地躺着。
月光如朦胧的薄被一般,忧柔地盖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