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 章 分梨
扶风城北。
十余名青衣道人穿梭于山林,形如鬼魅。
“还请陆小师叔,节哀顺变。”
中年剑客开口哀求道:“我们深知您归乡心切,但从踏进扶风地界起,能感受到的气愈发稀薄。周天运行不畅,这种滋味儿,太磨人了。歇歇吧。”
随着话音落下,所有人纷纷望向最前方。
那是一位身材纤细的少女,大约二十出头,长发飘逸,狭长的双眉在柳叶杏眼上勾出几分英气,面容秀美绝俗。
她气机微微一顿。
立即,身后响起严厉的呵斥:“咱一行十五人横穿山林,却鸟兽不惊,恐有歹人暗藏。走!”
有人惊呼:“青纱帐!”
此话一出,众人铆足了劲往山外狂奔。
又过去一盏茶功夫,他们足足跑出二十余里,终于拨云见日,茫茫无际的山林被远远抛在身后。
中年剑客朝一名年迈老者行礼:“谢师叔祖指点。”
“你小子!”年迈道人笑着指向他,没好气道:“想与人动手也得注意分寸。这些小崽子们初次远游,能全乎回去,都算你这掌门当的不赖。”
中年剑客挠挠头,乐呵呵道:“哪能啊,一切依仗师叔祖。”
众弟子方才后知后觉,暗骂掌门师兄混蛋。
师叔祖没哄他们。
山里,真有歹人。
中年剑客双手叉腰,横眉竖目训斥道:“闲时不练功,忙时一场空。你们一个个的,平日里,师兄嘴皮子说烂都不管用。现在傻眼了吧?单论年岁,陆师叔不比咱们。还看!又忘了,谁教你龇个牙大喘气的?盘坐运功。”
众人忙不迭应声,心里却在嘀咕,让休息的是你,上蹿下跳骂人的还是你。人活一口气啊。咱们咬咬牙,如何坚持不住?平白无故,让小师叔瞧不起。
“吾辈修士,与天争、与地争,与己争。独不与人争。”老道人叹了口气,又一次谆谆教诲。
老掌门一年前羽化仙去,道观交到对方手里,本该皆大欢喜的一件事。
唯独其本身,还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挑不起重担。
若方才自己不开口,说不得,在那片山林就要见血。
那些人的杀意很淡,但对几个小妮子的邪欲,强烈的吓人。
众人缄口不言,铭记于心。
中年剑客是闲不下来的性子,他转过头就问道:“小师叔!按说陆畋老爷修为高深,怎么看也绝非早夭之相。便是再活一二百年,也并非稀罕事,怎么突然就……”
青衣陆禾听见对方的询问后,轻轻摇头道:“不知。”
上月初,回龙观前辈惊觉星象异变,不惜自损修为,开坛做法,算出大劫应在扶风。几番商讨后,便由老道人领队一探虚实。两日前,陆禾正正好好在路上收到陆景飞书:祖父疾终,勿归!
“师叔祖?”
中年剑客往老道人身边凑了过去,后者直皱眉头,满脸嫌弃地挥手赶人。
但紧接着,他瞥见泪汪汪的乖徒儿,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呦。
老道人捋了捋胡须道:“说起来,当年带小陆禾回山前,与那位有过一番深谈。”
众人连忙坐直,竖起耳朵,生怕听漏半个字。
“都是陈籽麻烂谷子的事,最远还要追溯到数百年前,杨陆两族先祖之间的爱恨情仇了。”
老人小心翼翼观察陆禾神色,思忖片刻后,先将自己的看法抛出:“陆畋之死,最直接的原因——他脸皮薄。”
所有人皆是一愣。包括陆禾。
这算哪门子原因?
“乖徒儿,关于你们两族的百年恩怨,令堂都不曾对你提及,为师不当讲。但大致有个脉络,我且胡乱说说,真相是否如此,那还两说。”
“所谓修行,道与术尔。杨老太爷以及他儿子杨筱、孙子杨钧,俱是令人胆寒的不世出高修、术修。可惜的是,君子生于小国。他们为风雨飘摇的大虞奔波一生,来不及锤炼性命。杨筱是累死的,杨钧死于暗杀。至于杨老太爷……不可说。总之,杨氏满门忠烈。你祖父陆畋,当年就曾与我表露心迹,只等护杨培风长大成人,他便心安理得,舍了一身道行,随先辈而去。”
老道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神采奕奕。
他微微抬手,中年剑客便将水壶递出。他刚抬脚,后者已经坐在地上,贴心地开始捶打。要让外人瞧见,指定以为他们才是货真价实的师徒。
“杨培风,杨培风?怎么没听过啊,杨钧当年留有遗孤?”中年剑客问道。
“是我的二哥。”温婉柔和的嗓音传来。
“二哥?”中年剑客疑惑道:“小师叔的兄长不是叫陆健么?”
“兄长又不是长兄!”陆禾一句轻嗔,心中无奈的紧,真笨。
众人方才点头。
原来如此。
可是立即,他们又感觉到不对劲,怎么又姓杨了?
“长辈教诲,修行是路上的学问,旨在于行。扶风贫瘠,常人世居于此便罢,可诸如杨陆之流,怎么数百年间没想过离开。去北方,去追求更上一层的道?”
有人发出灵魂拷问。
这个问题并不指望小师叔,他直接看向师叔祖。
然而下一刻,有人抛出更大的疑惑道:“我辈修士执念,皆为长生。须知世上茫茫多的人为这长生两字,反倒做了短命鬼。杨陆两家各有长生妙法,却偏不爱长生,又是何故?”
老道人啧了一声,这一次他沉默许久。
不知该如何说起。
为天下百姓,芸芸众生?
这个理由,还是太空洞。
最后,中年剑客掷地有声道:“问得好,就以此为题,回去后每人交八千字感悟。”
“啊?”
“周潼你又来,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我也不想啊……”
众弟子连连叫苦。
唯独陆禾了无所谓,她靠坐在一棵榕树下。
三年没回扶风,家书按时按点送到回龙观,从不有误。但在信中,似乎对她刻意隐瞒了那个人。
她微微出神,在高高的树枝上,仿佛听见有人在笑着喊她……
“小四!”
“小四。”
“我刚在老陆的园子里看见一个好大的梨。都秋凉了,再不吃就要坏了,咱去弄下来。”
少年推着她,兴致勃勃地跑到果园。
秋天的尾巴,木架上的葡萄藤早早枯萎。金红余晖洒落,有一个硕大的梨子,藏在最顶端的树叶中。
少年动作轻盈,一个健步爬了上去,但越往上的树杈便越细,摇摇晃晃中险些摔落,只能灰溜溜跳下来。
“二哥?”
她轻轻唤了一声。
“没事,等着!”
少年飞跑出去,不多时,拖回一根很长很长的竹竿。
“咱们一人一半。”她咽了咽唾沫。
“不行哦。娘说了,梨子一定不能分开吃。梨同离谐音,分开吃就是分离。”少年义正辞严,小脸上写满认真。
“不要。我不要离开二哥。”
少年又爬上梨树,越爬越高,惬意地摇晃双腿。而她,很乖乖地在下面望着对方。
她要和二哥永远在一起。一辈子。
这是她吃过最大最甜的梨,上面的皮轻轻一摸便掉,露出晶莹玉透的果肉。
浓郁的果香似乎将整个秋季填满。
但就在她一夜好梦后。
接连好几天,都没看见对方。
等再见面时,少年已经改姓了杨。
和那个白胡子老爷爷一个姓。
长途跋涉,陆禾一个恍惚,天已抹黑。
没人叫醒她。
她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另一处火光。
夜风清冷,四野沉寂,
“小师叔醒了。”中年剑客低声道。
众弟子其实困倦的更厉害,倒地就睡,至于说好的运功,他们只想说:运个鸟蛋的功!累了困了,还是做梦来的实在。
陆禾脑子还有些发懵,其实只睡了一个时辰而已,天黑的极快极早。她四下扫视一圈,奇怪道:“师傅哪去了?”
“有点小状况,你睡着后紧接着,山林中走出几队人马,其中有人带伤。听他们的意思,是为了一件重宝打得头破血流,折了五六人。师叔祖认出故人,言语不对付,一路打一路走,往扶风南边打过去了。”
中年剑客娓娓道,接着,他用手指向不远处的火堆,又悄声说:“这是另一拨人,也都收拾过了,去扶风城的,赶两处酒。一是陆老爷子的丧宴,还有就是柳家的喜事。”
陆禾娇躯猛地一颤,追问道:“柳家?哪个柳家?”
中年剑客吃了一惊道:“这你问我?”
陆禾道:“我二哥与柳氏女有一段旧缘。”
“那你放宽心吧。”中年剑客嘿嘿一笑:“新郎官姓乐。不管小师叔二哥姓杨姓陆,都没一个铜板的关系。”
“什么叫我放心?”陆禾像做了亏心事被发现似的,美眸狠狠一瞪,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一件事,提醒道:“让他们运小周天,扶风地潮,这样睡一晚,明天怕是谁也起不来。”
中年剑客摆手道:“没事,小师叔感受不到?”
经过对方一说,陆禾终于看清,有一道无形气罩,将周围所有阴冷寒气隔绝在外。
尽管其余人火烧得旺盛,但架不住寒气灌顶,一样被冻得直哆嗦。
“掌门师侄,当年将你收入回龙观的,那功德,来世能当皇帝!”
她难以想象,如对方这般好斗的人,居然选择修道?
中年剑客笑而不语。
与人争,同样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