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寂静之城(五)
山坳中的h城被乌云笼罩着,黑压压的,令人不安。几只鸟儿此起彼落地在小区院子里的树木间飞来飞去,唱着不成调的曲子。蜻蜓低低地在半空中飞行,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闪电和雷雨。
“出门记得带伞哟,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姚妈妈叮嘱着千越。
千越朗声回道:“好嘞!”千越拿着那把印着哆啦a梦的伞走出门,这是她最喜欢的雨伞。
陆柯已经离开一周了。那个时候手机还没有那么普及,几个少年都没有手机,因而他们如果见不到面就很难联系彼此。千越很想念陆柯,他走后,没有人能在千越身边安静地听她絮絮叨叨了。她一转念想着陆柯正在做的事儿,还是不由地为他高兴起来,内心为他小声地嘀咕一句:加油!
是夜,晚自习后,千越因为值日多留了二十分钟。当她打扫完教室卫生走出学校时,可儿和胖熊已经先走了。几人高三之后就约好如果谁有事儿耽误了,不能按时放学,另外的人就不用互相等。毕竟这是高三,几人都害怕互相等待会浪费对方的时间。
千越打着自己那把印着哆啦a梦图案的伞,冲入暴雨中。她走在平时回家的小路上,举着伞,就着月光和路灯,下意识地避开前面亮晶晶的水塘。她边低着头走路边在内心默背语文古诗词,脑子里还在默写出那些诗词的字形。她没有注意到前面巷子的路灯已经黑了,也没有注意到灌木里面蹲着的黑影。千越走过那个蹲着的黑影,突然她手里的伞掉了,千越被拉进了路旁的灌木丛中。
突然,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灌木丛里摇晃的枝桠和落在路旁的哆啦a梦雨伞。雷声接踵而至,掩盖住了少女哑声的嘶吼。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黑影终于撤身离开。千越从泥地中爬起来,她的双手被那个人栓在后背上,嘴里也被塞了一块布。她第一次颤颤巍巍地尝试着站起身来,但是没有成功,她摇晃着又跪倒在地上。再次尝试之后,她终于立稳身子,一步轻一步重地往家走去。而那把掉落的哆啦a梦雨伞则没有被任何人拾起,永远地留在了这个雨夜。
家里,姚妈妈倒在沙发上,压抑的啜泣传来,她的肩膀也一抽一抽的颤抖着。浴室里传来水声,这个声音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
当警察出现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们不由得陷入惊讶的情绪中,久久无法平复。警察们找了12班的几个同学单独问话。千越已经两天没有来上学了,警察也来了,大家纷纷猜测是不是千越出了什么事儿。
很快,有谣言传开:千越被欺负了。几个好奇的同学忍不住追问:“什么是被欺负?”而回应的人则跺跺脚,躲躲闪闪地说:“就是那个被欺负啊。”这时候除了少数的人还懵懵懂懂不知所云,大多数人都深谙“欺负”背后的潜台词。
“欺负”真是一个奇妙的词,乍听仿佛是孩子之间的玩闹。这个词模棱两可的词意和指代不明的特点掩盖了其背后行为的罪恶。只要用“欺负”一词,就不用说出那个文化里羞于启齿的词。只要用“欺负”一词,百无聊赖的无关人等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他人的伤口拿出来讨论、传播,就仿佛自己在议论的只是一个芝麻大小的事儿,不用理会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也不用为言语的后果负责。
而这时候的警察局,警员们却毫无头绪,这已经是他们和这对母女的数不清第几次见面了。他们看向对面那仿佛只凭一口气支撑着的母女,不忍心地问道:“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报警?”
姚妈妈:“我们很担心这件事对我女儿名声的影响。以后她还要嫁人的呀,谁敢娶一个被那个了的女孩儿呀?”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再加上那个畜生威胁我女儿说报警的话就会把我女儿的照片发到网上,所以我们在家里考虑了一天。但是最后孩子坚持要报警,那种人怎么能不受惩罚?让他以后去欺负更多的人吗?”话音未落,姚妈妈又抽泣起来。
警察:“我很理解你们的情况。但是……案件的现状还是需要你们知情:因为受害人洗澡了,再加上嫌疑人做了防护措施,也没有做出大幅度动作留下痕迹,所以我们没能检测到嫌疑人的任何信息。再加上那天晚上下大暴雨,雨水冲掉了现场的痕迹。”最后他不忍心地避开母女的双眼,继续说下去,“留在受害者身上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鞋带和棉布,上面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或者可追踪的销售渠道。总而言之,没有留下任何的证据。”
姚妈妈:“我们不知道啊……她当时全身都是泥,全身都湿透了,跟冰块一般的冷。我们真的不知道会把那个畜生的证据洗掉啊……”说着说着眼泪流得更多了。
“那个人小腹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个子大概有一米八左右,有点胖。”这是千越第一次开口,声音嘶哑无力。她重复着之前笔录中就已经提供的线索,言语中有一丝坚持,她不想就此放弃。
警察回应:“嗯,是的,我们之前笔录里面已经记录下来他的身高、体型、身体特征。但这个范围太大,难以搜索。”
“那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姚妈妈绝望地哭着求问警察。
警察沉默着,但也尽力坚定地说:“我们会尽力的。”
两天后,千越终于回到了学校。可儿和熊胖从三丫路小区一路陪着千越走到学校,担心地在12班门口看着她走进班级,直到上课铃响了两人才不得不回到自己各自的班级。
千越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的嘴唇发白,目光呆滞,不再似之前那般的莞尔灵动。同班同学看到千越这样,仿佛一下证实了之前学校里的传言:千越被欺负了。少年人耐不住好奇,不时地悄悄盯着千越看,眼神中充满了猎奇,他们自以为这样的偷看不会被发现,实际上却分外明目张胆。
同桌看着千越的状态,担心地问:“你还好吗?”千越点点头。同桌帮千越倒了水,但也很快在高三的压力下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班里很多同学围过来千越身边,其中有的同学甚至从来没有和千越说过话。
他们都在争先恐后地安慰着千越:“千越,你别担心,那个人就是个人渣,警察肯定会找到他的。”
“千越,那条路在哪儿呀?”问话人想:自己以后都不要去走那条路了。
“千越,不要难过。”
“千越,今天要不要我陪你回家?”
每一句话,明明是安慰,却仿佛刀一般扎在千越心上,亦或者像是盐撒在溃烂的伤口上,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千越: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了,大家都知道你不干净了,大家都在安慰你,但是他们真的在意你吗?还是说只是在看热闹,或者单单是无聊题海中的短暂猎奇?
几个隔壁班的女生在走廊上交头接耳:“你们知道吗,12班那个女生,对就是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那个,那个数学和英语考满分的那个,她……她被别人那个了。”“天哪,真的吗!”言语有几分他们自己也察觉不出来的嫉妒。
“我就说她平时穿那么好看,原来她那么小就和别人那个了。”“不是,不是,是被强迫的。”“那看来我以后也要穿得朴素一点,太可怕了。”
“那以后还会有人愿意娶她吗?她都不干净了。”“我哪里知道。”
“是谁做的,□□犯抓到了吗?”“听说没有。”“我的天哪,我好害怕,晚上我们一起回家吧,我要是也遇到了这样的罪犯怎么办,我可不想像那个12班的女生那样。”话题最后还是从千越回到了他们自己的身上。
而千越面无表情地低头从他们背后走过。她想反驳,想说那天是周一,全校统一穿的都是校服;想反驳她穿好看的衣服只是为了自己开心,不是为了招惹别人。一想到这个话题,千越就内心羞耻,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犯罪的人,自己有错,所以理所应当地在学校里被大家指指点点和凝视。
千越走到三楼的女厕所门口,排那个照例很长的队。排队的女生们看到千越后,都捂着嘴在说些什么,眼神还不时地瞟向千越,生怕其他人看不出来他们在说千越。
千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了大约半分钟,然后从长队里走开去一楼上厕所了,一楼的女生要少一点,而且大多数都不认识自己。
千越来到一楼,一下子就想到自己每次都“凑巧”来一楼上厕所然后绕路去偶遇陆柯。她突然哭了,心里忍不住想:陆柯呢?陆柯为什么不在呀?不对不对,还好陆柯不在,不然他肯定能听到那些人的指指点点了,肯定会像那些人一样觉得她不干净了。
年少的人儿,还不明白自己语言的恶意,也不去探究强加的因果是否合理,更不清楚一个标签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重量。他们只是好奇,亦或者是想要为枯燥的高中生活增加一点调剂品,亦或者是单纯羡慕千越衣服好看、成绩优异。
千越走过校门口,恰好遇到隔壁职高的混混,他们可能在等着一中的人打群架。不知道为啥,他们也知道了千越的事情,对着千越吹了声口哨。
千越低着头赶紧往前走,想赶紧避开这些人。未曾想身后传来一声唾弃:“你都和别人睡过了,不干净了还清高啥呢?”这句话伴着几声意味不明的笑。
一时间千越站住了脚步,呆愣地站在原地,眼神一时难以分明。可千越很快反应过来,耻辱涌上心头,她向前跑了起来,泪水从眼角滑到下巴,又很快消失不见。
下晚自习,可儿和熊胖来三楼找千越,却听12班的同学告诉他俩:“千越今天很早就回家,她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晚自习都没上就回家了。”可儿和熊胖相视无言,只得先回家。
千越回家,扑倒在妈妈的怀里,不说话,只是哭。姚母好容易在千越回来之前收拾好仪态,看到千越哭,自己也忍不住了,两人的哭声此起彼伏。过了好久,千越才小声问:“妈妈,我是不是不该穿漂亮衣服,我错了吗?”虽然那天千越没穿,可是千越忍不住想:那个犯人是不是平时就盯上她的,因为她那些好看的裙子,像学校里大家说的那样。
姚母抚摸着千越头的手顿了一下,说:“阿越,你没有错,你怎么会有错,都是我的错,我一直在想那天下那么大的雨,我应该去接你的。都是我的错啊……”说着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从指间流下。
千越继续低声问:“可是妈妈你知道吗?他压过来的时候我都吓傻了,我没有反抗,其实我在他用鞋带拴住我的手之前是可以跑的,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跑啊。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可以试着蹬开他的,但是我也没有,我就像死猪一样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你说我是不是太软弱了?我是不是像学校里的同学们说的那样……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