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林野朝?”
露在外的手指被毫不收敛的风染上凉意,压在脚底的枯枝发出脆弱的“嘎吱”声,清洁工收拾塑料发出的响动从不远处传来,隐约还能瞥见一抹亮橙。
如果不是这一切,夏蕰差点就要以为,眼前这个熟悉的疏离背影是自己混乱意识下的错觉。
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林野朝会在正常分贝下,对自己的声音无动于衷的理由。
除非他要做假装不认识这么幼稚的事情。
就在两个人的距离快要缩小到一米之内的时候,他突然有了动作,夏蕰当即停下来,望过去,等人转身。
“林野朝,你要干嘛?”
刚往前挪了不到半步,身后突然出现一股阻力,自顾上前的人只好停下。
林野朝侧身一看,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正拽着自己的衣服下摆,视线在发红的指尖上停了两秒,移开,对上一双充满疑惑的双眼。
夏蕰松开手,直起身看向和自己一样皱着眉的人,小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在干嘛?”
林野朝看了看眼前的人,又转过身回看自己身后的湖,才开口回答问题,声音压得有点低,“看看。”
“哦。”
夏蕰了然地点点头,跟着人走了两步之后,才反应过来林野朝的语气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具体怎么回事儿,她说不清楚,但是总觉得对方是在回答完自己的问题之后,意识才清醒过来。
根据她长久以来的发呆经验来看,两个人四目相对时,对方的恍惚和迟钝,不像演的。
她心里想着事情,本来就不大的步子迈得又慢,转眼间就和林野朝拉开了距离。
等到他的身影毫不犹豫越过长椅,夏蕰才意识到他的打算。
“林野朝。”
被喊住的人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她的眼神又恢复到原本的毫无波澜,“有事?”
看到人认真点头,他的眼里反而闪过一丝诧异。
“我们之前在食堂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饭,也算有点熟,对吧?”
夏蕰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把想说的话讲完,才将目光从晃动的脚尖,转到坐在椅子另一头的林野朝身上。
对方没有否认,只是面色平淡地望着她,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夏蕰保持着和人相望的姿势,却没有按照刚才的逻辑讲下去,“我想听你说话,可以吗?”
“……是。”
面对这个肯定性回应,夏蕰毫不犹豫地放弃对他沉默时间的思考,露出一个直白单纯的微笑。
没等林野朝做出别的反应,她便带着纠结把计划之外的话讲了出来,语气里带着安抚和商量,“……之前是贺贺讲错话了,你别介意。”
她说话的时候,时刻注意着眼前人的反应,企图从对方的细微情绪变化中,获得准确答案。
夏蕰看得清楚,林野朝是反应了一下才理解她的意思,这大概不是件重要的事,因为他仅仅是一愣。
“祝贺从小就这样,嘴巴总比脑子跑得快,越是在熟的人面前越是这样……你别介意……还有……班里人对你也没有意见,大家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其实你可以试着放开一点,他们性格还都挺好的……”
讲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夏蕰自己都说不下去才作罢。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劝人会劝到这么干巴的地步。
当事人如此沉默,全程目不斜视地望着自己,连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一点都不配合,两相“较量”,还是她先撑不住,眼神闪烁地扭头,目光飘忽到不远处的湖面,用力抿了下嘴唇,然后鼓着腮缓解别扭情绪。
祝贺是一点事儿都憋不住的性格,所以夏蕰在他家吃过饭后就知道了两个人食堂谈话的全过程。
他说的时候满脸带着急色,还非常夸张地还原了林野朝当时的语气和表情。
“没有误会是什么意思?啊?”
“虽然我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给了我一种很不爽的感觉。”
“有机会你帮我试探试探,看他什么时候消气。”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夏蕰不得不放弃等待,双手放在膝上,再度开口,“他已经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没有。”
简单两个字,被林野朝直接坦荡地讲了出来,不带一点虚伪遮掩。
“……奥。”
四目相对,夏蕰发现大概他真的是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本该皆大欢喜,她却开心不起来。
祝贺刚开始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夏蕰并没有想到林野朝会生气,因为在她看来,祝贺是在安慰。
尽管他措辞有点不注意,林野朝也不该是那么小气的人啊?
可是如果林野朝真的没有生气,干嘛把“没有误会”说得那么干脆,甚至落下祝贺一个人离开。
夏蕰琢磨了半天,似乎有两种可能:
一、当时祝贺说完那些话,他是有点生气的,觉得没面子,所以才赌气这么说。
二、嫌祝贺话太多,想让他闭嘴。
第二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
夏蕰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三班这群人,说不定还嫌她们事多,烦人呢~
想到祝贺这些天对林野朝的殷勤,她突然觉得有点气闷,“没生气就好,祝贺一直想给你道歉来着。”
回应夏蕰的是突然刮起来的冷风和昏暗的天空。
至于林野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扭过脸去,望人工湖面,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你……”
看着突然起身离开的人,夏蕰心里百转千回的措辞被忘得一干二净,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
她愣了几秒,然后“噌”地站起来,冲着林野朝的背影大喊,“那……那本笔记,你看了吗?”
往前走的人停住了脚步,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就在夏蕰以为他没听清,准备在说一遍的时候,林野朝转了过来。
只是他说出口的话,不是夏蕰以为的“谢谢”,而是“我不需要。”
“那你还给我。”
风把头发吹得凌乱,几根零碎的发差点扎进眼睛里,尽管如此,夏蕰还是执拗地盯着他,“我现在就要。”
大概她无理取闹的样子很凶,可能还很丑,因为林野朝都没有正眼瞧一下,扭头就走了。没一会儿,人就在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估计是不想和她纠缠。
想到这,夏蕰胸腔起伏得更加厉害,眼里也泛起了湿意。
放在椅子上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钻进耳朵里,惹得人心焦气燥。夏蕰顺势看过去,觉得十分碍眼。
她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和太阳,谁更可怜。
随后,她低下头,深呼一口气,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拿起塑料袋就往外走。
周围没什么人,耳边除了风声,就只剩下她愤愤的呼吸声。听着听着,夏蕰慢慢平静了下来,手上的劲儿也卸了不少。
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脸上有点湿,伸手往前一探,细小的水滴落在掌心,余光处的地面上已经有了斑点大的水痕。
“下雨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雨势瞬间变大,地面变得一片潮湿。
风吹得雨偏斜,直往人身上砸,夏蕰只能眯着眼,硬着头皮往前跑,好在车站就在附近。只是就这么一小会儿,她的头发已经湿了大半,脸上也全是雨水。
皱着眉拂去脸上的水,手面手背全部沾湿,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哪哪都不舒服。
“嘭”
最后一颗章鱼小丸子被扔进了垃圾桶。
夏蕰冷脸看着公车指示牌,抬起胳膊收拢松散的头发,哪知道皮筋刚绕了一圈,就断了。
看着上一秒还在自己手里,下一秒就出现在台阶下污水坑中的东西,她心底压了半天的火,又一次燃了起来。
“怎么这么倒霉啊!”
她放下胳膊,散着发转过身去,背对着街面,开始愤怒的碎碎念。
“还不如呆在家复习呢!来这么干什么!”
“别人都走了,就你淋雨……”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别人又不领情,还不如早点回家……”
雨越下越大,没有一点要缓和的意思,从她躲雨到现在,就只有一辆私家车经过。
不知道公车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她的脚尖抵着柱子,因为不安和烦闷,话不停地往外冒。
“别人学不学习关你什么事,烂好心……回学校就把东西要回来!”
“以后爱怎么样怎么样,别人不理你就不理呗!反正你也不在意……”
幸好,好多安慰的话都没说出来,不然丢人的还是自己。
还想劝他慢慢来,以后就好了……
“以后……”
“以后,我再也不管了……随便你!”
背后传来喇叭声,夏蕰下意识转身看过去,脸上残余的气愤正对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林野朝双手握着电车把手,隔着雨幕看向她。冷冰冰的人皱起眉来,看上去不好惹,不耐烦。
见她看过来,林野朝利索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内里翻出来,垫在落雨的后座上,刻意抬高的声量不像之前那么低沉,只是夹杂着些许狼狈,“上来。”
噼里啪啦的雨声让夏蕰连矜持和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她垂着头,不情愿地走过去,视线落到后座上时,动作变得有些迟疑,想把林野朝的衣服拿起来再坐。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林野朝往前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开口催她,“快点!”
别扭地坐上后座的夏蕰发现,林野朝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狼狈,两个人距离不到十厘米,哪怕为了防止雨水进入眼睛里,要眯着眼,眼前的一切也都清晰可见: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林野朝的黑色短袖已经湿了大半透,洇透的部分紧贴脊背上,滴在头上的雨水杂乱无章地往下流,脖颈上的水迹接连不断,有的浸在外面的衣服上,有的淌进皮肉。
车骑得很快,逆风而行的两个人毫无防备,夏蕰坐在后面,脸都被砸得生疼,更不用说没一点遮挡的林野朝了,可是他车开得四平八稳,身体纹丝不动。
夏蕰盯着他的衣领,脸上涌起复杂的神色。
原来她刚才听到两遍车溅起的水声,不是错觉。
她往前挪了挪身子,费劲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双手扯着衣领边,尽力往林野朝头顶上举。胳膊肘碰到林野朝的肩膀时,夏蕰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的僵硬,尽管他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没办法,谁让他们身高差这么多。
不管怎么样,少淋一点总是好的。
这么想着,夏蕰又举着衣服往前靠了靠一点点,胳膊不可避免地压在林野朝的肩膀上。
这次,夏蕰没察觉到他有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