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无题
虞兰珠走进荔香苑一眼就看到孟文远正负手站在院中望天。
他还是上午那身月白衣服,卸去了脚镣,又恢复了风流倜傥的模样。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他瞬间抬眼望来。
那目光异常地锐利,如同一柄利剑直直地刺了过来。
虞兰珠脚步微顿,此时方知夏无忌所言非虚。
在看清虞兰珠的模样后,孟文远的目光立刻松弛了下来,迈开长腿走到虞兰珠跟前,“虞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见他气色俱佳,虞兰珠确认他没有遭罪,斜了一眼幽魂——这下你放心了。
孟文远亦顺着她的目光往幽魂方向看了一眼,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此时的他却不知道有双眼睛跟他对视了许久。
正当他要收回视线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开门声。
还未回头,却见虞兰珠正低着头行晚辈之礼,“见过燕王殿下、见过孟侯爷。”
原来燕王此时就在荔香苑,因为和淮远侯有事单独相谈,故此孟文远识趣地走了出来。
他看到燕王和自家老爹先后而出,也跟着立刻行了个晚辈礼。
赵沉来到二人身前,目光往幽魂方向转了一圈,才垂眸看向二人。
他伸手虚扶起两人,“早先本王就说过,孤并非繁文缛节之人,今后无须太过见外。”
年轻男女对视一眼,皆同时点头称是。
站直身形后,虞兰珠又微微后退了一步,垂手侍立在一旁,态度看起来异常地恭敬。
赵沉淡淡瞥了她一眼,唇角露出一丝哂笑。
恰好,淮远侯捕捉到了这丝笑意。
赵沉自小就老成得过分,向来喜行不怒于色。
没想到今日竟见到了他情绪波动的一面。
淮远侯心中怪异,不由细瞅了虞兰珠一眼。
孟府和宁府仅一墙之隔,他自然见过虞兰珠,次数还不少,可没有一回细看过。
他素来事务繁忙,美女都没空欣赏,何况胖丫头。
现在近距离打量之下,发现这姑娘只是胖了些,却生得一副好颜色,就是面上有股病气。
倒是有几分宁绾的影子。
淮远侯思及此处,脸色顿时微变。
正欲再细看两眼,却忽觉头皮发麻。
他低头望去,原来是虞兰珠正冷冷地看着他。
她生得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一般这种眼睛会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
可虞兰珠的眼珠黑得太过,仿佛任何光线都落不进去,有种深不可测之感。
院中阴风吹过,淮远侯只觉得一股阴冷之气沿着背脊蔓延至四肢百骸。
淮远侯跺了跺脚,无视虞兰珠冰冷的目光,呵呵笑着地看向她,“虞姑娘来了。”
以前他一直试图让孟文远和虞兰珠缔结良缘。
平时唤虞兰珠,跟孟文远一个待遇——兰珠,好似把她当成了家里的晚辈。
可今日一声虞姑娘,疏离客气,明显有意撇清关系。
至于为何态度大变,虞兰珠自是清楚。
她瞄了一眼幽魂,见她神色平淡。
虞兰珠百无聊赖地收回了目光。
幽魂跟孟文远可是苦命鸳鸯,想来早就领教过淮远侯的厚颜无耻。
她对着淮远侯敷衍地点了点头,接着鄙视地撇过了目光,仿佛懒得再看一般。
淮远侯丝毫未觉尴尬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纵容。
这性子跟宁绾倒是天差地别。
不过俗话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这孩子出身高门,又天生神力,性情自是比她母亲强悍得多。
正对比着母女之间的差别,淮远侯忽然听到一旁的赵沉问虞兰珠,“可是来见文远的?”
“虞姑娘跟文远之间有生意往来,想来虞姑娘是为此事而来。”淮远侯赶忙抢先答道,还不忘用眼色示意孟文远。
虽然淮远侯只是孟文远的爹,可虞兰珠还是嫌弃地看向了幽魂。
你看人的眼光可真好!
幽魂冷着脸,没有说话。
虞兰珠正欲张口,孟文远仿佛没有看到父亲使的眼色,率先开口,“燕王殿下,我跟虞姑娘确有生意往来,但我们也是自小认识,来到顺天府后,做了邻居,到底相熟一场,刚好虞姑娘路过此地,就顺路探望于我。”
虞兰珠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多少对他有些改观。
孟文远的底线到底还是比淮远侯强些。
被虞兰珠视为软骨头的淮远侯眼睛冒火,恨不得撕了孟文远的嘴。
当初让你娶虞兰珠,你宁死也不从。
如今倒是想吃回头草了。
殊不知过了那一村儿,就没那一店了。
缘分也是如此。
更何况,你如今都成阶下囚了,还乱起什么劲儿。
你小子不要命,你老子我还要活呢!
“孤倒是忘了,你二人还有这段渊源。”赵沉的目光在孟文远脸上停留了瞬间,接着视线转向虞兰珠,“前段时间周神医说你脉象紊乱,今天既然来了,记得请周神医给你看看。如果还是不好,就在王府里多调养一段时间。”
虞兰珠恭敬地点头称是,心中却是越发警惕。
以前赵沉从不理会她,今日竟然故意在人前表现出了对她的亲近。
其用意无非就是防患于未然,警告孟文远不要打她的主意。
当然赵沉在乎得不过是她这局能够容纳幽魂的躯壳。
也正说明了赵沉或许已经有把握幽魂会取代她。
虞兰珠忍不住泄气,她怎么就摊上了这两个非人。
赵沉老谋深算,幽魂老奸巨猾,真真内外忧患交加啊。
见虞兰珠点头后,赵沉往幽魂方向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荔香苑。
望着赵沉离去的背影,淮远侯张了张嘴,却半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转过头,愁眉苦脸地看了眼孟文远和虞兰珠,最终叹着气回花厅了。
留下孟文远和虞兰珠站在原地各自想着心事。
沉默了一会儿后,孟文远率先打破了无言状态。
先是谢了虞兰珠的探望,其后表达了请她进花厅喝杯热茶。
他如今别无长物,唯有煮茶手艺还略拿得出手。
虞兰珠本来就是来看看孟文远近况。
眼下孟文远比她安全多了。
她自是满心思量着该如何从赵沉和幽魂手底谋一条出路。
于是婉拒了孟文远的好意。
孟文远也不挽留,将她送到了院门口。
此时秦昭和李易正守在门前,脸上带着复杂之色。
虞兰珠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荔香苑乃江南建筑,偏向于精巧,院子长宽不过两丈。
他们站在院门口肯定目睹了全程。
大概他们也在疑惑赵沉究竟看上她哪里了。
……
因为赵沉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虞兰珠胡思乱想了一天,可第二天就没心思在想了。
无他,朝廷和燕北的战争正式打响了。
朝廷拥有九州之地,燕北不过偏安一隅,自然打不起消耗战。
赵沉选择了以攻为守,短短二十来天,先后率兵占领了冀州、居庸关、怀来、永平等地。
建立了初步的战略防御体系后,他又马不停蹄地突击大宁。
当然朝廷也没有坐以待毙,在赵沉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时,他们的大军也到了顺天府城下。
燕北的作战战术为集中兵力,所以他带走了大部分兵马。
而顺天府城内仅剩了不过一万精兵。
虞兰珠站在城墙上,城门外则是一眼望不到头宛如潮水的兵马,如同天空的阴云包围了整个顺天府。
天上地下,有种插翅难逃之感。
虞兰珠心中生出的胆寒带着怀疑地向幽魂确认,“前世你真的守住了顺天府?”
幽魂自述,她们坚持了五天,最终等到了赵沉的援军。
虞兰珠很难想象,前世究竟是如何坚持了五天。
如此天差地别的实力,破城似乎就在顷刻之间。
“是我跟赵炎。”幽魂神色淡漠地纠正了她的错误,接着漂浮在空中继续道:“不过很多事已经发生了改变,比如前世赵炎守城时年近十六岁,可是赵炎现在才十三岁,所以未来如何我也猜不到。”
虞兰珠当然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她不过是心理压力过大,希望从幽魂那里得到些虚假的支撑罢了。
前世赢了,今生应该也能赢吧。
相比于虞兰珠的惶恐,虞岚的语气倒是很乐观,“顺天府易守难攻,肯定能支撑得住殿下回援。”
虞兰珠不清楚姑姑究竟是有底气,还是在给众人树立信心,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但是冷静总比慌乱好。
虞兰珠平息了一下心中的紊乱,抱起脚边的一块重达千斤的巨石闭着眼砸了下去。
千斤巨石携着劲风而下,数架云梯顿时从中断为两截。
躲闪不及的人来不及惨叫,就被巨石裹挟着往地面坠落。
巨石砸在地上,仿佛夏日的干雷在耳边炸开,并不如何尖锐高亢,屏蔽了天地之间除它之外的任何声音。
方圆数里之人脑子空白了片刻,直到山摇地动之感渐渐平静,他们才震撼地看向了墙头的那抹身影。
虞兰珠伸头往城楼下看了一眼,一个方圆五米的巨大深坑第一时间映入了眼帘。
鲜红从石头接地的地方迅速蔓延,四周很快晕染成了血色。
此时石头的周遭断断续续有人发出微弱痛苦的□□。
虞兰珠捂着耳朵瞬间跪倒在地。
她天生神力,却用来对付无冤无仇、素味平生之人。
而城墙上本来士气低迷的众人,精神却是为之一振,立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那种狂热的希望驱散了虞兰珠的迷茫和痛苦。
她再次搬起了巨石。
既然已经卷入了这场战争,只能随着燕北的战车战斗到底,直至分出最后的胜负。
虞兰珠体力有限,所以她很节省自己的力量。
她只在云梯和破城锤时候,才往下面砸巨石。
巨石体积够大,因此她的命中率很高,打退了朝廷兵马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但朝廷兵马就像可以死而复生般,源源不断地有人补上来。
虞兰珠的身体却是越来越疲惫。
等到第三日的时候,她的体力和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她的脑子仿佛中了蒙汗药般麻木,浑身上下如同被埋在了土里,动一动都是奢望。
破城锤撞击城门的声音却如同催命咒般再次响起。
虞兰珠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搬向脚边最后一块儿巨石。
她靠着城头的宇墙歇息了好一会儿,才一鼓作气站了起来。
还未将石头投下,一只利箭凌空而来,不偏不倚直接没入了虞兰珠的胸口。
一股巨大的痛楚迅速从心口蔓延开来,虞兰珠踉跄着后退一步。
巨石瞬间从手中脱落,滚在了墙垛上。
糟糕的是,巨石大半体积朝内悬空,全靠虞兰珠用左手撑着。
正当虞兰珠坚持不住的时候,身边出现了一道人影。
赵炎用肩膀狠狠撞向巨石。
巨石瞬间朝着墙外落去,刚好砸在了破城锤上。
破城锤霎那间四分五裂。
虞兰珠也在此时委顿于地。
原本她心口很痛,那种强烈的痛楚让活着都觉得是种绝望,可很快她就感觉不到痛了。
虞兰珠甚至还有余力抬起眼皮看向空中的幽魂。
而她正定定望着城墙下方的一个位置。
虞兰珠半躺在赵炎的怀里,眼前只有一片城墙,但目光仿佛穿透了城墙。
一名英姿勃发的银甲将军正在把手中的弯弓递给身边的亲兵。
时光在银甲将军身上飞速倒流,直至变成了金陵城中一名十二三岁的贵族少年。
金陵城的一众勋贵子弟中,宋词和孟文远的箭术是大家公认的最好。
不过两人到底谁更技高一筹,一直没有定论。
双眸无力垂下,胸前的半截箭矢,映入眼帘。
事实摆在眼前,虞兰珠认为是孟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