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发
白云飞一句话好像惊醒了屋内其他几人,他们后知后觉一般,这才手忙脚乱的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准备诊脉。
秦牧淡淡颔首,口吻随意,“如果是中毒,八成什么也诊不出来。”
白云飞闻言抬头看了秦牧一眼,并未撤开床边,她维持着蹲着的姿态,视线回转,轻柔地握住宋昭昭的胳膊,她感受着指下细细的一圈,宋昭昭确实瘦的只剩骨头了。
白云飞将她的手翻过来,白皙纤长的手指搭在宋昭昭腕上,手下的脉搏竟然平和而稳定,比活蹦乱跳的正常人都有力。
身后的元一突然询问:“白姑娘可诊出了什么。”
书生也接话,“对啊,宋夫人究竟情况如何?”老大夫开口,“若是你诊不出,便让老夫来,莫耽误时间。”
秦牧扫了一眼老大夫,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上来了,他发现他果然看不惯这老头,当即开口怼道:“呦,您那么有本事,那怎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这儿窝着。”
那懒洋洋的语调,却有着迅雷不及掩耳就开怼的速度,甚至还用了敬词,这架势莫名戳中了白云飞的笑点,她把脉的手跟着抖了一下,憋着笑下意识看向秦牧,没想到秦牧如此敏锐,立刻向她看来,两人便这样猝不及防的对视上。
白云飞这才第一次认真地细看秦牧的长相,他的眼角折线尖锐,眼尾微微上挑,眉眼天生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嚣张,眼里仿佛蕴着世上所有的钟灵毓秀,意气风发。
白云飞心道,是个有点小脾气但是讨人欢喜的花瓶。
“你——”老大夫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瞪着秦牧意欲开骂。
白云飞赶忙移开视线,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飞速扯开话题,“很奇怪,依照宋夫人这个状态,我就算诊不出具体什么病,至少脉搏应该虚弱无力,但她的脉象比寻常人都强健。她如此平和的脉象必然是靠加倍透支生机换来的,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崩盘,须尽快找出病因,再拖下去只怕宋夫人就真的挺不住了。”
果不其然,在场众人顿时被吸引走了注意力。
白云飞慢慢扶着床沿起身,蹲得太久,腿都麻了,秦牧就在一旁,随手让白云飞搭着他的胳膊。
白云飞伸手搭着秦牧,感觉到秦牧的手臂上细长的肌肉线条,蓦地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也可能是我学艺不精,诸位再看看。”说完她挪开了位置撤到一旁,转头给秦牧递了个眼神。
没想到秦牧和她一并撤开,白云飞眼含询问,秦牧看着白云飞一耸肩,目光坦然地回望她。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白云飞渐渐疑惑,这是什么意思啊,她真的很努力想看懂。
秦牧见白云飞又盯着圆溜溜的眼睛这么看着他,泛着傻气,他真是服了,这都看不懂,随即比了个口型,“我不会。”
白云飞傻眼了,嘴角又一抽,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怎么忘了,这是个花瓶,废物的让人操心,一点医术不懂就敢来给人家治病,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秦牧看到白云飞的眼神,微妙的有些不爽,一直都是他嫌弃别人,哪里轮得到别人嫌弃他。
他撇了一眼白云飞,没再说话。
白云飞秦牧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功夫,书生等人接连诊脉,面色难看,尤其是那个老大夫,显然什么也诊不出来。
不过那个元一倒是说,宋夫人很有可能是邪祟入体,他需细细观察几日,待驱除鬼魅,宋夫人自会醒来。
秦牧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白云飞也不相信神鬼之说,但估计是因为一百两,这个元一不想放弃,这么想来倒也说得通。
一炷香后,几个人再次被请到了玉春堂。
当时随行在听雨苑的丫鬟早已将当时的情况事无巨细报告给了大夫人,大夫人对这几人心里已有衡量。
看来这群人里有希望治好昭昭的,也就那容色极好的一男一女和那个古怪的道士了。
她随即说了几句场面话,将书生和老大夫打发走了。
待人走后,大夫人目光投向屋内的几人,语气有些急迫,“白姑娘,我家昭昭真的是中毒吗?还有秦公子,你未曾诊脉,又如何得知什么也诊不出来?”
“夫人,宋夫人的脉象极为健康,然而这才是最诡异的地方,我捏不准是不是中毒,但一定不是生病。”白云飞语气隐含担忧。
秦牧淡淡开口,“没有问题只能说明问题更大。”
顿了一下,他薄唇轻启,“听说你们家丢了个孩子?”秦牧不想回答大夫人的问题,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白云飞心中疑惑,怎么突然说起孩子,这两者难道有什么关系?
大夫人显然没有将秦牧的话听进去,注意力全在有人下毒,“你问这个作甚?让我知道哪个黑心肝的给昭昭下毒,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说完,她想起还有一个道士,又赶紧问,“大师,昭昭如果中邪,那又需要如何祛除?”
大夫人一刻也不停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随即扭头,对白云飞他们说,“不妨诸位暂住我们府上可好,还请诸位多多费心,昭昭拜托诸位了。”
自古婆媳关系最难道明,白云飞觉得,这大夫人对自己的儿媳,有点过于关怀了,虽不排除二人平日就关系融洽,但白云飞总感觉说不上来的奇怪。
那边元一很快应承,“那就多谢夫人了,我必定驱除邪祟,保少夫人平安无虞。”
秦牧听着元一的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猛然间心脏抽疼,秦牧眸光一凌,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为何会突然毒发?他浅淡的唇褪去血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上青筋暴起,细看还在微微颤抖,俨然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秦牧漆黑的眼珠好似瞬间散开一圈圈黑色的涟漪,隐约可见漩涡之下的飓风。
这府里怪事连连,白云飞可不敢住,连忙轻声拒绝,并承诺定会每日前来府上问诊。
她说话间随意一瞥,发现秦牧的状态似乎不对劲,好像在竭力忍着什么。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元一盯着秦牧,眼球只有中间一点是黑色,阴冷如吐着信子的毒蛇。
大夫人见状,也出声询问。
但秦牧说不出话,他感觉似有细细密密的虫子在啃噬着他的经脉,暴戾得要将他撕碎,痛感如附骨之蛆,挥之不散。
这花瓶现在明显身体出问题了,谁知道和这儿有没有关系,把他一个人留在这诡异的地方,白云飞着实做不到。
来不及多想,白云飞说,“我和秦兄一起来的,夫人不必忧心,他最近感染风寒,身体不适,我们这就告辞了,明日定会前来医治宋夫人。”
说罢,不待大夫人反应,她走到秦牧身边,伸出一只手虚拢着秦牧的衣袖,忧心忡忡,“秦兄,我们走吧?”
不待秦牧回答,白云飞半拉半推地拽着秦牧赶紧往出走。
秦牧的视线已经模糊了,他隐约听见一个声音,费力微抬眼帘,隐约看到白云飞的轮廓,耳边传来轻轻的声音,“我们走吧?”
秦牧执拗地想,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哪儿来的我们?
但感受着手臂上传来轻柔的力道,秦牧还是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任由白云飞将他拉走。
白云飞脚底抹油,走时没来得及理会大夫人,也没个人给她引路,白云飞悲催地发现,她不认得路。
一路狂奔,白云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头也不回对身后拉着的秦牧说,“秦兄坚持住,马上出去了。”
秦牧感觉自己被扯来扯去,他强忍着剧痛,努力睁大眼睛聚焦视线。
然后他就发现走到了一个岔路口,白云飞莽的和头牛一样,拉着他往错路走。
秦牧忍无可忍,竭力压下嗓子里的血腥味,斥道:“傻子,走那边。”这说话一着急,不知牵动了哪里,秦牧胸腔里气血翻滚,猛地吐出一口血。
他再无力支撑,手指曲张,捂着胸口,身体往下滑。
白云飞听到秦牧说话,有些心虚,她方向感确实很差,正准备拉着秦牧往另一条路走,突然感觉到一股力将她往后扯。
她回头一看,秦牧都站不住了,白衣上点点血渍如梅花盛开,嘴角染血,眼神都有些涣散,如碎玉一般。
这快不行了的样子,真的把白云飞吓到了。
她赶忙转身蹲下,这次实实在在地搀住了秦牧,白云飞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提拽着他站起来,随手用自己的衣袖胡乱抹擦了他嘴边的血,“你撑住,我们先出去再说。”
白云飞将秦牧的胳膊搭在她纤瘦的肩上,承担了他大部分重量,遇见岔路口多喊两嗓子秦牧,让他清醒一下指个路。
两人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跑出了李府。
走出那朱红色的大门,绕到一旁的小巷子,迎着头底绚烂又炙热的阳光,白云飞心有余悸,但总算能喘口气了。
秦牧终于安心,再也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白云飞感觉到肩上陡然间增加的重量,转头刚想说什么,就看到秦牧冷白的皮肤,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挺拔的鼻骨,似一只脆弱易碎的冰蝶,仿佛再被太阳晒一会儿便会化成水雾纷飞,和醒着时截然不同的气质。
但是现在有个问题,“秦兄,你住哪儿啊,你快醒醒啊。”白云飞表情木然,晃了晃毫无反应的秦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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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山路两旁草木茂盛,空气里混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气,窜入行人的鼻腔,让人心情不经意间变得舒畅。
当然,不包括白云飞。
白云飞此时将宽大的袖口绑起,一手把铁剑当铁锹用,将路上的杂草碎石尽量清开,一手拽着根绳子牵着头牛,绳子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
“哞——”身后的黄牛大概年岁还小,眼神十分清澈。
听到它叫了一声,白云飞直起身子,弯腰太久,她揉了揉酸痛的腰,麻木地回身摸了摸牛头,“牛牛乖,快到了,回家了给你吃好吃的。”
黄牛后面拉着一个破木板,秦牧在上面躺着,白云飞怕他掉下去,还贴心的找了根绳子给他绑上。
走在颠簸的山路上,板子吱吱响,响一下白云飞的心跟着抖一下,生怕走着走着散架了。
这牛车可是花了一个铜板租来的,今日申时她还得去还,弄坏了还得赔钱,于是白云飞更加仔细地清理前面的路。
终于到了,白云飞长舒了一口气,将牛栓在门口,连拖带拽地把秦牧弄回了西厢房。白云飞每日打扫屋子,房子虽小,但干净整洁。她把秦牧扶到床上,忙给他把脉。
白云飞细细感受指下微弱地跳动,脉率无序,脉形散乱……这确实是将死之人的症状。
他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毒,秦牧不知用什么办法锁在经脉之中,毒素每日蚕食着他的身体,但看刚才的情况,他身体里的毒多半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一下子汹涌而出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只能说万幸还没有浸入心扉。
白云飞目光如水,落在秦牧苍白透明的脸上,明明刚才还那么活泼,她讨厌这种感觉。
王奶奶离去的时候就是这样,无声无息,悄然寂静的死亡,比一朵花落的动静还小,她那时还小,静静坐在王奶奶床前,感受到床上的人逐渐冰凉的身躯,呆呆地看着窗外太阳东升西落,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如此脆弱,她抓不住。
多想无益,她要救秦牧。
之前和王奶奶一直以采药为生,但偶尔采到珍奇的药材,两人都心照不宣留了下来。
这些药草都在柴房,白云飞给秦牧把完脉立马取药,他中的毒她解不了,但是可以帮他再次压回经脉。
石蓫又叫“还魂草”,补内绝不足,益精血,以其为主,辅以独椹、山鞠芎、枳实和沉香等,白云飞目光极其专注,手下动作飞快,按比例调配好,马不停蹄去伙房生火煎药。
伙房里慢慢弥漫开药的清苦气息,还得煎一个时辰,将药炉安置好,白云飞才稍许安心,残留药渣的手扶着额心,她眨眨眼,缓了缓干涩的眼睛。
一番折腾,她白衣早已变得脏兮兮的,衣袖口还扎着,一头秀发也变得散乱。
走出厨房,热烈的阳光将她的眸子照成了琥珀色,白云飞来到厢房窗前,静静望着里面的秦牧,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修长如玉的脖颈上突起的喉结。
微微吹来一阵清风,白云飞浓密光亮的长发随风飘动,映出了风的形状。
没有过多的停留,等药煎好的功夫,她出门喂了小黄牛混着当归的草料,白云飞眉目清浅,轻轻抚摸着小黄牛的头,神情温柔,“多亏你了牛牛,多吃点,吃饱了一会儿就送你回家。”
回到院子里,她又去伙房,舀了一瓢粟米清洗两遍,起了另一个灶煨了一锅粥。
粟米粥口感绵密醇香,又清热解毒,补中益气,给秦牧吃这个比较合适。
见时辰差不多了,她回到伙房,拿厚实的方巾垫着掀开药盅,刹那间带着苦味的水汽充斥了满屋。
白云飞把药小心地倒进木碗,端着药步伐又稳又快来到秦牧床前。
秦牧一动不动,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像一座没有生气的冰雕。
白云飞动作一顿,这种毒一看便知绝非善类,看秦牧的脉象没有丝毫内力,这绝不是第一次毒发,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
她只停驻一瞬,很快再次行动起来。
秦牧先能活下来,这种问题才有意义。
白云飞浅浅坐在床檐,握着药匙的手又快又稳,一勺接一勺小心翼翼地喂给秦牧,秦牧也很给面子,一滴不漏全喝了。
终于结束了!
燥热灿烂的阳光洒满人间,眷顾着芸芸众生。
忙活了半天,白云飞将端着药碗的手轻轻搁在腿上,后知后觉涌上一股浓浓的疲惫感。
她随手一抹面上的薄汗,顺势滑坐在脚踏上,侧身靠着床,双臂交叠,支着脑袋爬在床边。
床上的秦牧睡颜安然。
看着他的模样,白云飞轻声叹气,心里暗暗祈祷他一定要挺过来。
这样想着,她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闻着秦牧身上混着药味的淡香,白云飞渐渐合上眼。
而李府阴暗的角落里,槐树枝丫张牙舞爪。
干枯的手指紧紧抓着一只灰鸽,鸽子不舒服地扭动,企图挣脱桎梏。
元一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天边,怪异的瞳孔隐约有几分狂热,突然双臂一扬,奋力扔起灰鸽,它扑腾两下舒展开双翅。
无人在意一只灰鸽越过高墙,渐渐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