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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晚间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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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在院内把近些天学到的东西加以实践,与伊芙琳负责一个室的病人,总共四个,我们互相帮忙照看,工作不算很忙。

    有一两个病人很健谈,会与我们聊上几句。有一个是前不久刚下战场的法国士兵,左腿被截肢,他的妻子会每天来陪他,他们有个可爱的女儿,叫娜蕾塔,六岁左右,身子圆嘟嘟的,有一头像狮子的金毛发。我带加利恩过来时,他会跟娜蕾塔玩。里奇他们俩夫妻很恩爱。

    里奇总说战争也不能使他与爱人分离。他向我说起战场上的死别时,眼角会泛着泪花。他说,在战场时每个黑夜,脑海里妻女的模样是他最大的支柱与信念。他肯定为她们而活的。

    “爱人、家人,是我们这些宛如孤魂野鬼的士兵在战争里的希望。”里奇总是这么说,他活下去的目标明确,也意义非凡。

    我如今也有希望了吧,抚养加利恩长大,等着与玛莎再重逢,和塔利过好生活。这些,也算是我的希望吧。

    而我,又会是谁的希望?

    里奇今天出院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娜蕾塔过来为他收拾东西。

    娜蕾塔很快被加利恩叫到去医院的大草坪放风筝去了,等到娜蕾塔的父母下来准备带她一起离去,两个孩子才依依不舍的道别。

    于是我们相约有空时去里奇家做客,加利恩开心极了,对于这个结果他满意的不得了。娜蕾塔是他在巴黎里第一个最好的小伙伴。

    傍晚时,塔利像往常一样处理完军务过来接我下班,但我还不能走,刚下楼梯时伊芙琳过来跟我说看护室来了个新的病人,接替了里奇的床位,我要过去给她检查一遍。

    我让加利恩先跟着塔利回去,他扭捏了许久才不情不愿的上了塔利的车——我跟他说回去后奖励他礼物。小孩子总是那么好哄。

    回到看护室时,伊芙琳跟我说那女病人是因为割腕自杀而进来住院的,目前还在昏迷。

    “割腕自杀?那是因什么事?”我说。

    “应该是情感纠纷?”伊芙琳猜测,“不过这很难知道缘由,那女人是德国人带进来的。噢,马克斯或许会认识他们,都是军官。”

    隔着看护室的窗户,我看到好久不见的弗朗茨坐在床沿边,握着躺在床上女人的手,吻着她的手背。

    昏迷不醒的女人,原来是贝拉。

    说实话,我不太愿意再跟他们牵扯上关系。老天好像在捉弄我,让我无法摆脱。

    我正想推门进去查看,德特里希迎面向我走来。

    不过他只是淡漠地看我一眼,若无其事地把门推开了,他先进去,我跟伊芙琳随后再进。

    弗朗茨见到我有些意外,看了看德特里希,又看了看我,不过并没有说些什么。

    我对贝拉的身体状况了解个大概后,把她的体温和血压量了一遍,弗朗茨才礼貌地开口对我说了句:“麻烦你了,护士小姐。”

    我对他笑了笑:“不麻烦。”

    “她什么时候能醒来?”在转身离开时,德特里希站在我后边,肉身像一堵结实的墙壁,把我的去路都挡住,垂眸盯着我看。

    “无法预估,人既然没事,那应该很快醒。让一下,你挡路了,我着急下班。”我又不是上帝,又怎知一个人什么时候醒?

    德特里希凝视我半晌,才让开了路。

    离开病房时我最后看一眼里边的场景:一个深情款款的男人和一个表面冷漠实际上却对这个女人纠缠不清的男人,而女人貌似只爱后者。

    这对三角恋意外的和谐。

    赶上太阳西沉的脚步。与伊芙琳在医院门口分别后,我径自去巴士站等待。上一辆巴士刚过,我没赶上,只好等下一辆,我幸运的占到了靠前的位置等候。

    人群忽然停止了吵嚷,我身边的人改为了低声议论,我看到他们有的往后看。

    我也往后看了。

    德特里希没有带士兵出行,若他现在没有穿着军装,倒是有那么几分像一个傍晚赶着回家的巴黎市民中的一员。

    这身军装的威严使得周围人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我没有让,也没有再看他,专心地等着巴士。他也没有上前。可我知道,他在看着我,看着我的后背、头发,恨不得眼神化为利剑,把我的背部戳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小坑——他的眼神无比炙热,让我无法忽视。也仅是让我一个人无法忽视而已。

    巴士来到后,我第一个上车,坐在后座。

    德特里希跟在我后边,在前边的位置坐着,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最好不过。

    巴士坐满了人,缓缓穿梭于巴黎的大街上。他问人借过报纸,摊开来看,我则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女人牵着手中的小狗漫步在街边,戴着爵士帽西装革履的老者斜靠灯柱子,抬了抬挂在鼻梁的老花镜,观看这周的周刊。各种车辆横行,马儿拖拉着身后装着满是行李的车,从一旁经过,马背上坐着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手握缰绳,马蹄声阵阵。

    珠宝店的门前,摄影师拿着相机为三个明媚女郎照相。说起照相,我似乎从来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肖像照。曾跟塔利提起过,他最近有些忙,说晚一点带我去,到时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巴士在一个车站前停下了,一半的人陆续下车。我感到困倦。

    闭上眼不久,他便向我走来了。我开始痛恨能清楚地辨别他沉缓的脚步声。他的注意力始终在我身上,尽管在此之前他视线从未在我身上停留哪怕一秒钟,但我就是能感受到他气息的存在,紧紧地围绕我,像一张大网,慢慢地向我收拢,困住。

    不过他确实没看过来不是吗?可是,他已经坐在我的身边。声音缓沉,他喊我名字时,咬字格外清晰:“莉莉安,近来可安好?”

    车轮又开始缓缓转动了,将我们载往下一个地方。离公寓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车上只有寥寥几人,后座只有我与他。

    “莉莉安,我想你,想你的一切……”他低语,似从遥远的地方来,空幻,却又似魔咒。

    我的心绪被他扰乱,就像受惊四处乱窜的兔子。我起身,想换个座位。

    他已拉住我的手:“别急着离开。”

    我重新坐了回去,没有只字片语,视线仍在窗外。

    明亮的橙光已经消散,太阳完全西沉,夜幕悄然降临,天空被渲染上了深邃的宝蓝色调。街道两旁整齐排列的树木之间,一盏接一盏的路灯依次被点亮,用来点缀夜幕下的巴黎城。

    而他已经默默地点燃一支烟,烟雾吐出,一切都看的不真切,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迷雾。

    烟一如往常的不抽完,尝了几口过把瘾,已把道德抛却,随手扔在地上。

    “你想我么?”他忽然说。不知为何,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生硬的别扭感。

    我摇了摇头,身体往窗边移了移——他的身躯此时恨不得贴在我身上。

    然而我已被他牢牢禁锢,无处可逃。他轻轻贴近我的耳畔:“再问一遍,想不想?”

    我选择无视、无声。

    带着烟味的鼻息近在咫尺,连同他的面容。

    他的唇与我的唇就此相遇,大掌按着我的后脑,不让我离开。

    我的挣扎没有一点儿作用,干脆放弃了。

    窗户在大开着,外边的风景不断掠过,像前阵子看过的电影,场景不停切换,他的吻温柔绵长。

    “莉莉安,其实你也想我。”

    为什么?为什么巴士还不停?为什么公寓离医院有好一段距离?为什么他不去照看他的女人,为什么……他会跟在我身边?

    无数个为什么,皆被掩埋在这座巴黎城下,没有答案。

    今晚巴黎的晚风,温热、黏腻,如同他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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