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怜
佐宗政一心向来做事沉稳,这与他年至三十多仍旧有些过于跳脱的性格全然相反。但任他想象力再如何丰富,性格再如何跳脱,也从未预料过自己唯一的子嗣会遇上如此不幸的灾祸。
在起初那个男性术师拦住佐宗政一心询问他身上为何有如此可怕的气息的时候,佐宗政一心还以为对方是在进行什么新型诈骗,直到那个男性术师为他解决了脑中迷障之后,他这才意识到佐宗政古宅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而他看得见一切的女儿,他的千鸟就是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生活了那么长时间。
好在他足够幸运,似乎遇到了能够解决这样困境的能人。在见到对方诡异的尸体之前,佐宗政一心确实是真心实意那么想的,可惜这位看得见的人,根本没有佐宗政一心所期盼的能够解决这种困境的才能,他甚至在进入佐宗政宅邸前就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而这位自称禅院良子的女人,便是和那位男性术师来自名叫禅院的同一脉的术师,已经死去的男性术师是禅院良子的兄长。
她是跟随过来为兄长复仇的?佐宗政一心并不在意,也不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能够被普通人所请来的家伙又能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呢?人类总是无利不起早的生物,这位女士多半也就是来开开眼界之类的情况。
“我本来是要来寻仇的,但看到这里的情况我就决定放弃了,这样庞大的诅咒,恐怕只有在五条家那位六眼成长起来后才能够解决吧。”
“你还能够出去吗?”
“当然,佐宗政先生,被留下的只有阴世小姐,它们想要困住的只有她。”
“你还不明白吗?不然作为看不见的普通人佐宗政先生怎么能够有出去的机会呢?你要对它们的仁慈心怀感激呀,你本来可以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老死,说起来这还是我那位兄长的不是。”禅院良子意味不明的笑着,自顾自地跟随佐宗政一心前来又自顾自地离开了。
阿欢不满地怪叫:“什么嘛这个女人净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潇洒地来了又去,根本就是来旅游观光的吧,真是让人不爽。”
“结果这位……唔,术师家族的女士,也没有看清嘛,佐宗政一心似乎很沮丧呢。”
阴世千鸟沉吟片刻,说了声“这样啊”,随后起身走到了男人面前,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
“一心,别难过,不需要再去寻找解决办法了,那些你看不见的幽灵,是家人。”
“但是……但是千鸟被困住了啊。”男人自从知道真相后覆盖满倦怠的面容透露出一股浓烈的悲伤,他几乎要流泪了,“我要是什么都帮不上忙的话,作为父亲不是太没用了吗?”
“没事的,一心,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非常危险,它们想要保护我,因此我才会被留在这里。”
“是永远都要留在这里吗?”
“当然不是这样了,一心,它们不是看守囚犯的狱守。”
“所以……千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它们相处的呢?四岁?五岁?”
“或许更久以前一心,是从一开始哦,你不在的时候,或是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的时候,全部都是它们在陪伴我。”阴世千鸟难得又露出了笑容,微小的、如同稍稍展开的洁白花蕾。
“它们是重要的家人。”
佐宗政一心面色复杂,“这样啊,那就再好不过了,只要千鸟感到高兴那么怎样都无所谓了。”
“所以一心不会搬家了是吗?”
“不会了,虽然有些遗憾不能带你去见见东京的风采就是了……”男人为早已规划好的亲子游计划的破产感到惋惜,“我从东京带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甜点,毛豆奶油味的喜久福,很有趣吧,要尝一尝吗?千鸟。”
“那种奇怪的东西留给你自己就好了啊佐宗政一心!你在给千鸟尝试些什么东西啊!”阿欢有些抓狂,但是落在男人耳朵里只有令人烦躁的刺耳的猫叫声。
最终阴世千鸟还是没有尝试那盒毛豆奶油味的喜久福,由于坐在阴寒的茶房与怜子小姐、阿欢聊了太长时间,她病倒了。
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仿佛快要死去一般,虚弱得像一株焉焉的、抬不起头的花。
怜子小姐于是整日整夜陪伴在她的身边,充满怜惜地在她耳边呢喃:
“这么脆弱的千鸟是无法飞出牢笼的,一旦去到那片污浊之地就会被撕裂成碎片,如果千鸟不快点掌握自己的力量的话,就连妾身和那些孩子们也没有能力纵容你去到外面呀,毕竟充满恶意的从来就不只有那些肮脏的诅咒,还有那些世族的咒术师。”
床上紧闭双眼,脸色呈现出毫无生气的病态雪白的女孩,比起平时更加像是被手艺精巧的工匠所制作的人偶了。呼出的气息都微弱得叫人担忧。
她正在做梦,一个难得的噩梦。
梦里的阴世琉美并没有放弃带她一同下黄泉比良坂这个决定,之后,想要对她下手的女人和已经变成尸体的男人,一同被一只长满了眼睛如同传说中的百目鬼一样的手捏碎了,艳丽的色彩就像是阴世千鸟曾经意外见到的烟花一样从指缝炸开,细碎的肉块和鲜血沾染了狭小的房间,那股让人喉口控制不住产生呕吐欲望的腥臭味,一瞬间印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于是之后的梦境就变得无比混乱,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和地狱回声般的低语,一直侵蚀着她的神智,而在那片黑暗之中她听到了比玻璃落到地上破碎的声音更加刺耳的蝉鸣,像是濒死的灵魂蓄力已久的最后一声不甘的尖啸,然后在声音停留于最顶点的时候,阴世千鸟睁开了双眼,脱离了梦境。
身体上让人难过的高热已经退了,她无比清醒地看向坐在床边,娴静地微笑着的女人。
“怜子,生长在温室里花朵,是永远无法成长起来的吧。”
“千鸟还年幼,没必要那么早就去面对那些危险。”怜子说道。
阴世千鸟一直拥有很多的爱,但是她依旧会感到寂寞,她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名胜古迹,见识到了许多东西,但却没有亲眼看过一次。她知道有友情这种东西,却分不清友情与怜子、阿欢、一心投给她的感情有什么区别。
她拥有的爱很多,真正触摸到的东西很少,非人类的爱过于扭曲,以保护的姿态隔绝了她与外界的接触,将她抚养成了一个具有非人感的人类,全靠根本不知道如何养育子嗣的佐宗政一心笨拙的教导,阴世千鸟这才保留了一些不太正常的人性。
“抱歉,怜子。”
“死了也没关系吗?”
“因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所以没有关系。”
“那在千鸟死了之后,就让妾身吃掉你吧。”
“可以哦,怜子。”女孩露出百合花一样的笑容,“到时候,就瞒着一心把我的尸体藏进肚子里吧。”
咚咚————咚————
怜子空洞的胸壁之下,似乎传来了生为人时心脏跳动的声音,难言的心悸如同缠绕在舌尖苦涩的药味,盘旋在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