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天国的悲伤
阴世琉美最近感到异常难过,但却找不出原因。
丈夫常年的侮辱谩骂,使阴世琉美失去了新婚时的幸福感,变得麻木又自卑,成为一个就如同风干的枯树般毫无生气的空壳。然而,这个在没有外界影响下本应该继续麻木下去的懦弱女人,最近却突然又燃起了属于自我的生命之火。她再一次拥有了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家人。
阴世琉美有了一个女儿,事实上,这是她姐姐死前托付给她照顾的外甥女。
姐姐是因为产后抑郁而抛下家人离去的,对于并不熟悉的姐姐的离去,阴世琉美并不感到悲伤,她甚至窃喜这是上天赠予她的幸福,假如姐姐没有患病钻牛角尖,仍旧身体健康地活着,那她绝对不会选择将女儿交给阴世琉美。
这样阴世琉美也就不会拥有再一次获得幸福的机会了。
姐姐会在死前突然如此信任她,阴世琉美认为这都是上天的恩惠,这个可爱的外甥女注定要成为她的女儿,成为她继续联系着人间的线。
本来在四月底的时候,她就决定了要不顾一切带着丈夫一起去黄泉比良坂。
但是这份上天的馈赠,让她断了这个念头,她想要一直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直到自己老去成为拖累。
她给她起名为阴世千鸟,她希望上天赐予她的恩惠能够如同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翱翔,不像自己一样被繁杂的俗事牵绊住了步伐,差点溺毙于早已变得不堪入目的感情漩涡之中。
即便这样想着,阴世琉美仍旧痛苦地和丈夫生活着,看到阴世千鸟洁白如玉的稚嫩面容心生爱意,又马上因为丈夫的呵斥而产生的憎恶莫名抵消一部分。
丈夫挂着青肿眼袋神情疲惫倦怠的脸面对阴世琉美,总是挤出一道道愤怒又狰狞的沟壑,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在审讯敌人一般,可怖至极。
残留对阴世千鸟的爱意一日日累积,但因为仍旧深爱丈夫而导致的痛苦也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终于还是被压垮了,为阴世千鸟产生爱意让她不忍抛下这个年幼的孩子。
阴世琉美实在是太难过、太痛苦了。曾经还是公司职员的她被逼迫着学会社会规则,认识到了再怎样摇尾乞怜也注定是无用之功,因此她就没有以那种让人怜惜的姿态索求过什么。
可是在成为家庭主妇后,丈夫又逼迫她去捡回早已抛弃的谄媚,原本她是不想做家庭主妇的,后来是怎样成为这样的身份的呢,完全记不起来了。
阴世琉美想带着阴世千鸟和丈夫,一同去往黄泉比良坂。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了,是自私,她对自己的自私感到难过。什么无法忍心抛下孩子,全部都是卑劣的借口,她只不过是难以忍受上天赠予自己的恩惠流落到他人手中,简直像一个扭曲的妒妇。
怎么能带着千鸟一起走呢?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过,还是如同雪一样纯白的年纪,就这样剥夺了她生命的我,岂不是要比恶鬼更加狠毒吗?阴世琉美这样想着,于是放弃了。
她找上了在姐姐检测出怀孕前就同姐姐离婚了的姐夫,将阴世千鸟交给了他。
这位阴沉又薄情的男人不是什么好丈夫,却意外的注重亲情血缘关系,在查验完与阴世千鸟的亲子鉴定确认对方是自己亲生子后,他接受了阴世千鸟并给了阴世琉美一大笔钱当做是报酬。
阴世琉美没有接受他的报酬,只是虚假地笑着,拜托他好好照顾阴世千鸟,便离去了。
婴孩黑色琉璃般纯粹的眼眸微微弯着,似乎在为回到了生父身边而高兴,又像是在为女人心中所下的某种决断而感到愉悦。
佐宗政一心现今想起当初头发漆黑凌乱笑容绮丽的和服女人,还是感到一阵心悸,宛若心脏被女人纤细白皙的手紧紧攥住,莫名的窒息感侵占大脑。
距离阴世琉美将阴世千鸟托付给他已经过了有六年,他常常在梦中看见那则新闻,世人早已经遗忘的一则情杀惨案。
美丽的女人与面目狰狞的男人一同眠于榻上,绣着粉樱图样的浅色和服透出大片刺眼的血迹。
阴世琉美杀死了曾经深爱的丈夫,登报的照片完全模糊了二者的面容,但佐宗政一心梦中他们的死去的那一幕,却异常的显得清晰无比,那副凄艳动人的画面,直到现在仍旧记忆犹新。
或许是出于难以言明的复杂情感,他保留了女儿阴世千鸟这个名字,只是偶尔唤她作佐宗政心瑠。
“你在难过吗?一心。”
抱着一只幼猫的阴世千鸟坐在长廊边,抬起头看他,皮肤如同瓷人偶般苍白。
或许是佐宗政一心实在没有养育孩子的天赋,在这方面过于笨拙,他唯一的子嗣从不会叫他父亲,从能够清晰表达自己意愿开始,他的女儿就一直只是叫他名字,好在这也勉强算得上是一种亲昵的表现,至少她叫的不是姓氏。
没关系,只要是家人如何都好,假如她感到快乐,那么他也会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
佐宗政一心这样想着,蹲下身体平视这个与自己以及前妻都不太相似的女儿,“我没有在难过,我只是在怀念从前认识的人。”
“他们都死了吗?”女孩歪了歪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询问。
“没错,他们都去天国了,不过去地狱也是有可能的。”
阴世千鸟摸了摸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的猫,盯着男人黑沉沉的眼睛,语气波澜不惊,“如果我死了呢,一心也会怀念我吗?”
佐宗政一心沉思片刻,叹息道:“如果是那样,在我开始怀念千鸟之前,可能我就已经死去了,我是绝对没有办法接受千鸟先我一步进入天国的,所以在千鸟死去的那一刻我也会跟随千鸟一起离开。”
“这样我就是没有人怀念的人了,一心,那样不是很可怜吗?”
“但是有我跟着去的话,在天国还是地狱都不会感到寂寞了吧,有没有人在现世怀念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了不是吗。”男人笑眯眯地边说边抬起手摸了一下女孩的头,揉乱了她一头柔顺的黑发。
阴世千鸟并不那么认为,但她没有反驳佐宗政一心的发言。毕竟失去了父母独自长大的一心,子嗣连父亲这个称呼都没有叫过一次,如果再加上是会顶嘴的叛逆,那不是太可悲了。
敷衍完可怜的佐宗政一心,她就离开了长廊。佐宗政一心在尚处于调皮的少年时期,就继承了意外死去的父母留下的大宅院与巨额遗产,也许是出于某种敬畏之心,他并没有改造这座古老的宅子,因此这个地方还保持着世族长辈偏爱的风格,没有突兀的、被破坏的地方。
窥视感如同一粒白色的尘埃落到黑丝绒上明晰,这是在出生起她就感受到的,无所不在的窥视感。
当她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告诉佐宗政一心一直有东西在看着她的时候,他告诉她那是每个小孩子都会有的童年玩伴,就像是座敷童子一样无害。
可是这么轻松地说完的佐宗政一心,却对她看管得更严了,就像黏稠到难以摆脱的胶水,一点点把她封在了一小块地方。
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在阴世千鸟眼中的世界,他就是一个五感迟钝的盲人。
阴世千鸟是特殊的,完全不同于佐宗政一心的存在,也和母族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像是神遗落浊世的孩子,她感到异常孤独。
由于特别的原因,阴世千鸟没有办法去上学。每次她想要离开古宅,都会莫名其妙地又转回来,就像是无法离开的死在这个宅子里的地缚灵。
佐宗政一心一直认为是宅院里曾经的仆从在照看她,实际上不管是从前就聘请的还是在阴世千鸟来了之后聘请的仆从,全部都被那些怪异的生物送离了这里。把阴世千鸟照看长大的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这座古老的宅院真正是人类的除了一无所知的佐宗政一心就只有阴世千鸟了。
她曾在襁褓中的时候就亲眼看见过,挂画上风姿灵秀的仕女从画中出来,伪装出被聘请的仆从的外皮,然后轻声细语为她歌唱摇篮曲。
周围是相貌奇异的生物,他们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是咀嚼着叶片的蚕,或是无数叠压在一起爬动的虫子,有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