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伴
第二日,内务局给鸾明殿送来几个宫婢和内侍。
经过昨天那一遭,奁月不敢再去挑战宁浮蒻的底线和容忍度,问都没多问,便把几个人领去了她面前。
宁浮蒻起了大早,正在书房内梳理上辈子临绥二十四年和二十五年发生的一系列大事小事。
时间太久远了。
她死的时候刚好二十八岁。
十年之久,哪怕是记忆绝佳的人都不可能把每一件事记得清晰无误。
因而她只能尽量去回忆,包括皇帝、谢家、朝臣所涉及在内的某些较大转折点,这些都非常有用。
头疼之际,房门被敲响。
奁月轻柔的声音出现在门外:“殿下,内务局送了人过来,您要亲自过目吗?”
宁浮蒻闻声放下手中狼毫,将沾了墨迹的一沓纸悉数丢入了案几旁的熏炉内。
臣服于香灰之下的微弱星火得了引子,骤然便燃起一股青烟,火舌蜿蜒,吞没了所有宣纸。
做完这些,她才应声:“要,进来吧。”
端坐回圈椅里,宁浮蒻执杯浅酌,丹红口脂烙印在杯沿,与杯肚上阴刻的绯色牡丹相映照。
奁月推门,带着人走了进来。
香风袅袅,止不住地涌出去,呛得奁月和她身后跟着的人都险些咳嗽起来,幸而顾虑着规矩,没当场失态。
一共五人,三个内侍两个宫婢。
宁浮蒻没有多看那三个内侍,只将眼神凝在两个婢子身上。
漆如隽挑人的目光自不算差,左边的婢子身姿窈窕,站立肃行,如一柄还未出鞘的朴刀——锋芒不显。
右边的婢子相貌端正,着暗蓝色宫袍,周身气质舒然,恰似一只翎羽顺滑的碧鹳鸟,透着机敏和沉稳。
宁浮蒻很满意,唇边漾出淡淡笑意,“内侍你看着安排吧,这两个婢子倒合我眼缘,留在身边伺候。”
听见这话,奁月情不自禁地拧了拧眉,下一刻又咬着下唇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宁浮蒻问两个宫婢。
左边那个微不可察地眄了一眼右边的人,仿佛二者间领头的是右边那个婢子。
“奴婢们从前的名字粗鄙,恳请殿下赐名。”
果然,回答问题的人是右边的婢子。
宁浮蒻抵着额角思忖须臾,“丹曦、望舒。”
新的日月相伴左右,旧的便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两人跪下谢恩。
过了午,天色渐沉,晨起时明媚的熹光尽收于铺陈开的阴云之内。
笼盖的苍穹像憋着股气,酿出深浓的靛青,预示雨水将至。
宁浮蒻窝在书房内花了一下午,才粗略地把上辈子临绥二十四年发生的大小事情给大致梳理完。
雨是半夜下的,持续了一宿。
到早上的时候,宁浮蒻刚推开窗,便被斜风细雨湿了半侧面颊。
丹曦跟在奁月身后,伺候着人洗漱更衣。
宁浮蒻抽神多瞟了几眼丹曦,见她神情从容,一举一动都持礼端雅,虽刚来不久,但也不输奁月多少。
用罢早膳,宁浮蒻唤来望舒,让她跟着自己出去一趟。
又对奁月说:“丹曦尚且不熟悉鸾明殿的宫务,你把她带在身边,该教的都教教,不许藏私。”
奁月闻言,心底很不是滋味。
难过之余,还有满腹的委屈。
她守在宁浮蒻身边将近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无缘无故地失了宠信,倒白白地要让后来者上位了。
这种心情实在是难以形容,可她不能再乱说什么,只温柔地点头,“殿下放心。”
宁浮蒻对她的委屈了然于心,又视而不见,暗道:漆如隽选人的眼光真毒辣。
送来的两个婢子可当左膀右臂,一文一武,恰好填补了她身边心腹稀缺的问题。
想来以丹曦的能力,对付一个心思诡谲的奁月不在话下。
故而宁浮蒻很放心地带着望舒出了鸾明殿。
雨水涔涔,面容冷峻的望舒提前站在廊下,等瞧见宁浮蒻出来,便立刻撑开了捏在右手上的青桐油纸伞。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宫道上,春雨打着伞面,滴滴答答,似谱了一曲音调和谐的曲。
“内官监掌印让你们过来前都说了些什么?”
宁浮蒻单手提着裙子,另一只手拿了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避在衣袖下,未教雨水沾湿分毫。
望舒尽心尽责地为宁浮蒻撑着伞,瘦削的肩膀微微探出小半在伞外,暗蓝宫袍被濡了一团深色痕迹。
但她浑然不觉,手中的伞柄稍有倾斜,护着宁浮蒻没有被雨水侵蚀丁点。
她闻言默了几息,才说:“让我们过来伺候好殿下,不能有二心。”
“哦?还有呢?”
“没了。”
“真的没了?”
听出宁浮蒻质疑的语气,望舒又想了想,“大人还说我们到了鸾明殿,从今往后便是殿下的人了,万事以殿下为重。”
宁浮蒻再追问,她也无话可说,看来漆如隽还真的就只交代了这些话。
望舒的性子略显沉闷,宁浮蒻不问,她便不答。
就算问了,她也要沉默良久才能回答出来。
仿佛是在组织言语,生怕哪句话说错了,会惹怒宁浮蒻。
宁浮蒻没有难为她,两人伴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来到内官监的官署。
前日在皇帝面前讨了口谕,宁浮蒻要参与进春泉行宫的事务中,所以她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内官监也算是有了合理由头。
方和正对着些棘手宫务焦头烂额,偶一抬眼,目光就触及了迈步进来的宁浮蒻。
“给四公主殿下请安,您怎么过来这边了?”
把棘手事抛掷脑后,方和连忙疾步迎了上去。
宁浮蒻握住木盒子的手指蜷了蜷,面上神情自然无比,“为表孝心,本宫亦参与主理春泉行宫的一应事务。”
方和懵了,有些听不太懂宁浮蒻这话是什么意思。
春泉行宫是由自家大人负责,这位殿下跑来掺和一脚是因为什么?
难不成又想到了什么法子要折辱自家大人吗?
方和在心中默默地替漆如隽叫苦不迭,真是一尊活菩萨,甩都甩不掉的那种,以前也没见这位殿下死追着不撒手啊。
怎得现在突发奇想地搅进这些事里了?
除了是想要折腾自家大人,方和想不出其他缘由。
宁浮蒻盯着眼前这个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清秀小内侍,陡然清楚他的内心想法是什么
她轻咳一声,疲于解释,便直接发问:“漆如隽呢?”
方和垂着脑袋,声若蚊蝇:“大人没在官署,小的也不清楚他去了何地。”
“外头下着雨,他能跑哪儿去?还在承德殿当值吗?”
“小的也不知道,大人的行踪又岂是我们可窥探的。”
宁浮蒻算是听懂了,这小子在跟她打太极呢。
真以为她找不到漆如隽就会放弃败走吗?
笑话,山不就我我就山。
于是宁浮蒻不问了。
她径直往漆如隽平日处理宫务的廨室走去,反正来过一趟,早就熟门熟路。
方和小跑着跟在她身后,期期艾艾地劝:“殿下,要不您先回去吧,待我家大人回来,指不定是什么时辰了,多耽误您啊。”
宁浮蒻怡然自得,不为所动,“我乐意等。”
方和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前不久听谁说过?
他不欲多想,只把眼珠子一转,补充道:“大人或许是在承德殿,早朝的时候陛下发了一通火,连累着太子殿下遭殃了,现下正还跪着呢吧。”
“太子被罚跪?因何事受牵累?”
太子宁堇芝的名头一出,成功遏制了宁浮蒻的步伐。
她偏身看向方和,脸上表情不免严肃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