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杭城的夏天湿润又闷热，过了中午，气压已经低到让人连呼吸都无法痛快酣畅的程度。
钟粤万万没想到felix行程单里的芙蓉锦园是个饺子馆，而且是那种处于陋巷中不起眼的小门面。一开始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还以为这是哪家高端私厨餐厅呢。
“请坐请坐。”felix一边把客人让至座位上，一边朝厨房喊：“老板娘，把你们家的各种招牌煎饺一样给我来一份，再来一壶茉莉花茶！”
“好嘞！”
老板娘扎着青花瓷花色的围裙，头上绑着同色系的三角巾，人看起来倒是爽利。
这是个不到二十平的小馆子，现在正值饭时，店里除了他们这一桌，还零零散散坐了好几桌食客。
食客们似乎都是附近小区的居民，因着天热不爱做饭才来下小馆子的，有个阿伯甚至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子和拖鞋，看着特别随意。
几个金发碧眼人高马大的老外一进门，就让这个本来就不宽敞的空间变得更加拥挤了，等餐的食客不约而同全都向他们这一行人张望过来。
钟粤嘴角一抽，不自觉奇怪地看了felix一眼。
却被他抓了个正着。
“钟小姐你不喜欢吃饺子？”他绅士地帮她倒了一杯茉莉花茶，脸上的笑容一直绅士有礼的。
钟粤低头抿了一口，这小馆子的环境不怎么样，茶倒是还可以，茶汤清浅，清香四溢。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你一进门就一副很嫌弃的样子。”felix似笑非笑。
“不是，我只是奇怪。”钟粤说了半截话，又抿了一口茶。
小巷子口太窄，车开不进来，才走了三分钟，她的脸就已经多了几分可爱的潮红。
这样闷热的天气，喝一口热茶倒比喝任何冷饮更解暑一些。
“奇怪什么？”felix兴致盎然。
“孔子他老人家说，有朋从远方来不亦乐乎，可你这待客之道也太寒酸了些，这就是你所说的手握几千万美金大单的客人？”
“看来，你还不知道咱们的饺子对于外国友人有着多么致命的吸引力，就这么和你说吧，我在国外这么多年认识的所有老外里，十个得有十二个最喜欢的中华料理都是饺子。而且，换成你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旅游，你是更喜欢去那种乌央乌央都是游客的地方，还是更想深入到陋街小巷里看看当地的百姓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钟粤不置可否，但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这家店的人流量大，出餐也快，就这么说话的功夫，服务员已经把几盘饺子摆到了桌面上。
服务员小姑娘白白净净，穿着白底青花的民族服饰，虽然衣服的布料劣质了一点，却丝毫没有掩盖其身上的东方韵致。
她一出现，几个老外连饺子都顾不上了，纷纷拿起手机求合影。
“wow,felix，这地方太棒了，感觉这里的人都很不一般的样子。”地中海老外感叹道。
“当然，我跟你们说……”felix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
几个老外立刻凑上前来，分别把一只耳朵交给他。
钟粤也不自觉地向前靠拢了一下，她很想听听他嘴里究竟会吐一些什么东西出来。
“这里老板娘的太爷爷曾经是在皇宫里御膳房的主厨，本来他们一家人都在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有一天，老爷子在宫里不小心冲撞了太后——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一个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女人……”felix娓娓道来，并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处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几个老外都震惊得瞪大了眼。
钟粤也跟着震惊得瞪大了眼。
她隐隐约约觉得他会很离谱，却实在没想到他会离谱到这种程度。
更离谱的是，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小故事，他还非要用一长串的高级词汇来展现，把气氛渲染得华丽古典又惊心动魄的。
偏他的英语发音腔调又要命地苏，要不是钟粤明知道他在胡扯，她还以为她回到了大学课堂在听老师讲西方艺术史。
正讲到关键时刻，窗外一声炸雷，大雨瓢泼而至，把房间里认真倾听的人都吓了一跳。
“所以，后来他们一家逃过太后娘娘的追杀了吗？”高胖老外担忧地问道。
“当然！”felix郑重保证，“要不怎么会有咱们老板娘隐于闹市中的这家小饺子馆呢。”
几个老外都做出恍然状，连着看老板娘的眼神都带了些钦佩和神往，就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竟然来自一个被皇族追杀了一百多年的古老家族！
老板娘感觉到了几个人的注视，终于有些不自在，赶紧开口朝厨房喊了句：“12号桌的菜快着点上！”
一米八的金发姐凑近钟粤：“钟小姐，你也知道这家店的密辛吗？”
钟粤语塞，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毕竟她又没有felix那种随口就可以胡扯出一篇东方玄幻巨著的本事。
felix立刻笑着接言，“钟秘书你给大家翻译一下墙上的店铺简介。”
钟粤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秘书是她。
“钟秘书？”
felix的一双含情眼似乎有种引人坠落的神奇魔力，钟粤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看墙上蒙了一层油污的简介去了。
“本店始创于1892年……”
什么？这竟然还真的是一家百年老字号？老字号发展到今天还是一副完全没有发展过的样子，这家人的心态也是佛系到一定程度了。
几个老外看不懂中文，但是他们却清清楚楚瞧见了简介上的1892，不禁又一边感叹着一边起身拍照。
钟粤的英文翻译准确流畅，声音清泠动听，人又美得过分，屋子里的人都被她吸引了目光，连饭都忘了吃。
只有felix半侧着身子，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看不分明他究竟在想什么。
钟粤介绍完回过头，再次不小心对上那双明明少年般清澈却又让人看不透的眼睛，她这个向来在大多数异性面前心如止水的人，竟然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感觉怪怪的。
“felix，外面雨太大了，下午的游湖计划可能要换成plan b了。”她好心提醒道。
“没事，一会儿先带客人去下我们的样品间。”
钟粤没想到，felix的样品间就设在杭城下辖的一个叫做松余的县级市上。而她的家乡昭亭镇，就位于松余的最东边，紧邻杭城港区。
经过近三十年的发展，松余已经发展出了竹、木、草、藤、铁、皮革，陶瓷，雕刻等几个大品类的工艺产品，出口全球几十个国家和地区，在全国家居装饰工艺品市场的出口总量中排名第一。
而在松余的整个工艺品行业里，昭亭镇又是重心中的重心，只因它地理位置优越，又出了个被业内称为全球工艺品风向标大户何氏家居，养了差不多半个镇的人。
钟粤的爸爸钟能胜的小工厂接到的大部分单子就是来自何氏家居，可以说，要是没有何氏家居，说不不定她就要到红浪漫端果盘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到省城读书的机会。
车子一路往东开，大概开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松余的工业区。
车子还没开出去十分钟，舟车劳顿的几个客人就睡了个东倒西歪，钟粤长舒一口气，她终于可以自己安安静静待一会儿了。
车窗外的大雨如注，雨刮器的声音在异常静谧的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个老外倒是不打呼噜，但是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辛辣而呛人，钟粤有理由怀疑，他们在出门之前每个人都清空了香水瓶。
打开微信，她就看见了江丞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和他父母坐在一个文艺氛围十足的茶室里，每个人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淡然笑容。
胡桃木的桌子泛着温润的光泽，桌面上整套的浅青绿色茶具上粉色蝴蝶翩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杯盖上飞出来了。
「在干嘛？」
钟粤嘴角轻轻上扬：「陪客人去松余，车子正路过南坞古镇。」
「我们刚好就在姚叔叔家位于南坞的民宿里，要不，你下车过来？」
「这么大的雨，你想淋死我？」
「可是我好无聊，又跟他们那些人没话可说，只能看着窗外的大雨想着你。」
钟粤嘴角的笑一闪而过：「那你就用力想吧，心诚则灵，别放弃。」
「粤，要不，我们领证吧，然后你陪着我一块去美国。」
「我考虑考虑。」
「你还考虑考虑，就乖乖听话不好吗？」
「不说了，我这边忙。」钟粤心底的酸涩涌了上来，不知不觉就湿了眸子。
可是她又什么资格哭，跟江丞的爱情结局，不是她一早就预判了的吗？
“钟小姐，麻烦你帮个忙。”
旁边的felix微微侧过头来，钟粤赶紧把眸底的水色掩藏起来。
“怎么了？”她的声音轻轻的，生怕吵到后面的客人。
“你不用这么小心，他们几个正在倒时差，此刻就算天上突然打个炸雷下来，他们都未必会醒。”felix一边专注地开着车，一边随意地和她聊着天。
钟粤脑子里突然闪过江丞的脸，并不自觉将他们二人做了下对比。
江丞是典型的北方男人，高大俊朗，倔强自我，有时候有点大男子主义，但是本性不坏。
而felix则看上去更浪荡多情些，钟粤猜着，他之所以留给她这样的印象，大概是和他过分唇红齿白的清秀美貌有关。
就比如此刻，他只是这么专注地开着车，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可他身上肆无忌惮流淌出来的精明和小坏还是让她不得不充满防备。
他对于她就像是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就算再精致华美，也不能掩盖掉其能置人于死地的实质。
“你为什么跟客人说我是你的秘书？”钟粤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可能……”felix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可能是因为我缺个秘书吧，你知道的，总裁嘛，要是没有个美女秘书，势必会让人家对我们公司的实力产生怀疑，那我还怎么谈下这一年几千万的大单子呢。”
“你倒是坦诚。”钟粤冷哼。
“钟小姐，我这个人向来坦诚，以后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钟粤心头一紧，她和他就是这一天合约的雇佣关系，哪里扯得上什么以后？
“那我能好奇问问，你们公司到底实力有多雄厚吗？”
felix笑着朝后座怒了努嘴：“那得取决于，我能不能把他们几个拿下。”
钟粤目瞪口呆：“你该不会告诉我你的车和你的腕表也是租来的吧？”
“你猜？”felix眨了眨眼。
“那这得是另外的价钱，你请我之前，可没说要我配合你骗人。”
“加钱不成问题，但是钟小姐我得提醒你一句，这可不叫骗人，这叫商业策略。”
钟粤撇撇嘴：“你最好祈祷后面那几位没有人懂中文。”
“没事，我普通话差，他们懂中文也没用。”
“你刚才要我帮你干嘛？”
“麻烦你帮我把旁边的保温杯拧开，我开车腾不开手。”
钟粤的目光这才注意到中控台杯架上的纯银保温杯。
上面印着般若波罗蜜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