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沈闻君想到那晚偷听到的“下药”时间,原来不过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
陈娘子轻轻推了推阿依古丽,她这才回神过来,犹豫片刻,走到大夫人身边的位置坐下。
她微微抬头,和正望着自己的骆怀英对视片刻,垂眼无言。
这个热情大胆的异族少女,在短短几日的时间,变得沉默安静,脸上的笑容逐渐少了,如同幽深的潭水一般。
沈闻君在院子里养病时,听到来探望的公仪提过:“来的路上经过一道廊桥,恰好遇见少族长和少夫人,一个在桥头,一个在桥尾,似是偶遇,却都站着不说话。”
公仪感叹:“怪只怪骆府的桥修得太长,怕是两人说话也听不清。”
沈闻君无言。
公仪聪慧,在感情一事上懵懂,还以为两个人的关系可以修复。不过依沈闻君如今来看,阿依古丽已不是以前那个无知求爱的天真少女。
这对以往貌合神离的夫妻,可能要彻底走到头了。
大夫人安抚般地拍拍阿依古丽的手掌,食指上戴的墨玉扳指泛着暗光。
沈闻君看着,陷入沉思。
一个声音幽幽地在耳边响起:“你是不是很奇怪,大夫人为什么要让阿依古丽坐在她身边?”
沈闻君未说话。
那个声音紧接着开始欢天喜地谈条件:“如果你让我进你的院子,我就告诉你。”
沈闻君静静地侧过头来。
原本某人就挨得近,这下更是亲近,她的脸几乎要贴在自己的鼻子上。
朝格看着近在咫尺的红唇,抬眼对上沈闻君冷静的视线,很快听到了自己震天的心跳声。
织女镇那晚两人唇齿厮磨,她脱他外衣时,也是这样平静的眼神。
朝格的呼吸忽然就有些急促。
他顿了顿,改口道:“我收回之前的话,如果你亲我——”
沈闻君打断他:“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大夫人坐的是骆氏族长的专属位置?”
“那你想不想知道,大夫人今晚要做什么,如果你……”
“传位。”
“不是传给骆——”
沈闻君抬起下巴看着他:“这我也知道。”
以为她不知道吗?
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朝格摊手献出一捧鲜花,眉开眼笑地说:“不愧是娘子,你可真聪明!”
沈闻君:“……”
笑得和路边的狗尾巴花一样。
沈闻君撇过头去,决定不理他。
骆怀英依旧跪着。
大夫人道:“依照骆氏族规,凡有大事,必须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在场,以及一些与骆府无关的督法人。”
苦云旗和大夫人相识多年,琢磨出不对劲来了,拱手道:“族长,我们几个毕竟是外人,还是回避一下吧?”
大夫人摇头。
转而对骆怀英说道:“苦师父曾对上一辈骆氏族长有恩,称得上德高望重之人,你的朋友们,都可作为督法人,你可以自己选。”
大夫人看向骆怀英:“怀英,你同不同意?”
骆怀英还是那句话:“按骆氏的规矩办事,我都听母亲的。”
“好,你同意了。”
大夫人道:“上家法。”
骆老爷有些呆滞的脸上带了些慌乱,连他都看出来了不对:“娘子,你这是做什么?不是传位吗?”
是传位不错。
沈闻君默默道,却不是传给骆怀英的。
她和朝格都看出来了。
骆氏的家法请上来,是一人高的木棍,比手臂还粗。手执木棍的是两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一人执一根木棍,轮流上刑,这样才能不损家法威力。
就算沈闻君知道骆怀英缺德干了点坏事,此刻也觉得这刑罚,是不是有点过重了?
骆怀英受伤还没好,几棍子下去,非得吐血不可。
娘子不搭理他,骆老爷看起来无比苦恼:“这这这,这究竟是干什么?”
大夫人一挥手:“上刑。”
骆怀英的外衣被除去,上身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他依旧静静跪着,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重刑毫无知觉。
“打!”
木棍砸在脊背上,如同沉闷的鼓声,一声接着一声。
骆怀英跪得很直,前十棍他还能挺身坚持,可是从第十一棍开始,他的气息沉重了些,第十三棍,他的脊骨被打弯。
骆怀英重重吐了一口血。
木棍不停,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大夫人问:“你知不知错?”
骆怀英没有说话,他的手掌按在膝上,撑起了颤抖的身躯。
鲜血从他紧闭的嘴中不断渗出。
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公子,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讲究风度和仪态。
满堂如雨点急促的击打声中,一声哽咽打破寂静,阿依古丽慌乱地跪在大夫人腿边:“娘,不,母亲!母亲,儿媳求你,别再打了!”
大夫人抬手,刑罚停止。
她对阿依古丽说:“孩子,以前你只叫我娘,从没有叫过我母亲,龟兹人在草原上自由策马,你以前也不会总是下跪。你如今是怎么了?”
阿依古丽的脸上淌满了泪:“陈娘子跟我说,人总是要长大的。而且他也没有错,他不帮我,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大夫人听完道:“继续!”
阿依古丽没想到她还要打,拦不住她,只好去拦行刑的人,可两个大汉力气大得惊人,哪是她拦得住的。
于是她挡住了骆怀英。
一直强撑着的骆怀英突然生出力气,开始反抗,他一手推开大汉,却没想逃脱,只是将阿依古丽紧紧抱在怀里。
木棍仅停留一瞬,照旧落了下来。
鼻间是浓郁的血腥气,阿依古丽听到骆怀英剧烈的喘息。
“把他们拉开!”
沈闻君不太懂,大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突然之间,骆怀英叫了一声母亲,他的脊梁弯了下来:“我知错。”
刑罚停了。
大夫人冷笑一声:“知错?你错在哪里,说给诸位听听。”
刑罚已停,阿依古丽想要离开,被骆怀英紧紧抓住了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不看她,只是缓缓地开口说道:
“一错引狼入室,故意放松府里戒备,将二叔、三叔和其余四十五名歹人迎进骆府。
二错不仁不孝,得知祖父去世和二叔谋划,故意放任使其在骆府撒野。”
说完这些,骆怀英察觉到掌心里的手松开了。
阿依古丽像是从没认识过他一样,眼中尽是失望和疑问:“为什么?”
骆怀英苦笑:“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是骆怀英?”
朝格又凑了过来:“娘子,这件事你肯定不知道,骆怀英不是大夫人的亲生儿子,大夫人的亲儿子早夭,眼前这个是她从乱葬岗捡回来的乞丐。”
这个她还真不知道。
沈闻君看了看周围,这个秘密被保守得很好,除了大夫人和骆老爷,以及骆怀英本人,其余人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这么大的秘密,大夫人竟不拦着骆怀英说出来,而一向聪明的骆怀英,何尝不知道说给外人听代表什么,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或者说,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沈闻君总算知道大夫人在干什么了。
尽管这个事实很令人费解,但先前沈闻君和朝格就推测出,大夫人似乎打算,将骆氏族长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儿媳。
来自异族的阿依古丽。
此刻大夫人给骆怀英上刑,是在教导新任的骆氏族长阿依古丽,识清骆怀英的真面目。
这么做的后果,阿依古丽对骆怀英彻底死心,还有——
朝格叹了一口气:“不是亲生的,对待就是残忍。骆怀英这么聪明,怎么能不明白大夫人的意思,大夫人这是在逼他亲自放弃族长的位置,逼他和阿依古丽离心。”
他嘀咕道:“如果是我,在阿依古丽不知道实情的前提下,一定亡羊补牢,把知情的所有人都——”
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沈闻君,娘子在这里,还是不要说了,她听了或许会生气。
沈闻君看了一眼朝格。
他这么快就知道了阿依古丽和骆怀英的纠葛,消息还挺灵通的。
朝格哪里知道,他只是在搜刮骆老二的金子时,后者害怕主动说出来的。
他本想将这个消息告诉阿依古丽,却遭到了大夫人的阻拦,这时候朝格就知道,大夫人可能有了传位的心思。
沉默了许久,阿依古丽问:“什么意思?”
骆怀英笑了笑:“听不懂么?我不是骆怀英,我根本听不懂龟兹语,又怎么会在你用龟兹语呼救的时候,救下你呢?救你的是另一个骆怀英,他在第二年就死了。而当年的我,还在与野狗争食,自身难保,又怎么救你呢?”
调查出这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只需要短短一天,知道这些事后,从不相信佛祖的骆怀英,将自己关在佛堂,跪了七日。
希望那个在他饿肚子时从未显灵的佛祖,此刻能听到他的声音。
可他知道,佛祖连一碗糙饭都给不了他,还能给他什么呢?
“不止如此。我那天不是不想替你解释,而是故意帮我二叔诬陷你,因为这样,我或许就有理由与你和离。”
骆怀英松开阿依古丽的手:“当年患眼疾在佛寺修养,藏经阁里那把险些烧死我自己的火,也是我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