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鄯楼的朋友并不如他说的那般普通,他姓骆,名怀英。骆氏是雁回甚至是整个质水关最大的富商之一,掌管着一半的雁回城财富。
骆怀英是骆氏少族长,下一任的骆氏家主。
沈闻君几人这一路走来,脚下踩过的地,沿街看到的铺子……如果他愿意抢的话,甚至是路边小孩正啃得嘎嘣脆的那根糖葫芦,都可以是他的资产。
富商的宅邸,理所当然地修建得财大气粗。
尽管沈闻君已做好了准备,可当亲眼看到骆氏宅邸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感叹——
人不可貌相,窝窝囊囊的穷酸鄯楼竟然有如此豪横的朋友。
这宅子竟修得比瀚海府还大!
远道而来的南方商队,站在骆府门外,深深地发出来自乡巴佬般的感叹。
门房一看商队行装,露出了一个难以描述的表情,朝这群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们说:“大郎君在客厅等候。”
鄙视,不屑,还是什么别的表情?
沈闻君觉得都不是。
在见到骆怀英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少族长露出了和门房如出一辙的表情。不过他并没有门房含蓄,而是直截了当地说:
“鄯兄,你这一趟镖可以不走的。”
他指着鄯楼手中正欲饮下的茶水道,认真地建议道:“你那队中行李算起来不过三百两银,还没有我这一斤茶叶贵,走这一趟镖不划算。”
闻言,朝格和乌金猛喝好几杯茶,连茶叶都没放过。沈闻君不动声色地贴到公仪身边,询问这茶叶的价格。
公仪:“海外贡品,一斤五百两。”
沈闻君倒吸一口凉气。
鄯楼端着茶杯的手有些抖。
他在脑中计算着,这一杯若不小心泼在地上得浪费多少银两,最终觉得茶烫,决定一会儿再喝,哆嗦着将杯子放下了。
鄯楼一言难尽的表情:“骆郎君,你……”
骆怀英虽然是个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富家公子,却对自己这位穷酸朋友并不鄙视。
他将鄯楼的表情理解为不好意思,于是将腰间的小金龟揪下来,说:“若你实在缺银子,我这有一个新得的小玩意儿给你,拿去换钱值一千两银子。”
这句话挽救了两人岌岌可危的友谊。
鄯楼想起往日两人的情谊,有些感动:“多谢骆郎君,你还是自己留着,鄯某可以自己挣银子花。”
骆怀英浑然不在意:“无事,留在我身边也是无用。”
他有些苦恼地说:“某近来无聊,好去城郊斗鸡,阿耶说那处赌资太小,玩起来不爽快,另带我去了一处地方。那里来往皆是富商大贾,连门房也眼界颇高,用此物赏人拿不出手。”
言下之意,他嫌钱太少花不出去。
沈闻君和朝格心道:
这该死的有钱小白脸!
鄯楼脸色发青地拒绝了骆怀英的好意,后者有些失望,但鄯楼太过坚定,他只好让管家领他们去住的地方。
骆府的客房比客栈还多,一个院挨着一个院,管家让诸位自己挑,其余人等便找最近的院子住下了。
而作为帮手的沈闻君和朝格,一个被领着去了北厢房,离骆怀英的住处很近,另一个被领着去了最里面的后院。
朝格看过中原的一些书,知道后院是主人家内眷居住的地方,算是私密之所,不明白为何要把他一个外人安排到这里。
骆府的宴席办得大,虽说缺人也并没有缺到随处去大街上拉一个的地步,只是少族长有吩咐,又出于顾全鄯楼这个朋友的脸面,这才把人安置到这里。
管家道:“里面有两个大院,本不相通,所以不碍事。这里正是管账的地方,方便做事。您又是贵客,住在这里也不损身份。”
顿了顿,管家意有所指地说:“何况大郎君也不会在意。”
朝格敏锐地听出,这里或许是骆怀英妻子的居所,只是骆怀英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妻子。
安置好一切,乌金呼呼大睡,朝格支着脑袋,坐在窗前,手中是那封六娘送来的家信。
朝格将信高高举起,阳光透过薄薄的纸页,映出上面的几个字来——
晓看天色暮看云。
晓,暮,天色,云,这几个字拆开来看他都认识,放在一起如此陌生。中原人的诗文和道士画的符咒一般,难以理解,他想了几天也没想明白。
白天看天色,晚上看云朵。
他抬头也能看到,日日都是一样的景色,六娘是在说,自己很无聊吗?
他也很无聊啊。
他想念六娘做的桃花糕,又不能暴露自己字丑的事实,只好塞了一捧桃花瓣送信给六娘。
也不知道,六娘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朝格正思索着,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他打开门却见到一个眉眼深邃的姑娘,身后跟着一个神情严肃的妇人和几个家仆,手里还捧着半人高的账册。
这就是住在隔壁的骆夫人。
骆夫人穿着中原的服饰,说话却不像中原人,磕磕巴巴,有种朝格初次学习汉话的奇怪口音。
她应该是个胡人。
骆夫人高兴地说:“你好啊朋友,听说你会来帮我整理账册,这些金啊银啊真是弄得我头疼死了,我连脚趾头都用上了也算不明白,真是太谢谢你了!”
后面情绪激动,骆夫人叽里咕噜地说起了胡语。
朝格听不懂他说的话,知道这是龟兹语,依稀辨出她在说些感谢自己的话。
妇人皱眉轻斥:“夫人,外人面前如何能说脚……”
妇人似乎羞于启唇,将这两字略过去,满脸都是不赞同:“奴说过许多次了,您身为骆氏少夫人、未来家主夫人,在中原就应说汉话,否则下人们听不懂您的意思,如何照您吩咐做事?”
骆夫人低下了头,不一会儿又开心起来:“有你帮助我,我不用再算那些无聊的金啊银啊的。”
经过一番交谈,朝格已经知道那妇人姓陈,问起骆夫人的名字,陈娘子说道:“夫人就是夫人,嫁到骆家就是骆夫人。骆氏夫人的闺名岂是你一个外人能知道的!”
骆夫人在陈娘子背后挤眉弄眼,说了一串龟兹语。
朝格只记住了阿依古丽。
暂且就叫她阿依古丽。
陈娘子道:“这些账册劳烦你,寿宴五日后开始,请务必在这之前理清账务。”
这个客气的“请”字,朝格听得很不舒服。
他将双臂一抄,坐在胡椅上翘了个二郎腿,慢吞吞地说:“可惜我此刻太累,正好要歇息五天才能开始算账,怎么办呢?”
陈娘子瞪着朝格。
哼。
朝格心道,他最瞧不起中原人自以为是的高傲姿态,什么落夫人升夫人,中原的女子嫁了人就不能有自己的名字么?
真可怜!
想要他整理账册,不好意思,本王子现下不高兴,且看你诚意如何,表现得好了再应你吧。
朝格懒洋洋地瘫在了椅子上。
陈娘子却在此时念了句诗:“晓看天色暮看云。”
朝格猛地睁开眼,喜滋滋地问:“你也知道这句诗?这是我娘子写给我的,你可知道是何意?”
陈娘子捻起桌子上的那封信,看清楚另一张纸上写的如恶鬼爬行的“何意”,松开了眉头:
“奴不才,做过大昭宫中女官,大儒林梦枕是我的恩师,幸而识得几个字。”
林梦枕就是父王给他请的林先生!
他怎么说这人有种熟悉的讨厌感呢,原来和林先生是师徒呢。
朝格先是一喜,接着表情一变。
过往学习的回忆不算美好,甚至很痛苦。
陈娘子从背后抽出戒尺,这是她教授学生多年以来的习惯。从面前这个草原人的话语中,她敏锐地识别到了,此人有求于她,且求的是知识。
她便有些忍不住。
“先贤有云,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卧入弓。”戒尺敲了敲桌子,陈娘子目光如电:“小郎君,你是怎么坐的?”
朝格放下了二郎腿。
阿依古丽贴在墙根默不作声,却未能逃过陈娘子的法眼:“夫人,先前与你讲诗词时,你瞌睡不止,想来也没注意听。过来这里,正好小郎君有疑,我一并讲给你们。”
阿依古丽在心里叽里咕噜。
约莫眯了一刻钟,乌金被人摇醒了,王子殿下皱眉看着他:“朗朗书声入耳,你怎么睡得着觉的?”
乌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中原人的诗词,也不想知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不想记住,却不知怎么记住了。
也不知道,少主为什么听得一脸专注,尤其是听清这两句的意思,笑得跟草原上迎风摇曳的格桑花一样。
院子的另一头,沈闻君反而无所事事。
管家安排的住所离骆怀英的院子很近,说是此次寿宴交给骆怀英操办,所有吃食布置都要他一一过眼。
可沈闻君看这位少族长也不是很忙。
他的院子里整日传来丝竹之声,有时还会客气地请住在附近的沈闻君一同欣赏。
吹拉弹唱的乐娘和歌舞伎湖心亭中翩翩起舞,这个风花雪月的少族长便帮他们打拍子,有时兴致来了还要作画。
沈闻君不明白,舞娘和乐娘们离得那么远,脸都看不清,骆怀英是怎么比对着画了一幅美人图出来的。
画完了对画痴语:“元娘,你为何不来见我……”
骆怀英是有妻子的,沈闻君记得那是个龟兹女子,名字老长一串。
可也听闻,骆怀英与妻子感情不好,原来是另有心上人。
虽然沈闻君不喜欢外族人,但娶了妻子又心念旁人的男子,沈闻君觉得,真叫人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