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万里封疆(16)
“请。”
天青色茶盏被骨节分明的手推至面前几案,茶色清润,茶汤清亮,崔兰因的视线却被那只手吸引了去。
那手遒炼劲瘦,宛若精铁烈火寸寸锤炼锻造而成,凝固着满是亡魂与白骨的铁血岁月,白皙却不细腻,修长却不绵软,遍布老茧与伤痕,手背上甚至有几道两三寸长的横贯疤痕,蜈蚣般蜿蜒,瞧起来有些吓人。
这样一只手,放在另外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会叫人下意识露出别样神色,然而放在眼前的女子身上,却只会叫人心生敬畏。
不仅仅是因为它本身所代表的腥风血雨,更因为它的主人是卫臻,是杀伐果断、睥睨天下的卫太傅。
看似温和有礼的态度下,是无人能及的权势作为基石,没有人敢因她的温和生出轻视心态,反而会在她苍狼般深邃凌厉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德王世子是,崔兰因亦是。
一个多月前,长兄喜形于色对她道,太傅决定北伐事罢后为天子选秀,以崔氏的地位,她会是内定的皇后。
可她不愿意,兄长被外戚秉权、号令诸侯的美梦裹挟,她却看得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才不愿意做一个棋子入宫。
“……若没有太傅,兰因会选择入宫一搏,成则日后以太后之身临朝称制,败,大不了魂归地府。可太傅走出了另外一条道路,一条不用借助男子的权势、能够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与他们争权的道路。”崔兰因大拜道,“我知道这条路会很艰难,但我不甘!”
她不甘生而为人,却因为是女子就比男子矮一头。
她不甘听从家中安排,相夫教子,满腔诗书白付,一生年华虚度。
“兰因愿执箕帚随侍太傅左右,倾力为之!”
说完,再拜。
崔兰因并不知道太傅会不会应允,她是崔氏女,崔氏与太傅政见不合,分属两派,被拒绝再正常不过,她也认了。但若要她不尝试就放弃,绝不可能!
室内侍候的女卫在她开口之际便退了出去,室内此时只有她们二人,太傅不曾言语,室内一片寂静,她甚至能清晰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声。
寂静持续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太傅会拒绝她时,瓷器与木质几案轻碰的声音响起,太傅大马金刀坐于位上,目光英锐迫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崔姑娘可想好了。”
她不怒便已自威,何况是有意施压?
崔兰因额头上冒出豆大汗珠,浑身肌肉紧绷发抖,她知道这是太傅的警告与告诫,咬牙道:“平生所愿,决不更改!”
“好!”魏绥问过她擅长之事,指着下面的学子道,“他们论辩的正是水灾一事,我给你一年时间,拿出一套令我满意的灾后救济之法。”
水灾灾后救济是历代都有的,加上学子们时常探讨,若是太傅有满意的,一定不会让她白费功夫,因此一年时间,她要在这个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拿出一套新颖实际的方法,绝对不简单。
这是挑战,也是机会!
崔兰因清楚地感受到浑身沸腾的血液,一口应下。
太傅不再多言,起身往外走去。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出声请太傅留步。
“何事?”
崔兰因犹豫片刻,却还是问道:“兰因是崔家女,太傅为何会答应我?”
魏绥正出门去,闻言扬声大笑,眉宇疏朗又张扬,大氅翻飞。
“崔家女又如何?若是有用之才,死敌我亦敢封宰!”
崔兰因心脏怦怦跳,口干舌燥面颊发热,双目迸出对主公的狂热与对权力的渴望。她知道,这不是夸下海口,这是太傅的对自身能力的确信,只要是人才,只要有用,不拘性情性别,甚至不拘出身种族,她都敢用,她都能用,并且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将他们弹压住!
这样的主公,也绝对不会介意臣下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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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姑娘现在还在咳?”
驿站,裴二夫人用完一碗什锦粥,香茶漱口后问周氏道。
“目下没有了。”周氏道,“老奴方才去问了表姑娘房中的锦珠,昨晚咳了一整晚,五更天才睡下。”
裴二夫人冷笑:“她这病还真是听话得很。”
周氏打了个手势叫仆婢们都下去,低声道:“表姑娘是个心狠的,对自己也够狠,留在府中日后怕是个祸害,听闻燕京有意选秀,夫人何不如将她送进宫……”
“进宫?”裴二夫人将巾帕扔回去,拿了个橘子慢慢剥,“心狠是好,但又狠又蠢,送进去才是平白招祸害。”
那日莲枝院事发,她与夫君分别将此事告诉了长嫂长兄,大房震怒,长兄更是直接发话分家,嫡支随九郎一同前往燕京,同时将这个外甥女立刻马上低嫁远嫁!
谁知九郎知晓后直接将剑横在脖子上,云容更是一夜大病,谁都知道这病来得蹊跷,但儿子以死相逼,外甥女病入膏肓,长兄爱惜羽毛,只能捏着鼻子将人一同带上。一路上严防死守,不给两人半点见面的机会。
塞了瓣橘肉入口,裴二夫人眯了眯眼,想起云容病重那日莲枝院传来的消息,心生疑窦——她这针扎了都得哭半天的外甥女何时能对自己这么狠了?
云容房内,锦珠送完周氏,转身拿了灌满热水的汤婆子放在云容脚边,再将被子掖好,这才又去取了煨在小炉上的汤药。
“姑娘。”
“走了?”帐帘儿挑开,云容靠在大迎枕上,鬓角潮湿,面容苍白,半掩轩窗漏进几缕日光,在她脸上投下一小片晦涩不明的阴影。
锦珠道:“走了,奴婢按照姑娘吩咐的说与周妈妈听了,瞧着是信了,就是不知道二夫人那边。”
“二舅母精明过人,骗不过她的。”手中汤药苦涩的气味充斥鼻腔,云容目光怨毒,仰头喝尽,“但我的病不容置疑,他们心知肚明,不敢撒手不管。”
捏一块蜜饯压下口中苦味,云容勾起笑,大舅舅顾惜脸面,绝对做不出抛下嫡亲妹妹孤女的行为,所以这次她赢了。
这也多亏了是她大舅舅,若是换成她二舅母,她绝对不会自断后路。
锦珠接过药碗放下,问:“姑娘要不要把药停了?这药凶猛,姑娘再喝下去身子就要垮了。”
“不用。”
云容示意锦珠将自己搀扶到梳妆台前,自信扬了扬唇:“只要萧七与九表兄的婚约还在,裴家就绝对不会选我。一旦病情好转,到了燕京的第一件事一定是为我议亲,就这么病着吧。”
“可是……”
“哎呀,没什么可是的。”云容不耐烦道,这药最多也就是叫身子虚一些,九表兄对她情根深种,才不会介意的。
自从重生真是一件顺心事也没有,疼爱她的大舅母被多管闲事的卫使君禁足也就罢了,本分伶俐的锦珠也变得啰里啰唆,令人厌烦。
只有二舅母,还是一样的佛口蛇心,前世就因为她推了一把赵婉娘,就差点将她逐出府去!
云容不甘地撇了撇嘴,赵婉娘要姿色没姿色,要身段没身段,也就二舅母看重她持家有方,要不是怎么配成为裴六郎的妻室?怀了身子自己都不知道,被她轻轻一推,就说见红了,可见也不是个好的!
今生她才不要裴六那个眼盲心瞎之人,她要让他看着她与九表兄琴瑟和鸣,可惜他不曾重生,否则还能叫他悔不当初。
“容娘在想什么?”
年轻郎君清朗声线在房中响起,云容惊喜侧首,便见裴植坐在窗棂上,一身雪青色竹枝锦袍,端的是文人清俊。
“立郎!”
裴植,字立,两人心意相通后,裴植便让她唤表字。
云容乳燕投林般投入裴植怀中,锦珠眼底疑惑层层泛起,不动声色退出门去守着。
房内,云容眼眶绯红,眼泪滚落,衬得那张苍白病容宛若雨打芙蓉,凄美可怜。
裴植心疼道:“容娘莫哭,是我不好。”
云容将脸埋在裴植怀中,万分委屈,她当然知道九表兄那边看管严格,都怪二舅母大舅舅!若是他们通情达理一点,又怎么会平白生出这么多事端?!她又何必喝那虎狼之药,生生把自己的身子喝垮掉?!
她越想越难过,道:“立郎莫说了,说来说去是我不好,若非我倾慕你,而你身有婚约,大舅舅他们又怎么会这样?”
“我不许你这样说!”裴植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爱怜地吻住她,“容娘你是我心爱之人,萧七与我毫无感情,论起来,我们之间她才是多余之人。可恨卫臻权势滔天,萧七一直不肯解除婚约,我不能给你正妻名分。不过我对你的承诺永远作数,容娘,就算我一时屈服在卫臻淫威下,也绝对不会碰萧七半分!”
“可是这样对萧姑娘着实不公平了。日后我得对萧姑娘好一些才是。”
“傻容娘,情爱中从来就没有公平之分,你管她作甚?”
“可是……”云容梨花带雨垂泪,“大舅舅是不会同意的。”
她揪住心口的衣料,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可是叫我将九表兄让给萧七姑娘,我不愿意,一想到这样我的心就好痛!”
“若九表兄是家主,何人敢将我二人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