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白野
温云廷、慧玹和何之尧皆已辟谷，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而黎霜与山景羿亦不吃不喝，五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
小二给一旁朝气磅礴的巍茗山小道士们招呼上了素菜素汤，大白米饭，一张张白净的脸埋在饭菜中吃得酣畅淋漓。
黎霜忽然起身离开桌凳，山景羿见状，亦起身，问她道：“你要去哪？”
黎霜道：“我想去街上走走。”
山景羿跟在她的身后道：“我陪你去。”
此刻门外夜幕扫尽落日余晖，街上亮起了万家灯火，却仍旧冷清，路上游人少得可怜。
见黎霜与山景羿离开了客栈，慧玹将杯盏放回茶盘中，对温云廷道：“师兄，我们也出去转转吧。”
温云廷对慧玹提出过的要求从未有过拒绝，这次亦不例外。
慧玹转头问一旁的何之尧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何之尧正拿绢布擦拭着手中的肃杀剑，闻声，头也不抬，道：“不去。”
慧玹叉腰傲然道：“不去拉倒。”随后拉着温云廷兴高采烈地出了客栈。
在旁桌吃饭的燕仝抬头见人都出去了，何之尧还在，偏头无意间督了一眼她手中的剑，随后继续低头吃饭，又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盯着何之尧手中的剑，问道：“肃杀剑？”
何之尧闻声，并未理会他。
燕仝继续问道：“是真品还是赝品？”
何之尧仍旧擦着剑。
燕仝道：“肃杀剑不是在我们巍茗山元祯派内供奉着吗？为何会在你手中？”
何之尧将剑抬至烛光前，细细看着剑上的如意云纹，低声道：“元丹真人给的。”
“胡说！”贾逊闻言，忽然放下手中的碗筷道：“如此贵重之物，师祖怎会随随便便交给你一个女子！”
何之尧不急不缓地道：“给了就是给了，你就算不服气也没用。”
“你是不是偷来的？”贾逊厉声问道。
何之尧闻言，抬手掏了掏耳朵，佯装没听见，懒得理会他们。
贾逊见何之尧如此目中无人，气得浑身发抖，又深知何之尧的厉害，不敢有所动作，便将气撒在燕仝身上，瞪着眼睛问他道：“如今山门的绝世珍宝落入他人之手，你不是很能逞能么，如今怎么不发话了？”
燕仝道：“世人皆知肃杀宝剑在四五百年前就已被人摧毁，民间虽有传闻说肃杀剑一直被师祖藏于巍茗山，而你我上山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肃杀宝剑真身，如何辨得她手中宝剑就是肃杀剑。”
贾逊指着何之尧手中的剑，竭力争辩道：“你仔细看！那剑身上刻有‘天狗催日蚀，秋冬多肃杀’一行字。史书记载当年崇炎神君得道封神时，便是身死于日食之日。再者，这剑锋芒闪如雷电，刃光亮如白昼，这天底下除了肃杀剑，还有什么剑能如此鬼斧神工？”
何之尧闻言，对贾逊偏眸昂首笑道：“你个连娘道都难领悟的废柴，今日倒是有点眼力见儿。”
贾逊见何之尧开口就对自己即夸又骂，甚觉气人，忿然道：“你少侮辱人！快将宝物归还我们元祯派！”
何之尧闻言，幽幽地道：“还未到时候呢。你们且等着。”
“等什么？”
何之尧再次闭口不言。
一轮金月高挂于深蓝夜空，夜莺藏于树间啾啾啼鸣。暗夜无声。
黎霜与山景羿并排坐在高楼屋檐上，一同抬头仰望着明月。从出了客栈他们便一直坐在屋檐上，黎霜向来沉默寡言，山景羿亦不爱言语，两人缄默着，彼此陪伴着。
黎霜抱着双肩，不再望月，反而扭头望向山景羿，忽然问道：“在我身旁时你都在想什么？”
山景羿望着黎霜，眼里满是星辰地笑道：“想我修炼百年，在明月清风下，竟与道同。”
“道？”黎霜感到疑惑。
山景羿道：“你是第一个愿意接纳我的神仙。”
黎霜道：“我尚未得道，不敢称神仙。况且，我是个麻木无情之人，你莫要高看了我。”
山景羿闻言，眸光暗淡道：“你已做得很好，不必因我一句话便出言贬低自己。”
黎霜道：“在无人之地，我自是个逍遥快活的主儿，倘若我身旁陆续有人，我的麻木之处便会逐渐显露出来。”
山景羿问道：“有何麻木之处？”
黎霜道：“我只认死理。”
山景羿道：“是不愿变通，还是无法变通？”
黎霜道：“于我而言，理大于天，先于道。理就是理，千万般变化也改变不了其质。”
山景羿见黎霜眼中有锋芒闪烁，动如星火，怜惜道：“你会在人世受许多磨难，无需承受的苦难不必去承受，回浒月山吧。”
黎霜道：“山上有山上的风景，山下亦有山下的风景。你有你不向道的缘由，我亦有我下山的缘由。”
山景羿问道：“什么缘由？”
黎霜起身道：“弥补许多未经入世的遗憾。”言毕，她飞身落到地面，一身红裙殷红如梅。她踱步向前，身后有影子落下，山景羿走至她的身旁。
黎霜边走边问道：“你还打算跟着我？”
山景羿道：“还要跟着。”
黎霜闻声，顿住脚，转过身注视着他，似觉不够清楚，抬手去捧住他的脸，左右细细看了看，道：“你像我的一个故人。”
山景羿任由她捧着脸，脸上堆着明媚的笑，问道：“谁？”
黎霜道：“我的师弟。”
山景羿道：“怎么不曾听说过你有一个师弟？”
见黎霜无意回答，山景羿继续道：“你师弟是你师弟，我是我，我是山景羿，虽生而为妖，但心肠极好，乃是妖中极品，无人可替代，亦不是谁的替代品。”
黎霜继续向前道：“你生有灵根，又聪慧过人，不如与我一同向道吧。”
山景羿跟上道：“不要。”
黎霜闻言，笑道：“更像了。”
在同一片柔柔月光的笼罩下，温云廷与慧玹在内城河边溜达，忽见岸边人头攒动，有灯光闪烁，遂走近岸边一看，竟有人在放河灯。
只见五彩的河灯飘飘荡荡，映照着河面，或打着转儿，或懒洋洋地漂流到下游。
“好美的河灯。”慧玹围观着人群道：“我说街上都见不着几个人影，岸边又怎么会有人，原来今日是中元节。”
温云廷走至她的身旁，看一盏盏河灯带着亲人的思念飘荡于长河之上，他忽然也想放一盏河灯，让流水寄给他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倘若母后还在世，他还会出家做道士吗？
他暗下眉目。
“河里有鱼！”慧玹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笑道：“这些鱼话怪多，争先恐后要和我说话。”
温云廷正俯身看鱼，忽然听见身旁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循声望去，见声音来自于一颗怀抱粗的柳树后面，遂跨步走至柳树背面，却见一个少年正抓着一块骨头在树底下生啃着。
那少年脸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见身旁忽然站了人，嘴里嚼着生肉，睁着两只空洞的眼抬头看向他。
“来一块吗？”少年身上兜着一堆新鲜的骨肉，血染红了身上的深黄色麻衣。他将衣兜里露着筋条的半只手肘递给了温云廷。
温云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少年，甚觉他面相奇特——虽看似十三四岁，面上的骨肉却像历经了千百年的风化，韧而沧桑。
“不要？”少年见温云廷不为所动，收回手里的手肘，在割断处咬了一口，嘴里咯吱咯吱地响着。
“好饿。道长割块肉给我尝尝罢。”少年张着血淋淋的嘴笑道。
温云廷犹如在看一团迷雾。此人非鬼，非妖，难辨身份。
“你到底割不割？”少年不耐道。
温云廷回答道：“不割。”
“不割？”少年将身上兜着的肉抛去了一边，起身从腰间摸出一把带刀锋的木剑，挑眉冲他笑道：“那我便去割别人的，怎样？”
“你是谁？”温云廷凝眉问道。
“你管我是谁。”少年傲然道，转身便提剑去岸边砍了一人。只见岸边一时惊叫连连，人人作鸟兽散。
“呀！我这才一刀下去，人就倒了。”少年望着地上流着汩汩鲜血的人，道：“好生没意思，我只用了剔牙的力，连这点力都受不住。”
“你说他生前都做了什么，在规划着什么？”少年提剑走至温云廷身前，笑容诡谲地问道：“你为何不割自己的肉救他？他可以不用死的。”
“因为是假的。”温云廷淡然道。
“假的？你竟然说这一切是假的？”少年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道：“你真是有意思。”
温云廷仍然凝视着他。
“你修为有长进了。”少年似乎对温云廷感到很满意，又问温云廷道：“这么多年不曾杀过人罢，杀过妖吗？”
温云廷并未回答他，反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还是这么软弱无能。”少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这样才有意思。”
温云廷眼看着少年大笑着如雾般消散在空中，身前的道路上迎面走来两个身披黑袍的人。
温云廷的目光与黎霜的目光对上，他俯身朝黎霜拱手道：“当年荠山下相遇，情况危机来不及道谢，今日又再次碰面，多谢你当年的救助。”
黎霜闻言，轻声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又望向他空荡荡的身侧，问道：“你的小师妹去哪了？”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慧玹身着一身青色裙衫在暗夜里从温云廷身后跑来，柔似月光。她双手抓住温云廷衣袖焦急地喊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都不等等我！”
温云廷回答她道：“我被妖物迷了道，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慧玹闻言，蹙眉问道：“什么妖物？”
温云廷道：“此人似人非人，似妖非妖，法力深厚，看不清本相。”
慧玹道：“什么妖物如此厉害。”又问道：“他可伤了你？”言毕，立马围着温云廷周身转了一圈，检查他的伤势。
温云廷拉住她道：“他未伤我，似乎只想戏弄我。”
山景羿闻言，忽然开口道：“你说不定是遇见了白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