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池鱼
只见暗夜里,浮云遮月,天昏地暗,鲜血洒满天地,滴滴融进了夜色里。
何之尧杀红了眼。
在最后一个人影倒下后,何之尧听见身后有人言语道:“收手吧。”
“收手?”何之尧冷声回复道:“我还有一个人没杀。”
“已经够了。”
“还不够!”
“之尧,不要一错再错。”
闻言,何之尧深邃的眸子渐渐生出泪花。她忍不住哽咽道:“对,我是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我终于明白,人是一步步走到绝境的。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庞仁居道:“何之尧你回头看看,你不是无路可走,你还有数不尽的山河大道,你还有我。”
何之尧回过身,看着一身黑衣,一路跟随她而来的庞仁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从小在道观长大便以为自己是神仙吗?你是想可怜我,还是想救我于苦海?别自以为是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也不需要你的拯救!快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庞仁居闻言,身影晃了一下,呢喃道:“原来我在你眼中,竟是这样的……竟这样让你感到厌烦。”
何之尧再不管他,提着血淋淋的剑径直进入林中,再次将庞仁居抛于身后。
流水潺潺,奔流不止。
借着微弱的夜光,何之尧在河边看到了一个矜贵的身影。那身影她曾远远地遥望过,也曾跟随在身后无数次。
那身影吹响了袅袅笛音,竟是夙夜曲。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靠近,檀恒放下了手中玉笛,偏眸望向何之尧。
“你可认错?”檀恒平静地问道。
何之尧答道:“我认错。”
“迷途知返就好。”檀恒道:“你还是我的。”
何之尧只觉浑身流淌着的血霎时变成了苦水。她忍不住苦笑着问道:“为何我是你的,而你却不是我的?”
檀恒闻言,低声道:“方鱼……”
“我不是方鱼!”何之尧厉声道:“我是何之尧,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方鱼也好,何之尧也罢。”檀恒低声道。
何之尧看不清檀恒面上的表情。
“你不要一错再错,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自寻死路。”檀恒忽然严声道。
何之尧再次低头苦笑了两声,擦干手上的汗,提剑果断地刺向他。檀恒见她下定决心要与他分裂,立即拔出紫辉宝剑回击。两人瞬时在河边交战起来,来来回回对打了几十个回合,胜负难分。只见两人从河岸打到河面上,又从河面打到河岸,打得河水刀伤不断,愈合后又被剑气划开。
良久,檀恒执剑立在岩石上,一边缓气,一边愠声质问她道:“你去找庞仁居学了苍斗剑法?你接近他,只为了取我性命?”
何之尧直视着他道:“是。一切只为了要你的命。”
“那来吧。”
这一场打斗于此演变得愈加激烈。两人都心怀怨念,皆下了狠手。檀恒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小瞧了她,平日里见她呆头呆脑,甚至有些傻气,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一直没被她荒废,到此刻才真正显现出来,并找到了属于她的主场。他一直对她掉以轻心,源自于他深知她爱他。一个痴傻的人,爱得有多深,恨得就有多深。她甚至去学了隐星剑法的双生剑法苍斗剑法来与他抗衡。这样痴蛮的力量檀恒生平第一次感受到。
她这把双刃剑他一直用得很好,这次终是伤及了他自身。
眼看着何之尧将剑刃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檀恒从始至终一声未吭。
见又一个人倒在自己面前,何之尧再也忍不住,跟随檀恒倒下,失声痛哭道:“我恨你。”
檀恒见她哭得像个孩童一样紧紧握住他的手,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张纯净又傲气的脸,忍不住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替她擦去脸上的泪,低声道:“好好活下去。”言尽,手滑到胸口,再没力气睁眼,闭目沉沉睡去。
何之尧哭到不能自已。没了,什么都没了。安叔没了,舒嬿没了,就连檀恒也没了。一夜之间,她竟失去了这世间她最亲近的人。她甚至还来不及和他们好好道别,昔日的一切就这么仓促地离她而去。为什么所有人都叫她好好活着,却都抛下她一个个离去。她不明白,活着为何如此重要,明明死去才是真正的解脱。
正当她欲将剑从自己脖子上划过时,后颈忽然传来剧烈的疼痛,直冲头顶,她随即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何之尧发现自己躺在客栈里,桌上放了一盘桂花糕。窗外阳光明媚,桂花的浓郁香味飘入窗内,她起身吃了一块桂花糕,随后倚在窗口往外看,只见窗外碧空万里,整个小镇人声鼎沸,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人人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她沐浴着阳光,望着楼下围坐在桌边一起吃午饭的人家,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苦,遂回去又吃了一块桂花糕,不知不觉间,一整盘桂花糕都入了她的腹中。
她时常觉得饥肠辘辘,却又吃不下除桂花糕之外的东西。离开客栈后她四处流浪,常睡在街边,睡在树上,睡在桥洞下,在人群不愿停脚的夹缝处寻找安身之所。这世间的所有天伦之乐,所有纷争都与她再无瓜葛,她就这么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地活着。
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常常想起庞仁居,想起那个连夜风都能刮伤心头肉的夜晚。
犹豫了多年后,当她鼓起勇气去垚关城找庞仁居时,庞府大门已封了封条,人人都说他辞官回了老家。
何之尧翻遍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山,总算在一座小山上见到了庞仁居的小屋。她在山中看着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见他整日扛着锄头,腰系着野花入山出山,用卖菜钱买来笔墨纸砚,独自在屋里画山画水,画花画人,画不尽山中月;写山写水,写花写人,写不尽孤山鸣。
枫林未浸染,一夜雪满头。暮年的庞仁居一直将自己关在屋中画人像。一年深秋,何之尧见他买了新一批纸笔回到屋中便再没出来过,心中感到不安,遂悄声进入他屋中。刚打开门,只见整个木屋粘满了一个黄衣女子的画像。何之尧呆望着那画像,见那画中女子立于水上,眉目泯然,衣袂飘飞,如神明临凡。她环视四周,见墙上、地上、房梁上皆是女子画像。
南边木窗敞开着,寒风灌入屋中,满屋画纸瞬时哗哗作响。庞仁居披着一块洁净的棉布趴在桌上,面容恬静,如同睡着了一般,手里还紧捏着一支毛笔。他身下压了一叠画纸,最上面的一张,那画像女子仍身着黄色羽裙,细眉蜿蜒,凤眼如月,薄唇轻抿着,唇角带着笑。
庞仁居的唇角亦带着笑容。
“庞兄,你原谅我了吗?”何之尧望着庞仁居轻声问道,泪眼迷离。
一片枫叶飘入窗里来,整个木屋忽然笼罩在朦胧金光之中,满屋的人与物开始瓦解,庞仁居的身影与满屋画像变作金粉往底下下沉。
霎时间,眼前的一切如同被大雨洗刷过,只剩纯净的白。
何之尧在水中睁开了眼。
水泡咕咕晃荡着浮向水面,刺眼的日光在水波的荡漾下变得缓和起来。一只鱼儿游到何之尧面前,在她脸上绕尾转了一圈,又摇晃着鱼尾离去。何之尧从水池中站起身来,抖落了一身的水渍。她清亮的眼睛环视四周,只见四周雪松成林,积雪亮得刺眼。不远处的冰面上,温云廷披着大氅正和慧玹在捧着雪,堆着雪人。
一声鸟鸣响彻整个雪殇池。
松林中忽然飞出一只长耳鸮,在空中盘旋了一周后降落到冰面,化成一个长着长耳朵,红眼睛的孩童站在何之尧面前。
“你醒了。”枭晋上前对何之尧道。
何之尧茫然地点了点头。
枭晋将何之尧从头打量到尾,思索半晌,道:“我怎见你有些面熟,似从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何之尧闻言,瞬时垂下眼来避开枭晋的目光,偏头望向温云廷和慧玹道:“这是何处?”
枭晋答道:“这是匽谷山的雪殇池。”
何之尧问道:“谷婆呢?”
枭晋道:“师尊在清云间,你可要见她?”
何之尧闻言,垂下头,低声道:“不必了。”
枭晋见她性格腼腆,且不愿多说话,轻声道:“你往后与慧玹住琉敏居。”言毕,又转头对着还在堆雪人的温云廷和慧玹的背影叫道:“师兄!师姐!肃杀醒了!”
温云廷和慧玹听见声音,连忙扔下手中的雪,快步走向两人。
“眼睛可还有不适?”温云廷问何之尧道。
何之尧摇头答道:“眼睛明亮了许多。”
枭晋对慧玹道:“师尊让肃杀和你住同一间屋,你带肃杀回去休息吧。”
“什么?他怎能和我住同一间屋?”慧玹瞪大眼睛道:“他不是……”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忽觉不对,仔细端量起何之尧来,只见何之尧在雪殇池里泡了两日后,脸上的泥垢已洗净,原本黝黑的脸呈现出白釉般的肌肤,两颊虽然消瘦,五官却是十分秀气,除去一身破烂的黑衣和乱蓬蓬的头发还有点流浪汉的影子外,霎时间似变了一个人,甚至还有些眼熟。
“好啊。”慧玹忽然恍然大悟,对何之尧咂舌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方鱼!”
何之尧昂首道:“就没打算和你讲。”
慧玹闻言,一时哑语,指着何之尧气到跺脚。
温云廷问道:“以后该以哪个名字称呼你为好?”
何之尧道:“就叫我何之尧吧,我习惯这个名字了。”
枭晋见总算有一个人能治理慧玹,喜道:“我叫枭晋,是值守此山的一只长耳鸮,你比我年长,修为也比我高,我尊称你一声师姐,你唤我一声师弟,往后在山中有什么不了解的事可随时找我!”
何之尧点头后问枭晋道:“谷婆可有说让我何时回巍茗山?”
枭晋道:“这个暂且不知。不过,先留一阵子再走也不迟,又没人急着要你回去。”
何之尧继续问道:“那谷婆可有神君的音讯?”
慧玹闻言,问道:“你说的神君是谁来着?”
枭晋抢先何之尧一步答道:“当然是仙界战神崇炎真君了。”又对何之尧道:“崇炎真君不知在何处闭关多年,至今查无音讯。师尊要我告诉你,再耐心等待些时日,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
何之尧闻言,垂丧着头,肚子却咕咕叫起声来。
温云廷道:“先回琉敏居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再说也不迟。”
四人遂一同前往匀息居和琉敏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