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池鱼
还未下山之前,肃杀还是一把摆在灵山福地高台之上的三尺宝剑。它锋利无比,断怪除妖,令妖魔邪祟闻风丧胆。他从混沌中苏醒,感应不到崇炎真君的灵犀,遂跳下高台,在空寂无人的大殿里四处寻找崇炎真君,却无迹可寻,于是乘云落入人间。
人间好,红花绿柳迷人眼,人间妙,歌舞升平烟火绝。他从云头落到山头,从山头被放牛郎引到集市,一路走马观花,看尽城市繁华后,两人在一个白发老翁身前停下了脚。放牛的孩童望着老人身前的冰糖葫芦挪不开步,一边擦着口水一边指着草靶子上的冰糖葫芦,对他说道:“这个叫冰糖葫芦,可甜可美了,吃了它你就会忘记这世间的所有烦恼。”随后又补充道:“虽然只是暂时的。”
肃杀疑惑地问道:“烦恼是何物?”
“我也不知,我就是个放牛的,我是从村里的教书先生嘴里听来的。”孩童咽了咽口水道:“不过这个暂且不提,我把你从山上带到城里,你总得给我些补偿吧?”
“什么是补偿?”
“这个。”孩童指着稻草靶子上的冰糖葫芦道:“这个就是补偿!”
“我要你给我买冰糖葫芦!”孩童再次嚷道。
肃杀只好伸手去拿了一串冰糖葫芦给他。只见孩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问道:“你不给钱吗?”
肃杀摇头道:“我没有钱。”
孩童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的冰糖葫芦便被老翁一把夺了过去,插回草桩上。老翁撵他们道:“没钱就走开,去去去!”
孩童带着肃杀在街上边走边气鼓鼓地叫道:“你耍我!说!你是哪来的,为何连钱都没有?”
肃杀挠头道:“你也没钱呀。”
孩童脸上烧红一片,仍追根究底地问道:“你到底是哪来的?”
“我是从天上来的。”肃杀如实答道。
“休想骗我!”孩童皱眉道:“你莫不是山里的弃婴变成的妖怪?要么就是没人要的傻子!我不要和你玩了!”
言罢,撇下肃杀一人跑进人群里,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肃杀无奈,一人在街上晃悠,直到夜幕降临,人潮散去,他在街边席地而坐,正抬头望月间,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脏乱的女人给她送来一张草席,并对她劝道:“孩子,早些回家吧,如今人心凉薄,乞讨不易啊。”
肃杀虽听不明白,但也领了她的好意。再抬头间,只见眼前忽然又站了个瘦小的人儿,满脸怨愤地看着他,厉声道:“都赖你!天都黑了,害我回不成家,饿了一整天的肚子!”
肃杀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闻言,孩童更加来气,道:“你还问我如何是好?”
“不如你在我身旁挨着将就一晚,明早再赶路吧。”肃杀挪了个位置给他道。
孩童摸了摸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眼瞳咕噜转了一圈,道:“我有法子了!”言毕,将目光狡黠地看向肃杀。
肃杀被孩童带到一处门院的墙脚下,孩童指着围墙里对肃杀道:“你快爬上去,翻进墙里把这家人的钱偷出来,若找不到钱,拿点吃的也行。”
肃杀随即爬上墙,翻进墙内,摸到窗边,正巧碰见屋里的男主人正在油灯下数钱。肃杀见男人两眼放光的样子,当即认定他手中拿的便就是钱了。遂毫不犹豫地一个纵身从窗口跳进去,抓了男人手里的钱便跑,脱兔般飞身跳出围墙,惊得孩童大叫道:“你果真会飞!”
孩童的惊呼没持续多久,又骂道:“你这妖孽!蠢得厉害!我让你去偷,没叫你正大光明地去抢啊!”
肃杀带着孩童一路狂奔,身后从屋里追出来的男人叫来一群帮手,个个手里抡着棍棒,直追着两人不放。不料孩童腿短,总要慢上半截,急得不慎绊住脚,猛地摔倒在地,顿时吓得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肃杀闻声回过头,不再打算逃跑,而是冲向追打他的人,飞身上去,一连踹飞好几个,直打得对面满地找牙,哀嚎不止。
“妖孽救我!这儿还有一个!”孩童再次惊呼道。
肃杀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站在孩童的身旁,一只手抓着孩童的衣领,一只手背在身后,双眼如莹虫般直盯着他。
肃杀猛冲上去,近了他的身旁,却听他忽然开口道:“我不是来找二位的麻烦的。”
“那你抓我做甚?”孩童挣扎道。
男人放开孩童,对肃杀笑道:“我是来请客吃饭的。”
“吃饭?”孩童欢喜道:“去哪儿吃?”
“去我家吃可行?”男人笑道。
“行!”孩童一蹦三尺高,道:“我今儿算是见着活神仙了!”
两人遂没头没脑地跟着男人走了。
当晚月黑风高,空城街道昏暗,也不知转了几个街巷,三人行至一个大院门外,只见门外挂了两只大红灯笼,几只灰色蛾子围着红光在门口扑腾盘旋,门口的对联经过常年的风吹日晒,已褪色得看不出笔迹。
“就是这儿了。”男人说完抬手去敲门。
须臾,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门缝里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一只铜币大小的眼睛不安地向外张望着,在看清男人的长相后,立即打开门,退至一旁。
“安叔回来了。”开门的女孩轻声喊道。
“嗯。”安叔看了她一眼,问道:“可还有饭菜?”
“一直留着等你呢。”女孩轻声道,眼睛好奇地往肃杀和孩童身上探去。
“进屋吧。”
言罢,三人跟着安叔进了屋里,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路上都觉对方奇怪,相互窥视。
进了屋里,只见屋内摆件陈旧,油灯枯黄,一个老妪坐在桌前,白发如雪,脸上沟壑纵横,眼珠浑白,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孩童见桌上还有饭菜,肚子叫得震天响,随即不管不顾,坐到桌前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你怎么不吃?”安叔见肃杀不为所动,放下筷子问道。
“我不饿。”肃杀坦言。他还从未吃过人间的饭菜。
安叔也不相劝,问两人道:“二位叫什么名字?”
“许志褔。”孩童边吃边回答道。
安叔看向肃杀,问道:“你呢?”
“何为名字?”肃杀反问道。眼神纯净如白纸。
安叔摸着下巴,凝视着肃杀,若有所思。
“我是从山上发现他的,估计是个被人抛弃在山里,被狼养大的野人!又傻又野蛮!”许志褔扒了一口饭在嘴里,说话间饭粒四处喷溅。静立在一旁的女孩止不住地皱眉斜视他。
“你没有家人,也没有名字?”安叔再次问道。
肃杀摇头道:“没有。”
安叔转而扭头问许志褔道:“你呢?”
许志褔放下碗筷,用袖子揩去嘴上的油光,傲然道:“我和他可不一样,我有爹有娘,家住竹合村,家里还有三个姊妹哩!”
安叔笑道:“那你们今晚先在这儿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叫人送你回去。”
“谢谢大伯!”闻言,许志褔喜上眉梢道。
安叔点头微笑,对一旁的女孩吩咐道:“舒嬿,你带两位去厢房休息吧。”言毕,对舒嬿丢了一个眼风。
舒嬿会意,先领着许志褔去睡,再领着肃杀回自己屋。许志福到了厢房,见肃杀没和他一起进去,不满道:“为何这个蠢的和你睡一间?我也要和你们睡一间!”
舒嬿斜了他一眼,嗔道:“你脸皮忒厚!给你饭吃,给你床睡就该学会知足,再多言你今夜出去睡!”
许志福闻言,乖乖闭上了嘴,不甘不愿地进了厢房,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屋里倏然亮起一盏油灯,油灯照亮的地方皆是一张张如刀切石刻般的少年脸庞,每张脸上的眼睛皆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另一厢舒嬿与肃杀洗漱完毕刚躺下,两人在黑暗里睁着眼,舒嬿用手在空中比划着,问肃杀道:“你看得见我的手在做什么形状吗?”
肃杀见她的手在空中摇摆着,屋里虽漆黑一片,他仍能看得一清二楚,问道:“你在学水池中的鱼吗?”
“对了。”舒嬿收回手,叹息道:“不过它能游去的地方太少。”
“为何?”
舒嬿哈哈笑道:“因为我的手太短了。”
肃杀不明所以,舒嬿也不再笑,翻了个身,侧对着肃杀道:“你真的没有名字?”
“没有。”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好。”
“何之尧这个名字怎么样?”
“好。”
“你明早要和那个小鬼一同离开吗?”
“我也不知,我无处可去。”
“那你留在这儿,做我的家人吧。”舒嬿起身道。
“家人?”肃杀思忖片刻,问道:“什么是家人?”
“家人就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是日落而升的明月,亦是能为你遮风挡雨的屋檐。”舒嬿的声音清脆如踩碎的枯叶。
肃杀见她浅眉微舒,两只眼睛笑盈盈的,十分和善,于是答道:“好。”
“那便就这样说好了,明日你可不许走。”舒嬿欢喜道。
“我不走。”肃杀也笑道。
次日一大早,舒嬿早早起来做早饭,何之尧也同她早起。何之尧在院子里看见许志褔时,只见许志褔神情憔悴,忧心忡忡的样子,见了何之尧就疾步跑来拉着他,低声道:“我们可能被骗了!”
“什么?”
“你我赶紧逃!那个安叔不像是什么好人。”言毕,不容分说,拉着何之尧便要走。两人刚转身就见舒嬿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两颗野菜,笑意盈盈地看着两人,笑道:“你们要去哪儿?”
许志褔僵在原地,摇头道:“不去,哪都不去。”
舒嬿依旧笑着,道:“你们是要去看后院的烧酒作坊吗?”
许志褔讪讪地笑道:“对对对,就是想去看那作坊。”
“我带你们去吧。”舒嬿笑道,随后放下手中的野菜,擦擦手带着两人来到后院。只见一群□□着上身的青年壮士蒸米的蒸米,配料的配料,搬运的搬运,个个低头忙碌着,见三人来访,百忙之中也抬头新奇地看向他们。
“我说这院里总有股味儿,原来是酒糟味儿。”许志褔道。
舒嬿笑道:“闻习惯就好了。”又道:“昨夜忘了告诉你,屋里睡的还有其他工人,没吓着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