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醋
这是苏缨第四次看向院门,空空如也,并没有人回来。
她收回视线,低头帮着红杏整理丝线。拿回来的那些母亲的旧衣服,得一一缝补好,她不善女红,但红杏小的时候跟绣娘学过,最是手巧,她就只用帮些小忙。
眼看着姑娘又把绣线放错位置了,红杏轻叹口气,拦下她继续帮忙的动作,“姑娘怎么了,从回来就心神不宁的。”
“我心神不宁吗?”苏缨奇怪的发问,她都全然没有意识到。
红杏一个劲的点头,索性将姑娘带到一边,又拿了她最爱的书本和茶点。算是没有了添乱的人,红杏将绣线整理好,思考花样。
两三道口子都补完了,红杏才发觉不对,姑娘那边直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她猛然抬头看去。
就见苏缨手捧着书本,眼睛却落在前面出神。
“姑娘。”红杏这下是真有些担心了,上前去轻拍了拍。
立刻回神,苏缨迷茫的眼神对上她,反应过来皱皱眉。“我又发呆了。”
红杏想了又想,才恍然,“姑娘是担心府上的老人们吗,没事的,卓公公亲自去安顿他们,一定会在庄子上好好将养。”
苏缨含含混混的点头应,她当然不担心他们,卓公公最心细妥善不过,庄子上也有大夫,不会有什么意外。她心神不定,其实只是因为那马车内的匆匆一眼。
拍拍自己的脸颊,苏缨让自己从莫名其妙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不多时就到了午膳时节,可下满桌珍馐都是她一人,苏缨笑呵呵去吃饭,却越吃笑容越垮。
真是奇怪了,今日怎么就是没胃口。
将一切反常归结给了渐热的天气,苏缨漱过口就只想歪在榻上消热气,摇着扇子辗转不得眠,一个小丫鬟就匆匆进来。
“可是殿下来信了?”苏缨一骨碌翻身坐起来。
小丫鬟摇头,将写着晏佑珵名字的帖子递上前,“宁王殿下拜见。”
狩猎一别,也算是几日未见了,苏缨紧锁眉心,将那帖子翻来覆去的看看。“你去回了,就说太子殿下不在,我不便单独见他,请他隔日再来拜会。”
宁王殿下虽与她只有一面,但那性子捉摸不定,苏缨可不想再被他挑拨些什么。
“奴婢方才已言明殿下不在,可宁王说娘子乃是他嫂嫂,不该如此生分大防。”
这话实也挑不得错处,本朝本就民风开放,女子立户行商的都有,拒见小叔子确实说不过去。苏缨将眉头拧了又拧,忽的将名帖重新递在丫鬟手中。
“那你便说,我祭奠亡人,悲痛莫名,无法见客。”
左右不过,这也是晏濯安同意的借口。果不其然,小丫鬟只是面露惊讶的飞快瞥她一眼,就点头应下走了。
本以为这就算是结束了,谁知那小丫鬟是个实心的,去而复返后就将佛堂的位置指给了她。从没想过太子府中也会有小佛堂,苏缨心中好奇,便真的去了。
府内东侧的用种满莲花的水渠隔开了一个小屋,里面正中摆放着慈眉善目的佛像,莲花香炉之中落满香灰。蒲团、木鱼皆有,苏缨往里看,墙上还有画笔细腻的经变图。
她对佛经了解甚少,费了许久才辨认出,画的应是报父母恩重经。身后的丫鬟们进进出出的摆放东西,等她转了一圈回来,就看到香案上是长明灯、供品与松柏枝,地上还摆了燃纸的盆子。
还真是祭奠亡人的架势。
小丫鬟们弄好了一切就走,连红杏都一脸沉重的出去将门给她关好。
苏缨简直是欲哭无泪,和佛像对视片刻,索性真的跪了下来。点燃三支长香,生疏的为娘亲与祖母祈福诵经。
以前没发现娘亲的陪嫁被糟践成那个样子,归根到底是她这个女儿无用,这是她愧对母亲。不管有什么理由,揭发亲生父亲还将他送去官衙,这是她愧对祖母。
更何况时至今日,她都没有好好祭拜过祖母与娘亲,何妨借这个机会真的祭奠。
目光再次看了报父母恩重经变图,苏缨长叹口气,认认真真叩首。
点燃长明灯供奉,又将松柏枝丢入火炉,燃烧过后有种独特的香气。苏缨的心一点点静了下来,照着佛经一字一句的念,便忘了时间。
等诵完最后一遍经文的时候,苏缨给灯重新添了油,拉开门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天色都晚了。
“姑娘,你可算出来了。”红杏迎上前来,“殿下都来看过两次了。”
“殿下?”苏缨眉梢一扬,转头问着,脚下的步伐就快了些。
红杏跟着她,“对呀,殿下在您刚进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听说姑娘在祭奠人,就没打扰,眼下正在书房呢。”
经过水渠时,苏缨探头照了照,自己还算妆容齐整,她便直奔了书房。
太子府里即便是夜晚也灯火如昼,越靠近书房,随侍们越多,但大多都在外面站着。
苏缨一个人走了进去,她屈指叩了叩门框。
晏濯安从桌后抬头,看清是她,不露痕迹的皱眉。随后扯过一边的白纸,遮住了桌案上刚写写画画的纸张。“进。”
抿抿唇压住笑,苏缨两三步进来,在临窗的矮几边坐下。想了想,又从后面的书架上挑出一罐香料添入炉中。香烟袅袅,夜风微凉,苏缨又把窗下的几盆花往里搬了搬。
在这期间,晏濯安就一语不发,用沉沉的目光看着她动作。
刻意磨蹭着又把茶汤煮了煮,苏缨才摸摸耳垂看他,“殿下,皇后娘娘的病情如何?”
眼尾往下一垂,晏濯安看着桌上遮盖东西的白纸,语调冷淡。“缨娘,这与你无关。”
苏缨本还准备了话,想说她照顾过祖母,需要的话可以去给皇后侍疾。可满腔的热情还没出口,就被他这句话浇灭。
苏缨后知后觉的发现,他此刻似乎算不上心情好,甚至或许没多那么愿意见她。
心里瞬间像是被压了一个秤砣,苏缨尴尬的扯扯唇角,“殿下说的是。”
是她有些忘形了,因为他数次温和的照顾,就自顾自的当他是相熟的友人。
“缨娘,需不需要给你刻一个他的牌位?”
“什么?”苏缨尚且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情绪之中,未解其意,抬眸才见晏濯安在看她。
目光相对的一瞬间,晏濯安就移开视线,良久后他吐出两个字:“难闻。”
难闻,什么难闻?这次苏缨倒是听清楚了,她狐疑的目光扫过书房,香料是之前常用的清淡梨香,茶汤的香味更清雅,至于那些盆栽们更不可能,它们连味道都没有。
直到苏缨的鼻尖嗅到一股松柏燃后的香气。
她才意识到,殿下说的是自己。
脸轰然一红,苏缨心里的秤砣又加了些分量,她努力平稳表情站起来。“是缨娘不好,我便不打扰殿下了。”
她说完就一行礼,转身直接离去。
书房的门再被合上,可那松柏香气还没消失,没了人,晏濯安索性装都不装,厌恶之色冷冷淡淡直挂眉眼。他今日去了佛堂前两次,可听到的都是她认真诵经的声音。
她就那般怀念沈毓。
纸张移开,下面是一副未完成的画像,晏濯安眸色浓郁翻滚。
“殿下!”
门突然又被一把推开,苏缨去而复返,直冲冲来到他面前。
万幸晏濯安手快,迅速遮盖住画像,抬眼见她好似积聚了些不知名的勇气,她肩膀都提了起来。
“殿下,今日我好像看到,殿下是与沈小姐一同离开的?”
憋了一整日的话终于脱口而出,苏缨在松快的同时,也紧紧低着头不敢瞧他神色。
故而错过了,晏濯安微微怔忪过后,了然的短促一笑。
苏缨听到他好像从桌案后走向她,紧接着手腕被一拉。
“来坐。”
咬着唇呆呆被他拉着在软榻上坐下,苏缨看着他斟茶,蓦地发觉他方才面上的一丝寒意荡然消失。
晏濯安将茶盏推给她,沉吟片刻。“缨娘,沈家世世代代女为后,男拜相,这说得好听是簪缨世家,可实际上不就是史书上臭名昭著的外戚。”
他说话间,隐约的锋芒从眼底显露,苏缨惊愕之际,细细的在心中理解他说的这些。
“母后这一次的病,实在是严重,太医说是狩猎时受了惊吓。是她召我与沈春琴同去,为的是下一个皇后的位子。”
听他平淡的三言两语,苏缨想起自己刚才还妄图侍疾的念头,忽觉自己幼稚可笑。舔舔唇角,苏缨只好顺着说:“应是那日的刺客,让皇后娘娘惊忧至此。”
晏濯安但笑不语,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像是仔细的吞食她的每个表情。
没有察觉到的苏缨又抿了抿嘴角,“那殿下娶我,不只是单纯不愿娶妻,更是为了对付沈家?”
似是被她这想法逗笑,晏濯安眉眼弯开的弧度更大,“非也。”
被笑的不好意思,苏缨也就放弃了分析这些复杂的问题,总之她明白了,殿下今日不是故意愿意去接近沈春琴的。困扰她一天的问题没了,苏缨轻松不少,站起来。“缨娘没别的事了,这就退下。”
“等等。”晏濯安却叫住她,“茶都泡了,陪我略坐片刻。”
苏缨却摇摇头,“殿下不是不喜闻我身上此刻的味道?”
晏濯安哑然,面色微滞,再说不上来话。
苏缨就在此刻先行退下,合上书房门的瞬间,她也暗自松了口气。苏缨拍拍胸前,心道,还好坚持住了。
殿下今日的态度可是让她清醒不少,在家中,她还是需要刻意与殿下保持些距离的。否则她真的怕,将他当作了……
摇了摇脑袋,苏缨回了自己院子,沐浴更衣,不多时就睡去了。
子夜时分,府上的灯大多都熄灭了,下人们也都去了自己的房中歇息,还在走动的护卫也都在外围。
苏缨在床幔中沉眠,睡意正浓之时,门被悄然打开。
有一人轻巧的跃了进来,踏着窗门之内探入的月色,熟门熟路的掀开她的床幔,照着她完成了那副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