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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京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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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

    雷电照亮他的眼,也将她的脸照得惨白刺目。在他右侧街巷边,风临独立墙下,左手扶刀,无声凝视,那双眼此刻没有任何感情,冷漠到近乎空洞,黑如极夜。

    风临身形慢慢自阴影中显露,脚踏电光向他迈了一步。恰此时闪电须臾散灭,天地归暗,子徽仪眼前漆黑,紧张地听见风临脚步声步步靠近,嗒,嗒……

    下一道惊雷伴电光再次照亮眼前时,风临已站在他面前。冷光将她的眼睛照得寒气逼人,在他惊望中,她缓缓开口:“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这是第几次了?”

    “我对你的要求不高,待在我身边,给我留盏灯,说话会回应,就够了。很难吗?”

    惊雷突然炸响,风临在那瞬间一把抓住他脑后头发,将人扯到面前:“我问你这很难吗?”

    “殿下……”子徽仪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此刻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他手脚发凉,下意识往巷口看……

    “你在看什么?”

    风临忽然附耳,语调陡变温柔:“是在看接你的车子么?”她轻轻笑了一声,猛地把他头扯转过来,令他面向巷口,厉声道:“你觉得我来了,她们还会在吗?!”

    不待他言语,她一把将他脸扳回来,逼他直视自己,森然笑道:“你真是给了我个惊喜啊。这次又想怎么害我?”

    子徽仪僵硬开口:“殿下我没有……”

    风临发出声极冷的笑,轻声道:“我们回去再说。”

    夜空轰隆隆一片巨响,电光夹风劈得街巷惨白,积蓄一日的阴云终于在此刻落雨,扬盆浇了下来。风临薅着他往巷外走去,子徽仪此刻完全丧失了气力,脸色苍白任人薅拽。

    聪明如他,此刻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怕是早在入府之初,她就在等着这一天了。要怎样去骗过一个冷视始末的人?他不知怎样圆说,也没力气去想,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看到了多少?

    淋着雷雨,风临抓着他后衣领,一手挡在他头顶,将人一路拽出长巷。到了车前,亲卫低头两立,风临直接将子徽仪拽上车,狠甩进车厢内。

    “不——”子徽仪惊慌回头,刚张口,风临便单手将他摁在了椅上。

    雷光自车窗外照进来,将风临的面容映得一半白亮,一半漆黑入影。风临黑眸冷然凝视他,抬起食指在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嘘……”

    大车动起车轮,起步便是极速,后方内卫府人听到车响,感觉古怪出来一瞧,见己方守门的人都被敲昏在地,立时唤人出来。只是车早已飞驰而去。

    孟品言得知后来到大门处,站镇门铁兽旁,阴恻恻道:“在我们内卫眼皮底下带走人,这是砸我们内卫的场子。没有任何人能下我们内卫的脸,且等着,这面子我一定找回来!”

    -

    电闪雷鸣,雨势渐大。

    街上的商户早都收了摊子,两侧楼门前只剩灯笼飘摇。道上有披雨衣的官差带着仵作急忙前赶,迎面有某府的家仆打伞奔来,焦急四望,大声呼喊:“女郎!女郎!这位大人请留步,有没有见到我家女郎?”

    “你是哪家的啊?”

    “文昌公爵府的!”

    交谈声中,乌车自大道疾驰而过,一路奔至定安王府。

    府东门前早有寒江在等候,只是平康、张通鉴等人不见踪影。

    见车停下,寒江赶紧举伞走过去,刚张口欲唤,就见白青季对她紧张地摇摇头,随后车门被大力推开,风临拽着子徽仪走出,直接跳下车,把人扯了下来。

    风临面容冷寒如冰,寒江一见心中咯噔一下,风临扫了她一眼,右手抓过下属递来的雨衣,抬手抖开,直接甩盖在子徽仪头顶,后丢下句:“孤先回殿,无事勿扰。”便拽着子徽仪往里走。

    寒江心惊:“怎么了这是?殿下!”

    她举伞一路追赶,未想风临步伐极快,到了映辉殿,直接对亲卫下令不许人打扰,便拖着子徽仪进了殿。

    映辉殿殿门立刻反锁,寒江的声音夹杂雨声,隔门传来:“殿下!殿下!有什么话好好说啊!”

    风临面无表情,雨水自她发梢滴落,她转眼看向身边人,把雨衣扯下,不发一言,抓着子徽仪进入寝殿,反手合门,一把将他甩到寝殿桌前。

    子徽仪被力道惯撞到桌上,手腕狠磕在桌边,桌面杯盏与食盒撞出好大声响。

    他像是被响声提醒了,慢慢转头往桌上看去,桌上摆着一方食盒,有淡淡凉意,隐约可闻香气。

    寝殿没有点灯,光尽来自殿外的电闪雷鸣,在电光不规律的闪现里,风临的面容也在黑暗中一闪一灭,一闪一灭……

    桌前的少年看着那张面容,第一次泛起了深深的恐惧。

    雨声势大,可风临的脚步声却异常清晰。一下一下,每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脉上。

    “那是谁家的车?”

    子徽仪浑身都僵住了,定定看着风临站在自己面前,用那张血色已很淡的唇道:“驱车的是死士,见到我的时候,她们居然要死呢。但可惜,我的人更快些,没死成。”

    风临俯身笑道:“谁能用死士赶车啊?”

    一道电光倏尔落下,刺目白光带着窗枢影落在她的脸上,子徽仪感受到极大的压迫,只想逃。

    “要给自己留后路?”风临伸手抬起他的脸,寒笑问,“你觉得我会输?”

    子徽仪扯出个很难看的笑,“殿下要不要去更衣,您的伤口不能淋雨的……”

    “哦,你知道我受伤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风临咬牙笑着,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你还知道些什么呢?”

    她的手那样冰,碰到的时候子徽仪打了个寒颤。

    “你们该不会两头下注吧?”风临忽似疑心起来,森然望他,“一面对我虚与委蛇,一面对她存意逢迎,无论我与她谁死谁活你们都能获利,你们是不是还暗中勾搭了风和?”

    子徽仪道:“没有!殿下我们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风临表情突然冷彻,缓缓扬起嘴角,漆黑的眼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我们’是谁?”

    子徽仪神情寸寸凝固,连像样的话都讲不出,只能无措道:“不是……”

    风临笑了:“曾经有人骗过我,后与我饮水为约,冲她往昔为人,我愿意信她一次。你呢?不然你也给我发个誓吧,就说你从没骗过我。”

    说着她一把抓住子徽仪手腕,神情陡然可怖:“发啊,你也发个誓给我看!”

    巨雷轰然惊响,子徽仪身心都为之一悚,他终于开始挣扎起来,“殿下,别这样……”

    “我就知道。”风临抓着他手腕,把他拽到自己身前,森然笑道:“你对我很不满意啊?到了这份上,还存着外心。”

    “不是,没有……”子徽仪喃喃念着,忽转身拿起食盒,像是没听见风临的话,努力挤出笑容,抖着声音开口:“殿下,我,我昨晚给您做了吃的……”

    他把食盒盖子打开,拿出那碟牡丹团,小心翼翼往风临递过去,向她展示里面精巧可爱的花糍,有些讨好道:“您看……是牡丹花糍。”

    风临笑了一声,那笑容真是自嘲至极。

    “为我做……”风临看向盒中的花糍,低垂的眼眸压抑着悲伤,“你觉得我现在还会信吗?”

    子徽仪恐惧到了极点,下意识从唇齿间溢出:“拜托……”

    “我不过才离开一晚,你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内卫府去了。”

    风临抬头,无比讥讽地笑道:“风恪在傍晚才进内卫府呢,你要是去早了,都未必能见着人。”

    “殿下,能不能先吃完这个再说。”

    他像哀求一样道:“吃完这个再说吧。”

    “虚情假意为馅的东西,有什么必要吃!”风临怒意终于迸发,抬手狠狠将食碟打翻在地。

    “啪嚓!”

    瓷片炸了一地,片片都似插进他胸内。

    子徽仪低下头,看着那碟花糍落地,精致的花团在地砖迟缓滚动,沾上了泥。洗不干净了。

    他艰难地动起,想弯腰捡起一个,风临死盯着他的脸走上前,一脚踩了上去。那块他花了一夜精心捏出的小花团,只一脚,便被踩成地上的泥。

    糯米皮与花蜜内馅挤漏一地,暗红芳香的馅混着雪白的残皮,真像一个被踏扁的人。

    就像他的心意,被人踩烂在地。

    子徽仪望着,嘴唇慢慢开合,声音委屈中带着一丝迷茫:“殿下,您不是很喜欢吃它的吗……”

    “您不想尝尝它吗?”

    风临伸手掐住他的脸:“我想到你做的事,再看到你做的东西,只欲作呕。”

    “除了风恪,你还找了几条后路?让我猜猜,京中现在还剩的几家世族,是不是都有你的‘退路’?你怎会是这样的人,一心一意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同甘共苦就这么难吗!选择我就这么难吗?!”

    她的眼黑得可怕。极度伤心下,子徽仪居然溢出了一点颤抖的真话:“如果我说,我一直是为您,一直一直都是,您会不会信?”

    雨声里,风临有一瞬滞住。然极快的,她眼中便涌上悲嘲。

    “为了我?”她伤心讽笑,“你为我做过什么啊?”

    子徽仪眼睛一点点睁大,而眸中的光一缕缕黯去,哀伤地看着她。他站在殿中,却如同立在瓢泼大雨里,冰冷的刀刃从天而降,将他就地处决。

    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为爱抛身忘死的人,能受得了这样一句话。那是否定了他从前所有隐忍屈辱与坚持,在话音入耳之时,子徽仪甚至产生一种破灭之感,哪怕他此时尚不能分辨所破灭之物究竟为何。

    你为我做过什么啊?

    “是抛弃吗?是暗害吗?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吗?”

    “不是……”

    也许他也太过压抑,被层层封住嘴的他也会想要呼吸,缄口的封条被痛楚撕开了一隙,他终于说:“不是的,我为您做过的。在您蛰伏之年,我递出了许多缙王府的消息。我没有抛弃过您,从没有……”

    巨大的痛楚中,子徽仪长久苦撑的堤坝终于裂出一个缺口,一点真意顺着那小小的缺口潺潺流了出来。暗桩的原则与她的痛苦针锋相对,他极力求全,小心地从胸中挖出一点真情捧给她,渴望换取她一丝怜悯。

    风临静止住了,那一瞬真如年长。他看着她的脸上表情由死寂变为短暂惊愕,再慢慢化成悲伤的怒意,最后,千丝万缕尽凝化为巨大嘲讽,她整张脸都散着苦味,挂着那难看的讽笑,不知是在嘲笑他的拙劣谎言,还是在嘲笑自己一瞬的动摇。

    风临说:“你觉得我会信吗?”

    这一瞬,子徽仪清楚听见真情自指缝流逝的声音,哗的一声,溅落在地,混着泥沙,顺大雨冲走。

    面前,风临的表情已很挣扎,她欲以一个从容的姿态轻轻揭露对方的谎言,但她做不到,只好以这笑不似笑,怒又含悲,哭又无泪的奇怪表情说:“缙王府定盟宴,你帮她服毒来害我,也是为了我?”

    子徽仪嘴唇微微抖了起来:“那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

    “那她真的很信任你不是吗?”

    “殿下……”

    风临满目伤意地盯着他:“那天我在外面,根本没听到你呼喊求救。”

    “把你从缙王府带出来那天,你说你被下了药,是被迫的。可身动不了嘴也坏了吗?!”

    “你连那时都在骗我。”

    子徽仪目光刹那愣住,面色寸寸灰白,心魂如受凌迟。

    风临双手攥住他衣襟,压抑伤愤道:“自我回来后,你的每一句说辞都经不起推敲,可我照单全收。这个世上有哪个女子爱做被骗的蠢货?容忍下来,装作无知无觉,只不过是因为在乎能再一次相处的机会。”

    “可你把它全毁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风临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愤,抓着他深深低下头,“不过这样也好,有一句话我憋了很久,现在终于能说了。”

    在满殿雨声里,她抬起头,带着报复说:“你不值得人对你好……子徽仪,我一直觉得你真贱!”

    一道闪电飒然劈下,将子徽仪的脸照得惨白。未想会再听到此字。

    贱。由她口中说出的贱字落在他身上,比他右臂上那道耻辱的划伤更疼,更令他心神崩裂,他甚至产生出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子徽仪苍白着脸,下意识摇头,不愿面对现实,边后退,边喃喃道:“不……她不会这么说我……她不会……”

    殿下很温柔,很善良,没有比她再好的人。她会关心我,会心疼我,不会因我的来历奚落我,不会因我孤苦欺负我。她从没对我说过重话,生气时也会忍不住心软。她会在冬天关问我的炭火吃用,领我去梅园赏梅,去花园打雪仗。她会在夏日里,给我递一朵火红的榴花。

    她拉过我的手,她给我送过簪子,她说我很矜贵。

    她不会说我贱的。

    噩梦……没错,这是一场噩梦。何时能让我醒?

    子徽仪僵硬地抬头,简直是逼着自己一寸寸把目光挪到风临脸上,强行直面一场噩梦或残酷的刑罚。他张张嘴,发出声音微弱又凄惨:“我要走。”

    “走?”风临忍痛冷笑,“我看你能走到哪去。”一把抓住子徽仪。

    殿外隆隆雷响,麻痛传入肺腑,子徽仪呆呆看着眼前人,漂亮眼睛瞪得那样凄惨。

    风临抓着他衣襟道:“我在内卫府外等了你半个时辰,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我今天在外奔波一日,顶着伤痛乘车往返,真是痛苦不堪,但我想到身后还有你们,全都咬牙忍耐了下来。府里来报信时,我正在外喝药,我从没觉得药那么苦过。”

    “子徽仪,站在内卫府外时,我多希望这不是真的。”

    风临大吼:“就算是块石头,我捧了这么久也该捂热了!你怎么忍心让我一次又一次失望!”

    子徽仪悲痛得浑身失力,伸手触碰她的手指:“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别和我说对不起!”风临一把打开他的手,“我恨,我真的恨!我恨你一再骗我,我也恨你既然骗我,为什么不把我骗到底!”

    风临俯身捧住他的脸,双眼凄哀地望着他的眼睛,像在他眼中寻辨,发间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顺着脸颊滑落。“那些情意都是假的吗?”

    “为何我都做到这地步了,还是不能得到你一句真心。”

    “为什么你没有一次选我?”

    “是不是有些事就是强求不来。就像我想要你,就像你不想要我。”

    句句锥心之言,剜得他肺腑剧痛,子徽仪此时已不知到底是谁的错造就了今日局面,明明一路走来的每一步,他都选了当时最好的选择,怎还会变成今天的局面?

    她不会信他了。

    就算他把心挖出来给她看,她也决计不会再信了。

    其实子徽仪最清楚不过,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相信过他,哪怕一次。

    是:我听说你很多事。

    不是:那些事都不是真的吧。

    是:我全都体谅。

    不是:我只信你。

    从她安陵现身回京,至今,他得到的只有痛恨,怀疑,和夹杂着怨怼的情。扎得他满心是血。

    他知道,在自己隐瞒的情况下,还期望得到别人的信任确实好过分。但没能得到一句相信,他真的……有点难过。

    因为他都一直相信她的啊。

    他相信她志向不会改变,相信她的心依旧璀璨,相信她仍然是那个温柔善良的殿下。

    他从始至终,一直坚信她仍是那个定安王。

    无论传言如何,无论别人告诉他多么骇人的事迹,在时隔多年回京的那条路上,他还是隔着人海,向她掷去了一朵火红的绢花。

    他奔向她。

    为什么,您就不能像我相信您一样,相信我一次呢?

    哪怕一次也好,您为什么没有对我说过,相信我。

    方才句句锥心之言回荡耳畔,子徽仪回想那个给他带来数次痛苦的“贱”字,满口苦涩。

    他问:“殿下,您是不是绝不会信我了?”

    风临抓住他衣襟,一字一句反问:“换你,你信吗?”

    “是啊……是啊……”子徽仪失去力气,认命般笑了,凄然道,“换我,我也不会信的。”

    他最后为相府做了句辩解:“殿下,两头下注的事与相府无关,只是我。您不要迁怒丞相。”

    风临掐住他的脸道:“你的话,今后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嗯。”子徽仪道。

    背上的伤好像撕裂了,仿佛有血渗出来,风临觉得自己浑身都血淋淋的,痛得难以呼吸,她抖着手把他薅起,使劲把他拖到床上去。

    子徽仪惊睁开眼:“您要做什么……”

    “你还在意我会做什么?”风临一把将他丢到床上。

    子徽仪心神几乎崩溃,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哀求:“殿下,您不能这么对我。”

    “我不能这么对你?那我要怎么对你!”

    风临愤怒把他摁在床上道:“我把你抢回来,我给你正夫位,我让你住进映辉殿,我让你这个拿命害我的人夜夜躺在我的身边!还要怎么对你,你说我还要怎么对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

    她一把拽下腰间的佩印,狠怼进子徽仪口中,如沾朱砂般狠狠摁抵在他舌上。子徽仪被迫仰头,忍不住干咳,风临极快将印章拿出,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不……”子徽仪伸手想阻挡,但被风临使劲摁住,在剧痛之中,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磕青了。

    “我想待你好,我那么想珍惜你,为什么你总要逼我!”

    “殿下,拜托别这样对我……”子徽仪忍痛道,“就算您一定要,也别是今天好吗……”

    风临道:“你算个什么?你现在也配左右我的行动吗!你那个守宫砂多少人看过,我凭什么不能看!”

    刹那间,子徽仪几乎心痛到不能呼吸。

    “我与相府的婚约在前,你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吗,既然你记性不好,那我就让你清楚地记住!”

    他白着脸喘息,痛苦难当,风临毫无怜惜,一把扯开了他衣襟,大片光如白玉的肌肤露出来,晃疼了她的眼。

    那枚鲜红的守宫砂静静停在锁骨下方,流泪注视她。

    背上杖伤痛如刀割,风临咬牙抓着印章,将印狠狠盖在了守宫砂上。

    冰凉印信裹挟湿润,触及肌肤的瞬间,令少年全身战栗。其中意味令子徽仪羞耻痛苦,他忍着耻辱慌乱地别过脸想逃避,却不想她不许。

    她扳住他的脸,逼迫他看着自己裸|露肌肤,被盖上私人的印章,宛如一个玩物。

    来自她的折辱,是这世界最大的痛苦。自尊的挫痛甚至都不紧要,此刻最摧毁他的,是信念的坍塌。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坚持到现在的?

    折磨还没有结束。她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他?

    在给他盖上印后,风临对着那红痕,突然狠狠地咬了下去!

    刺痛从她齿下传来,子徽仪死死咬住唇。

    被咬的地方太私密,他连喊疼都羞于启齿。

    又是一口咬在锁骨,紧接着是颈窝。一圈一圈带血的牙印烙在他身上,到最后他也数不清了。

    疼,真疼啊。

    血珠自齿痕渗出,这种疼痛熟悉又折磨,他已有些麻木了。这幅身躯是他恕罪的罚金,他转过头,沉默承受着她的惩罚。看了守宫砂,扯了衣服,咬了伤口,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他枕在床榻间,如一枝掉落的皎兰,眉眼间浮出罕有的寒意,像冬雪下压灭生机的草叶,一派心灰的冷。恍惚间,他宛若回到了过去的许多时刻,这张床榻,与众目睽睽的宴会无异。他也终于沦落了最后一片梦中净土。

    殿外风雨大作,子徽仪双目空洞地向外望,一滴水痕自他眼尾滑过,“她们作践我,你也作践我。”

    风临脑中如降雷劫,她忍着巨大的痛意道:“你说什么?”

    被打,被刻字都没有呼喊过一句的少年,此刻犹如折断的花瘫在床上,双眼空洞望着半空,显露灰心的脆弱神态,哑声说:“我想要,七年前的殿下。”

    他转头看她,说出了一句自认为从相识至今,最伤人的话:“我是为了曾经的殿下,才坚持到现在的。”

    “求求你,让她来见我……”

    夜空所有的雷电仿佛都在此刻劈在风临身上。

    想要七年前的殿下,让曾经的殿下来见他……

    不想要现在的她吗?

    宛如铁蹄正正踏在风临最深的伤口。她本就为而今种种自厌到极点,觉得对不起父亲与长姐的教导,已到了无法自照的地步,而子徽仪这句话如同告诉她,他也如此觉得!

    风临似胸口插着断剑的兽,伤口本就发脓流血,经年不愈,而此时又有人抓着那把断剑,狠狠地往里插!

    剧痛令她当场情绪失控,猛地上前抓起他道:“你什么意思,现在的我你不满意是吗?!可我能怎么办,我也恶心透了!但谁有给我选择的权利吗?谁给过?子徽仪,就连你都没给!你也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连个挽留的机会都不给我,只有在我发疯逼得你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你才会不情不愿地回下头,施两句好话、舍一点虚情假意打发我!”

    “说坚持,你为我坚持过什么?坚持不祭拜,坚持不回头,坚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别人害我抛弃我?!说这样的话往我心里扎……为了别人你伤害我多少次,要我一次次数给你听吗!现在装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你烦我吧?其实你心里烦的要命吧?我早猜到你一切都是装的!我把你带回来那天,你哭了整整一晚!”

    风临猛地把他扯到自己面前,两手死死抓住他双臂:“我那么讨好你,怕你动气什么都不敢问,脸都不要了把你留在映辉殿,你也是宫里长大的,你那么聪明,我盼着你明白我的心意!你怎么会不明白!可你……”风临语调忽然不可抑地哀转:“可你根本不在乎。”

    她抓着他问:“在你心里,是不是谁都比我好?就连定安王三个字,也是从前的更好!”

    话音渐渐发哽,强撑的姿态也寸寸崩塌,风临红着眼望他,问:“你厌我了?你也厌我了是吗?可我该怎么办,我的剑折了,我也没有红马了。”

    她声音颤抖道:“赤风死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我那时病得手臂都抬不起重物,可还是拼命抱着它的头,就想把它撑起来,让它抬起头再看我一眼。”

    “我搂着它,跪在茫茫无际的大雪里,听着它一点一点断了呼吸。”

    “你知不知道我那时是什么心情?”

    风临抓着他道:“谢谢你,你让我再一次体会到了。”

    子徽仪濒临崩溃,深深合目。

    风临低眸,看向他左手腕上那枚红绳,忽然心灰意冷。她轻轻笑了。

    最后一个问题。只问最后一个问题,就结束这个折磨的夜晚吧。

    风临忍着眼中酸涩,以强横的姿态抓住他左手,问:“你恨我么?”

    子徽仪抬头望她,喑哑道:“我恨……山月不知心底事。”[1]

    风临骤然瞪大眼,呆呆看着他,眼眶一点点变红,她艰难开口,念出了那句诗的上句:“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他的深深合目是如此锥心。风临声音涩到难以出声,近乎是把字一个一个从咽喉里刮出来:“好……好……”

    还有什么要说?

    实在没什么要说的了。

    恨与爱的界限混得难辨,想得个答案好难,他们都讨教得太狼狈。

    她累了,不想问了。

    反正这世上也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强求,其实想想,没有这份情缘,也不会怎样。

    夜风不知何时吹开了末尾的殿窗,雨水顺着飘进来,带来阵阵冷风。风临顶着一身冷意起身,拂开床帐,向外走。

    她没有话再说了。

    脚步声回荡于昏黑的殿,大门开启,轰然又闭。一地雨痕零落,如泪未干。

    偌大的殿,又只剩他一人。

    子徽仪慢慢下榻,走到了寝殿厅中的桌前,停在那一地狼藉前。

    他蹲下,伸手去捡已被踩得稀烂的花糍,手指把地上的花馅一点一点扣下来,放到盒子里,再把摔碎的瓷碟碎片一块块捡起,直到地上干干净净,再看不见残渣,他才捧着装满碎片糕块的食盒,一个人走到宫殿角落,无声坐下。

    窗外雨还在下,铺天盖地,像要把这座宫殿都淹了。子徽仪蜷缩在角落,两手抱着膝盖,大眼睛慢慢抬起,望向窗边摆的那盆新兰。

    子徽仪抬起磕青的手,颤抖着摸上自己头,学着遥远记忆的动作,像是鼓励一样,轻轻拍了两下,道:“没关系,你很棒,你做得很好。”

    “你……你做得很好……”

    他说着,忽然哽咽,手臂缓慢垂下,最终挡住了自己的眼,“爹,娘,我想回家……”

    -

    映辉殿外,风临踉跄来到廊下,眼神愣愣看向前方。寒江和白青季早已担心许久,想上前迎上,却被风临飞快避开。

    她独自走下阶,一直侧耳听着什么。

    风临精神有些混乱,她仰头四望,企图在天幕寻找什么,但这样的雨夜她注定落空,皎洁的光只存在梦里,留与她的仅有冰冷的雨滴。

    所有人都喜欢以前的她吧。这个“所有人”里,也包括她自己。

    她曾以为子徽仪是例外,但现在,她明白了,世上从来没有例外。连她都讨厌的,别人又怎么会喜欢呢?

    想回去。想回到走在街上会有花的时候,想回到四周欢声笑语的时候,想回到天上还有月亮的时候。

    想回去,为什么不能回去?

    是啊,为什么不能……怎么不能回去?

    耳边听到一阵琴弦绷断的声音,奏的像是广陵散,风临仰头再次望天,这次她看到了一轮占据半个天幕的巨大圆月。

    没有雨啦,从来就没下过雨。

    风临湿漉漉站在庭下,突然开怀,露出了许多年都没有过的,那种灿烂而明亮的笑容。

    白青季惊悚看着,寒江看到那笑容,几乎要瘫跪在地上。

    风临像瞧见了谁,冲着面前一抓,好像抓到了谁的手,哽咽道:“是你,真的是你……墨恒!”

    霍然一道惊雷劈下,白青季抱着伞定在阶上,脸色煞白。

    风临空空握住,就像在和谁拉手,凄笑道:“墨恒,你没死啊,太好了,吾就知道你不会死……吾就知道……吾就知道那都是一场噩梦!”

    “现在是哪一年?”

    “一切还来得及。”

    风临抓着虚空转身,像拉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满脸雨水,着急道:“长姐,我们快去相府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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