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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温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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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间日光最盛,最明亮。

    宫道上,一只小蚂蚁正顶着烈日爬行,突然一双祥云赤金履携影而来,一脚便将它踏死。

    一个生命消亡足下,那双脚好似无知无觉,继续向前迈步。

    这双脚踏出富丽宫殿,走到雕廊之下,面朝皇城站定。龙袍覆鞋而耀,武皇负手而立,俯望她的皇城,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点无力的愠怒,仿佛一身力气不知何处施展。

    这愠怒来自几日来一切的不顺意,也来自对现状微妙的疑惑。

    与以往不同,这次她竟分不清敌人在哪,好像全天下都在与她作对。

    无论亲信,疏臣,逆狂者,她们都有意无意地在各处拂逆,不令她顺意,局势忽然乱拧成一团乱麻。缘何,根结在哪?

    烈日照落其身,武皇站在巍峨殿前,眯起凤眸望向茫茫天地,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极浓的黑影。

    于她目光落下的方向,一列黑衣人正带着长刀,走向皇城门前的几个跪影。

    其下,为首的女子步伐飞快,黑色挺括衣摆随着步伐晃动,腰间长刀微鸣,暗光流转。

    忽然脚步声停住,腰间挂刀也停止晃动,这人站定在皇城门前,一只手松松垮垮搭在刀把上,腰胯在搭刀同时微扭,以一个十分散漫的姿态站在大道中央。

    在她前方,一群面朝皇城门跪立的人缓慢回过头来。

    有人微哑道:“乌鸦来了。”

    自她身后疾步踏出两列同样黑衣打扮的佩刀内卫,自两边围站住那几人。

    一个内卫走近中央的背影,低声问:“孟头儿,如何?”

    孟品言眼珠自跪地人脸上转一圈,扶着刀站立,咧嘴笑着指了指左序:“就从那个举字的开始呗。”

    戏谑话音如丝绕耳,身旁内卫眼珠前转,抬手慢慢抽刀,亮光铮然横断余音,伴着脚步声向前而去。

    “都是我朝杰才啊,可不能让受苦……”

    “砍利落点。”

    刀身映出地上跪者的面容,左序两手不觉攥紧布条,逼着自己直视愈近的刀锋。

    忽而寒光迎面劈来,在刀锋袭来刹那,她突然听到身旁人的大声呼喊:“左序!”

    鲜血毫无预兆泼在眼前,红了整片天地。

    -

    花月馆中,闻人言卿与刘显义言谈已尽,各自披衣要离去。闻人言卿出门登车,吩咐下人归府。

    车自探春巷驶出,出巷便见一岔口,此处岔口分丁字两段,一边往崇国寺去,一边往探春巷,闻人言卿车往大道拐去,正遇见一队人马,自大道往崇国寺行去。

    她坐在车内原看不见,但听到阵格外矫健的马蹄声,踏地极凶,叫她生出点熟悉感。闻人言卿不禁抬手挪窗,恰见风临车驾带着人自眼前行过。

    而她抬眸时,风临也正在窗缝后注视她,闻人言卿未想会对上她的眼,有片刻错愕。二人对视瞬间,车马隆隆错身,刹那分行。

    目光交汇只有瞬息,甚至比眨眼还短,可闻人言卿不会认为是巧合。她独坐车内听着远去的车声,回想风临的目光,心中竟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这有些荒诞,是她多想多疑,还是……闻人言卿缓慢抬眼,容色一点点冷沉。

    她倾身向前,以极低的幽音对外面驱车仆人吩咐:“改道,去刘府。”

    秀车扬烟而去,奔向它真实的目的地,而其后方,漆黑描金的车驾则携马蹄雷雷,行往佛门净地。

    崇国寺内,供贵客小憩的雅院禅房中,祝勉正与祝琅华在屋内低谈,说话间突闻外头嘈杂声,像有什么人直闯过来,期间夹杂着许多僧人的劝阻声。

    二人在室中对视一眼,祝勉眉心一跳,立时走至窗前,悄悄开窗外望,见外头道上闯来两列黑红装扮的侍卫,七八个僧人一路相拦,皆不可阻。

    侍卫们横列两侧让出一条道来,一阵皮靴声近,一位墨衣金带,腰挂古金双刀的人自中间走来,步步寒威。其面容苍白若冷玉,睫黑如炭描,凤眸凛仪,正是风临。

    祝勉微惊,顿时关上窗,心道:她怎会来?!

    在外望风的随从怕是被她拿住了,此时要跑已是来不及,祝勉挥袖后撤,狂思对方来此目的。一旁祝琅华见状心慌:“姨母,外头是谁?”

    祝勉一心想事没理会他,他只好自去窗边看,只一眼便吓得叫出声:“呀!她、她……”

    不带他说完,门便哐地被人踹开,尘烟里,风临冷眼环视一周,噙着笑踱步到厅内,将左腰那把长刀一把甩在桌上,砸出咣当巨响。

    祝勉笑容有些不自然,语气带了些愠意,笑问:“殿下,您这是何意?”

    风临撩袍落座,身躯后倚,看也不看祝琅华,挥手示意亲卫退到门外,待合门后,她才将脸转向祝勉:“祝大人杂事缠身还有心叩佛问禅,好心性。”

    “沈鞠之事乃小人诬告,早晚水落石出,祝某身正无愧,自然无惧见佛祖。”祝勉边说,目光边从她刀上掠过,笑深了几分。

    祝琅华此时上前,心慌地叫了声:“殿下……”

    风临垂眸拂刀,并不应答。

    室中气氛不同寻常,祝勉有意化解,主动递了个话,意味深长道:“说来祝某与王府远无仇怨,何至于此?我与殿下也算姻亲,怎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风临淡淡笑道:“大人说笑了,你家是缙王的姻亲,孤不敢高攀。”

    “什么攀不攀的,倒叫祝某惶恐。小甥已是您的人了,嫁妻从妻,还不是事事以您为先。”说着祝勉对祝琅华使了个眼色,后者一瑟缩,手指在面前攥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风临,尽量软下声来:“殿下请润润喉。”

    对递来的茶风临根本未接,眼睛只看祝勉,冷漠道:“不必了。彼此也无甚可寒暄,孤就直说了,与你家的姻亲,孤要作罢。”

    风临毫不管二人脸色,道:“这桩赐婚本就是勉强而来,你家对孤,孤对你家,都无心无意。碍着圣恩,不得已捆着走了一段,也是彼此煎熬。所幸赐婚不许拒,却没说不许离。既不痛快,没有互耽一生的道理,及时掉头,我们好聚好散。该给你家的体面,孤全都会给,对外孤也会言明祝郎君仍是完璧之身,只道是性情不合,并备份厚礼送他归家,不会妨害他再嫁。”

    桩桩件件考虑的不能说不周到,只是她看似事事体贴,话语间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冷意。

    祝琅华从没遇到过这样场面,还站在一旁无措地举着杯,他个男儿家从未被人如此下面子,羞尬之下,眼泪自眼眶盈出,忍不住往下掉。

    泪珠啪啪砸在地上,风临置若罔闻,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连一眼都没看他,冷心硬肠地说:“出去。”

    祝琅华转身就往外跑,连行礼都忘了。

    祝勉一直瞄着风临,待门关后悠悠开口:“殿下人中龙凤,择夫应择贞贤,方不辱威名。下官外甥虽愚鲁,但为洁质儿郎,不似有些与旁处牵牵扯扯的,窗外春花无数,放在家中不也安心么?”

    风临脸上笑已很淡:“洁与不洁,贞与不贞,岂由外人妄断?”

    祝勉弯唇,温声缓道:“清华公子频往缙王府去,伏低做小,这是我们都知晓的事。”

    风临面上淡笑丝毫未改,只是字音愈发冷漠:“亲王之势,怎是一男子可拒抗的。且懿旨赐婚前必有内官验其身,但有不妥,父亲必不会降意。宫内规矩大,外人不清楚内由也可原宥。”

    说着风临站起身,弯眼拿起桌上刀,“孤的家事不劳操心了,大人还是先对自家上上心。”

    “明日和离书到府,你若顺安收下,我们好聚好散。若旁外生枝,那不要怪到时闹得难看。”

    祝勉起身,眼睛闪着精光紧盯风临,语气古怪道:“臣相信,殿下总有将事闹得难看的本事。”

    风临道:“知道就好,大人现在麻烦缠身,更该更顾惜声誉。”

    话音落,风临戏谑微笑,转身踏出门去,在路过祝琅华身边刹那,冷声道:“今后你不必回外宅了。”

    祝琅华顿时僵在原地,泪脸一点点发白。

    祝勉在后笑着作揖,待门再次合闭,她面目尽沉在阴影之中,隐咬后牙,眼中尽是森寒。

    自佛寺出来,风临一路未理会寺中人言,大步回到车上,放刀做定。座旁小桌上摆着棉套保温的药壶,触之尚温。

    算一算也到吃药时辰了,她沉默拿起壶倒了一碗,举到嘴边,却没有饮下。

    风临端药静坐许久,突然狠狠将药盏砸在地上!

    -

    闻人言卿来到刘府后,并未去见刘显义家人,而是带上早备好的薄礼,去见了同在刘府内居住的刘达仕女儿。

    一见面她便焦急万分,语气凝重道:“方才刘显义女郎约下官去了馆中,起了用刘大人替罪换刘尚书的心思,要下官相助……”

    对方显然惊愕:“什么!此事当真?!”

    闻人言卿压低声音道:“千真万确……下官颇受刘达仕大人照拂,听到这话哪里能不来报一声,女郎,你们要早做准备啊……”

    -

    及风临归府,向文轩阁走的路上照例询问平康:“上午府内可有什么事?”

    平康道:“只有一件,公子说想给皇夫递封致谢之信。在这里,奴与寒江粗阅过,未发觉不妥之处。”

    他将怀中的两封信掏出递去,风临接过,先捡上面那封看了,一展便知是子徽仪的字,她黑眼珠飞快上下扫过,末了露出点玩味的笑,沉默少顷,将这封信原样叠好还与平康:“他想送,就帮他送。”

    风临垂眸看向手中第二封,平康适时道:“这是相府送来的,子女郎亲自递信,说务必请您归后速阅,应有要紧事。”

    “嗯。”风临展开一阅,却有点意外,只因信上是子丞相字迹,写的:“夜闻殿下扣拘农人,恐生误会,特急信告知,拦车之人皆为我等寻来,以助殿下。”

    风临抓着信愣了一瞬,是姑姑找来的?

    那昨晚她的人问话时,那些农户怎地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谁助她们来京?直言是相府不就好了……

    细思有些许怪处,可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风临稍作思索,立刻往看押农妇们的院落赶去。

    -

    在距文轩阁不远的小院里,白青季正带着几个亲卫于屋中看守那三个农人。

    因风临吩咐,她们没有被关进地牢,而是安置在小院中,连身上那破布烂衣都给换了套整齐的棉布衣衫,中午也有饭菜可吃,只是那三个农户总归畏惧,暗暗看她们脸色,吃饭也很小心,不敢吧唧嘴,生怕惹人生气再挨顿打。

    饭端来后,一人抓起一个白面馍跑到墙边去吃,吃完都没饱,又不敢再拿,只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盆里的大馍。

    三个农人里,有个姑娘是老农妇的孩子,看着有些不灵光,说话带点傻气。她舔着手指头盯着桌上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出声,看向白青季小心翼翼地说:“大将军,我还能再吃一个白面馍吗?”

    乡野的孩子并不识得国都中的官阶,看到穿着漂亮轻甲、挎剑俊武的人,便以为将军。眼前的轻甲长剑是她从未见过的耀眼神武,可事实上,这只是白青季一套普普通通的行头罢了。

    听见这声将军,白青季表情极为复杂,回头望她,半天才道:“当然,那一盆都是给你们的,撒欢吃吧。”

    姑娘听后果真很欢喜,跑去一手抓起一个大白馍,手在上头留下灰手印也不顾,直往嘴里塞。

    “哎,慢点!”白青季大声道,“那不是很多嘛,急什么,别噎着了!”

    傻姑娘使劲点头,嘴里塞满了食物,呜呜说了几个字,白青季也没听清。一旁的农妇两人见白青季并不似看上去那样凶,也凑上前来,小心地再拿一个白馍,悄悄蹲在地上吃。

    白青季想给她们倒碗水,但想到她们还不知是谁派来拦车的,便又板起脸来:“那壶里有水,想喝自己倒。”

    “哎哎、好的大人。”

    一番狼吞虎咽后,屋内安静了会儿。白青季正坐在那皱眉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很小的交谈声。

    那个傻姑娘坐在墙边,低头扣手,突然小声道:“好开心啊,我好久都没吃这么饱了。”

    她娘立刻变了脸色:“嘘!”

    可她不明白,坐在那傻乐道:“娘,我不想走了,待在这真好,她们给我吃白面馍呢。”

    她很开心道:“娘老说来了要坐牢,这就是坐牢吗,那我想天天坐!”

    农妇听了要吓死,想捂她嘴又不敢,正此时白青季回过头来:“哪儿坐牢会有白馍吃有软床睡?这是我们殿下吩咐给的!”

    那姑娘立刻乐道:“那你们殿下真好。”

    这话倒说到白青季心里了,她露出一点笑来,扬起脸道:“那是,我们殿下对百姓一直很好,不然你们以为我们镇北军为什么能在北疆扎根。”

    “怎么叫好?”那姑娘问。

    白青季道:“帮他们卫家守地,引商兴农,怎么不叫好?我们待他们好,他们感受到了,才会那样待我们好。”

    “守地……”姑娘听后眼睛明显亮了,充满期待,却又害怕她们,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不顾母亲阻拦,去站到白青季身边,睁着大眼睛,怯怯道:“你们也帮我们守地吧,我们也会对你们很好的。”

    刹那间白青季的心像被人擂了一拳,她没什么文化,不懂得该怎样接这句话。

    “兔崽子浑说什么,还不快住嘴!”农妇大骇起身,赶忙拉住女儿呵斥,随后讨好地对白青季赔笑。

    一向碎嘴的白青季难得沉默,摆摆手,坐了片刻,慢慢自盆中挑了个最大的白馍,递给那女孩。

    屋中安静了许久,直到门外一声:“殿下来了。”打破这份寂静。

    -

    皇城门前,此时已砍倒了两人。

    说来好笑,换做昨日,左序也绝不会相信,仅两条性命便能流出这样多的血。

    她坐在地上,任由血浸湿衣摆,如同坐在一条令人窒息的河中。

    还有人在护她,一个接一个扑上来,但剩的人不多了。

    眼见着白刀又要落下,左序自知无法逃脱内卫的杀招,可胸内愤恨难平,她抓紧陈雪鸣的衣布从血中爬起,大喝一声,竟高举着血衣角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不公!不公!”

    内卫哪料她突然发狂,赶忙在后面追赶。一时间前跑后追,荒谬至此。

    终究内卫脚力更胜一筹,眼见左序即将被砍倒时,后方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浑厚的吼声:“尔等还不住手!”

    若换旁人,这一声吼绝不足以阻停刀,但内卫的耳朵不同常人,立时听辨出这是丞相的声音。

    子丞相身后跟着一群老臣,她们都曾是拥护风继的臣子,而今见到这血淋淋景象,有些受不住,当时便眼前眩晕,几欲昏倒。

    此时子丞相是顾不上她们了,自己飞快跑上前来,以身做盾挡在左序前面:“尔等混账还不退下!”

    孟品言笑呵呵走上前来,对着她先是一礼,而后直起身道:“丞相大人,这恐怕不成。陛下的旨意与您的意思,哪个大?”

    子丞相肃面道:“你少拿这话压我,我在这边拦你,稍后自然面见陛下劝阻,你且等后意不迟。眼下重臣围视,尔等若继续逞凶,则是污损陛下圣誉!陛下焉能放过你们?”

    随即她压低声音,冷目凝视道:“方才孟巡使问了本官一个问题,本官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你们得罪不得陛下,就可得罪我了么?”

    四下死寂,连左序都止了声音,愣站一旁。

    一阵风过,孟品言嗅者血腥味咧嘴一笑,侧过身,恭敬弯腰,抬手朝前一伸:“丞相,请。”

    -

    紫宸殿中,一众老臣在外低声啜泣,哀声连连。苍老泣音顺着窗缝传进大殿,呜呜咽咽,如缕不绝,回荡在一君一相身边。

    殿内武皇已命人点了三炉安神香,浓重香气拌着呜声填充大殿,更令人心烦气躁。额角突突跳,武皇揉着额,阴沉看向眼前跪地的子丞相。子丞相知道,这是在等自己解释。

    于是子丞相将欲开口,可武皇不知为何,骤然改了主意,先发声道:“不少人弹劾皇夫,说他德不配位。”

    子丞相未料她突然讲此话,一时不知用意,后文究竟是要引她弹劾那些攻击皇夫的人,还是有废夫之意?

    子丞相脑中急速思考,终为这句不似问句的问句寻得一个回答。

    她叩首在地:“其众猖狂,皆欺臣兄失女无依。”

    一句话,直戳进武皇心窝。

    也就这一句话,武皇方才所有的愤怒都活活为他的悲苦压灭,再不能生出一点火星,只能伴着回荡于大殿的话音,散出沙哑的灰烟。

    风继,风继……

    武皇鲜有在臣子俯首时流露真情,可她此时此刻却望向子丞相,凄然苦笑,声音喑哑道:“好一个失女无依啊……”

    你真不怕朕杀了你吗。

    子丞相依旧垂首,道:“今日冒然入宫,是臣之过,请陛下圣恩,容请臣将功补过,以解圣忧。”

    “你还能怎么补?”

    “陛下烦心之事,仍可逆转。”

    武皇像看透她的心思,似笑非笑道:“你想审?”

    子丞相道:“臣等想审。”

    “好。”武皇盯着她,眼里翻涌着难辨的情绪。

    “那你们就去审吧。”

    “但是,只能密审。”

    -

    下午风临秘密去了相府,与子敏文等人议事,拖至傍晚才回。分别时子敏文旁敲侧击地劝她把子徽仪放回来,风临没同意,沉默地走了。

    回到府上,她喝了药,换了包扎,拖着一身疼痛往后府走,在穿过文轩阁后面的庭园时,远远地看到了楚兰亭。

    她隔着层层树枝,看向那跟在银川身后的青年,耳边回响起那晚与慕归雨的谈话。

    “老师为何要孤把那个青年带回去?”

    “他是丹鹤的亲弟。您带回去,日后若丹鹤忤逆——”

    “就杀了他。”

    枝叶缝隙,黝黑凤眸悄无声息注视着青年。

    “可丹鹤现在踪影无觅……”

    “很快她就会回来了。”

    一阵树影摇动,那青年似有察觉,朝这边看来,却只见到一片萧林,几段斜影。

    -

    及入后府,寒江立刻迎上前来,关切风临伤势。风临一一回了,坐上她准备的步辇,与她边说话边往映辉殿去。

    天渐渐黑了,风临望着远处暗沉天色,忽问:“他白天都在干什么?”

    虽没说名字,但周围人都知道她问的是谁。

    寒江蹙眉道:“公子白天……只是坐在殿里,不看书,也不摆弄什么,仅是坐着,长久地看着一处,也不说话。”

    风临手上动作停顿,转头看她,目光微愕:“他和你们也不说话吗?”

    寒江道:“公子并未冷着我们,若我们与公子搭话,公子是会回的。但除此之外,就……”

    随着她回答,心渐感微异,由这份异常进而生出份忧心,风临不禁想:从前他有如此讷言么?

    没有。

    从前他的眼睛,好像也没这么压抑忧郁。

    到了映辉殿前,她下步辇,独自登阶走了进去。推开殿门进到寝殿,她站在门口,一眼便看到坐在窗边的他。

    子徽仪听到她回来了,却很缓慢地转过头来,无声注视她。风临很明显感受到他并不开心。

    可是不巧,她也很不开心。

    步步走近,风临单手掐住他下巴,将他脸抬起,沉默俯视。自她投下的阴影遮蔽子徽仪面容,连同他那双本就黯然的眼。

    子徽仪识得这表情,那是她将要发怒的迹象。可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做错了什么。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可最终,风临什么也没有说。

    她松开手,就这么走了。

    子徽仪愣坐在床边许久,直到耳畔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像是落败,伸手灭了灯。

    虽灭了灯,他却久久未眠,躺在床上静望头顶。如此待到夜半,子徽仪忽有所感,自床上爬起,光脚踩在地上,一路悄无声息走到殿窗前。

    他抬手轻轻将窗挪开一条缝,顺着向外看……

    她站在殿外。

    月光冷如冰水,风临倚在廊下柱前,抬眸望着月下空庭,如望冬雪,似在想些事情。

    她的身影那样凉,像披着浓重的霜露,眼神也很孤单落寞。其实此地那么多房室,她不必非站于此处,可这人偏偏固执地留在这根柱子前,一幅不打算离开,也不愿离开的样子。

    就好像……就好像她离开了身后的殿宇,就不知该去哪。

    定安王府有太多的殿宇,映辉殿的宫室比别处也没豪奢多少,一样的设计者,一样的用料装潢,所不一样的,只是多出的那个人罢了。

    四下一片寂静,风临独自沉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门响。

    殿门开启了。

    在听到声音后,风临慢慢转头,正与门后的他对视。

    不远不近的距离,子徽仪光脚踩在地砖,穿着一身素白睡袍,就那样看着她。

    风临痛厌一切雨夜,每当看到子徽仪这样的眼神时,她都觉得自己像在淋雨。

    她觉得喘不过气,也觉得心疼得难缝补。

    原本她只是想暂且避开他一晚,好在外平复内心情绪,那怒太灼人,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失言,说了不好听的话,那会伤了他。

    可是……她到底还是伤到了他。

    风临没说话,心内酸涩非常,站着看了他很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女娲的手降下一道神恩,重塑了风临的心脏,给了她再一次承受伤害的能力,于是她有了假装遗忘的勇气。

    月夜下,她走上前去,伸手轻抚他的脸颊,他没有躲。

    拇指轻轻摩挲他的脸,风临注视着他,忽然叹息,俯身一把将他抱起,往寝殿内走去。

    子徽仪过分安静地待在她怀里,任由她把他抱放在床上。风临拿出丝帕,轻轻擦拭他的脚,子徽仪想躲,但风临握着他的脚踝没让,不多时,她手渐渐上移,慢慢摸上他修长的小腿。

    终究还是介意那人的话,她想触碰他,在他的体温中确定这个人是属于她风临的。

    黝黑眼眸沉默盯望他,深处翻涌着灼光。子徽仪被这黑眸惊了下,下意识往后退了退,风临欺身上床,自他腿间挪膝向前,慢慢靠近他的脸。

    子徽仪顿时别开脸,风临注视着他,抬手掐住他下巴,将他面容扳回来,在子徽仪正视她一瞬间,她深深俯下。

    在他错愕的目光里,一个微凉的吻落了下来。

    是吻。真真切切的吻。

    殿下愿意吻我?

    子徽仪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像在确认是否真实,察觉他的动作,风临盯着他眼睛,慢慢地,吻上了他的指尖。

    他呼吸明显颤了一下,说不好是情动还是畏惧,或许紧张与害怕更多,但当风临的手沿着他曲线缓缓摸上时,他到底还是没有推开。

    子徽仪默许了她的动作,任由她摸上腰间,抿唇压抑。

    忍耐是他无言的讨好。把主宰自己的权利交到对方手中,任由发落,一种近乎卑微的低头。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殿下为何有怒气,为何要走,但他愿意认错,用他的方式。哪怕才经历一场下药恶行的他,仍然未摆脱对亲密距离的恐慌,他也还是选择压下一切不安,去讨好殿下。

    心颤得太厉害,胸口阵阵发紧。

    太紧张,子徽仪用交谈令自己的注意力自亲昵上移开,茫找话题,声音发涩道:“殿下,我想在这里养株建兰……”

    “兰花很难养的。”风临轻声说。

    “我会养的。我的房中有很多兰花,各式各色……”子徽仪声音干涩,“我从没养死过花。”

    听了他的话,风临却慢慢停下动作。

    他会养花了?

    从不知他还会养花,更不知他养了许多兰花。风临记得从前一起时,子徽仪从未着心园艺,更没养过什么花草,他是何时喜爱上兰花,又是何时学会养植呢?

    分别的这些年,还有多少她不知的事。

    风临喉间酸涩,努力做出轻松语调,很艰难地说:“这些年,我错过你很多,是不是?”

    子徽仪很想点头嗯一声,可他最终没有。他只是委屈地吻上她的唇。

    浓烈的情绪透过温度传来,此刻不需言语,她亦能感受到他的难过。他吻来这一下,她的心都在颤。风临忍不住捧着他的脸加深这个吻,将这个人拥在怀中,一遍遍在心里道:徽仪,我想留下你,我想珍惜你,你能感受到吗?

    你感受得到吧,求你感受到吧……你很聪明的不是吗……

    拜托你,发觉我的爱,接受我的任性,留在我的身边。

    这一晚,风临没有再进一步触碰他。

    她只是用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很轻,却又很深地抱在怀里。子徽仪蜷缩在她怀里,久久都不能停下身躯的微抖,风临就这样抱着他,每当他蹙眉时,她就会轻轻地吻一下他的眉心。

    眉心的吻轻而又轻,像想抚平他所有的不安,在这样的安抚下,子徽仪很快便不再皱眉。彼此相拥而眠。

    风临一晚都没松开抱他的手,背伤很疼,但她希望子徽仪能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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