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灼冰
自相府回去的路上,风临特意命人绕了下,防有人跟着。这一坊住的都是贵人,放眼皆豪门阔户,路过某府邸时,风临在车内忽然听到好大的哭声,心生奇怪,抬手挪窗去看,见是宁平郡王府门前聚了好些人员车马,有几个男女在人群里哭嚎不止。
风临命属下去打听一下,一对面围观的人悄声告曰:“唉!是宁平郡王没啦。听说昨儿人跑去山上玩,不知怎地马车翻了,整车人都自山道摔了下去,找了一夜才找着尸首,人都不成样啦……瞧那嗣王夫哭得,哎哟……听说啊河阳嗣王已从封地往京赶咯,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虽不相识,但风临得知后心内仍略有唏嘘。
车驾驶回王府,风临脚刚点地,寒江便迎上前来,面色严肃。风临立问:“怎么了?”
寒江悄声道:“来了个棘手的人,不知算不算客。她说她姓柳。”
风临闻言眼神一凛,看向寒江,寒江对点头道:“她带着柳字碧玉章上门,玉章无伪。即便不是柳氏子孙,也定是柳家亲随。我想着她来得蹊跷,恐有要事,便自作主张允进来,安置在偏些的栖霞阁招待。”
“她怎么来的?”风临问。
寒江道:“似是步行,听守卫说长街未见车乘,这人出现时,身边就只跟着一个侍从。”
“可说了何事?”
“只说求见殿下。还说……您若不得空也无妨,她有耐心。”
“呵。”风临扯了下嘴角,面无表情,“她倒想耗,孤却没那个闲时。来准没有好意,速速打发掉罢。”
-
栖霞阁一楼,正堂之中,银川正带着人为一个戴帷帽的女子奉茶。
女子与侍从并未落座,而是站在不远处外望。男侍从见她久未动,便低声问:“您在看什么?”
女子笑而不语。待银川等人布好茶点稍退远后,她方才以极微弱的声音道:“霞红,阁外苑中又植枫,皆意红。人未到,就想先压我一头。”
男侍从抿唇微蹙眉。
话音方落,堂外忽传来行礼声,二人望去时,堂门应声而启,风临一袭玄衣稳走来,凤眸扫向堂中人。女子抬手摘下帷帽递给侍从,缓慢露出浅笑。
抛去宴节不算,仅论私下会面,这还是她首次与定安王面对面。
女子含着盈盈笑意,不露痕迹打量这位传闻中的定安王,觉此人与从前所有听闻具不同,又与所有听闻具有一点相像,仿佛那些传闻皆是她某一面的碎片,只有将这些碎片搜集起,才能拼出一个完整的她。
若不理会那些传闻,仅以她自己的眼来观,那么她对这位定安王印象,便是:行如虎病,定似立刀。
眉目浸薄雪,一笑透骨寒。
女子笑深了几分。当真好个杀星。
见风临走来,她抬袖颔笑,翩翩一礼,声音虚若韧丝,抑扬有度:“辅国府柳言知,见过殿下。殿下福寿无疆。”
对面风临踱步入厅,凤眸亦自对方面上过一圈。
柳言知面似有不足之症,整个人如将熄的银火,星灰色衣袍随着动作舒展,在灯光中隐现流水般的光泽,好似一堆焚烧后的星灰。
“柳言知么。”风临淡声开口,故意不管这是名还是字,就在嘴中念了一遍。“你来此何事?”
柳言知弯眼笑道:“殿下快人快语,我也不行虚言。威仪尊前不矫饰,言知坦然以对,今日到此,实为一人。”
“殿下,您可否令鞠舒朗撤回诉言,交与我等。此人行事甚险,或牵连我族。若殿下肯应,柳氏必感念于心,厚礼以报。”
风临不由暗自诧异,柳家人为鞠舒朗上门?这是为何,鞠舒朗所诉为刘,而追溯前案,沈雯和欲弹劾的也是刘吕两姓中人,与柳家可谓干系甚远。
心中虽疑,但风临毫不露破绽,淡淡回道:“柳女郎所言孤听不大明白。那是何人也?素未谋面之人,她诉与不诉,孤岂能决议?”
“呵呵……”柳言知浅笑几声,看着风临走到椅前坐下,温声道,“殿下何必否认。言知今日既来,必是存有确论,方敢登府。”
她慢慢走到风临面前站好,声容虚弱,但姿态毫不显弱,反而呈一种温然的从容:“殿下,她入京,不是您的姻亲月惊时领进的么?”
风临立时猜测柳家与城门监有关系,心下突动,眼光愈发冰冷。她道:“月映雪出入京,是游乐。至于她带了什么人,与孤有何干系?且你又何以断言,那人便是她带进京的?”
柳言知笑道:“殿下辩才斐然,早有听闻。但言知今日登府并非为与殿下分辩头尾,更不想引殿下不快。”
“殿下,我等欲请回鞠舒朗,不为政堂,实则为亲缘。”柳言知眼睛望向她,浅声道,“她的侄女沈雯和,乃是我家舅父的妻子。”
风临微怔,满心疑问兼意外,脑中飞快转动,搜刮半天,终于模糊想起,好像自哪听过,柳尚书是不是有个孙子姓沈来着?
她顿时恍然,心中立刻泛起懊恼:多年不在京,对朝臣内府亲眷,根本无头绪,果然碍着事了。
面前柳言知仍继续道:“当年沈雯和获罪,本应亲眷皆下狱,舅父与表弟亦该牵连,然外祖心疼年幼的表弟,不忍其受牢狱之苦,亲去求了陛下,总算救得表弟一人,接到家中养大。”
对上了,对上了……风临蹙眉想道,大概就是那个姓沈的孙子罢。
柳言知缓缓说:“事虽已尘埃久落,但今朝又疑风扬。旧案定论无异,我等不忧,唯恐鞠舒朗因言获罪,再累沈氏子孙,继而牵连柳氏。”
“故此,今诚请殿下慈心体谅,稍抬尊手,予方寸安宁,我等必报之琼琚。”
风临道:“你凭什么觉得孤会答应?”
她手指轻轻在椅子把手上点着,随着动作开口,一个字比一个字沉:“你们是不是忘了楠安之征时,你家对孤的照顾?”
柳言知的眼睛缓慢抬起,目光深望她,笑意不知何时浅淡。
“你们要报以琼琚是吗?好啊。”风临笑了笑,指甲沉沉点在椅上,声音陡然阴沉。
“柳合。孤要她死。”
-
皇城城门之外,慕归雨正笑着往车驾走,身后忽响起一声饱含愤意的:“慕霁空!”
这一声很大,连远处皇城门的羽林军都侧目。慕归雨悠悠转过身来:“魏御史。嗯……还是魏御史么?”
“还是!”魏泽咬牙切齿地追来,“不过托你的福,明天还是不是就不好说了!”
她脸都气红了,忍不住指道:“在陛下面前阴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慕归雨笑道:“蠢货,我在帮你升官啊。”
“什么?”魏泽一愣,四下瞅瞅,赶忙把声音压得极低,“你疯了,在这里讲这话。”
慕归雨也上前一步,微声道:“你我唯有在这讲,才不会让人起疑啊。”
魏泽愈发不解,忽觉自己的步调又被慕归雨带跑,不由生气欲言,却听她道:“魏大人啊,你我越针锋相对,对彼此越好,对她也越好。”
“现在两王相争,魏案瞩目,她不会撤你的。”
按她倒成了为自己考虑!魏泽只觉一口气发不出去,又咽不下来,横在胸口甚是憋闷,阴阳怪气道:“这么说我还得谢你了?胡讲,你难道有十成把握?龙心难测,她若一气把我官袍扒了你难道能阻吗!”
慕归雨耸耸肩:“没有,那只能挥泪送别了。”
“你这厮……”魏泽真的很想殴打她。
慕归雨瞧了她会儿,忽而语重心长道:“魏霈然,用些心吧……你是要陪着她走几十年的人,这样轻浅地行事,怎么能行呢?”
“你要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啊。”
魏泽愣愣瞧着她,竟见她真的在自己面前叹了口气。霎时间气恼憋屈,羞耻不甘,感动内疚,皆一齐复杂地涌了上来。
魏泽抿唇闷站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慕归雨声音很低:“我希望你可以成为能辅佐她的人。”
魏泽心里更复杂,明明触动,却又不想在慕归雨面前显露,硬声道:“想不到你这样为她着想……其实我真奇怪,你从前与她并无太深交情,而今为何待她如此好?”
慕归雨垂下眼眸,还挂着那浅淡的微笑,缓缓低语:“有时看着殿下,会想到自己。不觉间就想待她好一点,帮她一点,再帮她一点……”
魏泽哑然,自她话音中觉察一些摸不着说不出的情绪,竟一时不能回应。
慕归雨笑笑,抬眼看了下远处注目的羽林军,道:“差不多了,在下先告辞了。”
见她要走,魏泽知往后几日怕是都没有再说话的机会,不由得追上一步,低声道:“大理寺那案牍出问题,你也脱不了干系,仔细行事!”
“大理寺?”慕归雨微微回首,侧颜在晴光里看不真切,只能隐约辨出她还在笑,“呵呵……很快就没有大理寺了。”
魏泽站在原地,看着她走上车驾,发自内心道:“什么疯话……”
-
国子监邻街的茶楼包间里,李思悟与文飞扬正对坐着。不知为何,二人气氛冷淡。文飞扬也奇怪对方态度,干饮两杯茶后,想笑言两句缓解,谁料李思悟直接拒了好意。
李思悟直接了当道:“我不大喜欢你。若我没记错,你以前曾在街上骂过她。”
文飞扬张口开的嘴就那么呆住了,哑然许久。她没想到李思悟会如此直接。
李思悟却不管对方,继续皱眉道:“你我恐怕处不到一起去。殿下既然吩咐,我会尽心去做,但旁的还是免了。”
文飞扬缓了挺久才道:“那时我年轻,不知世事,而今都明白了。”
李思悟道:“明白了又怎样,呵……殿下一笑而过,我却没法忘了。”
文飞扬被怼这一句也不大高兴,默了会儿,也开口给了她一句:“若我那几年不在京,还真以为你是什么情深义重的。”
李思悟乍被戳到痛处,当时便驳:“你又晓得甚么,那时我也有难处,你当我不想陪她!”
文飞扬不说话,只学着她刚刚的样子,怪怪地“呵”了一声。
“哼!”李思悟咬牙道,“看来我们确实不搭。也罢,只把差事做好就是了。其余的,不必强求。”
文飞扬学着她的样子,怪怪的道:“哼!如此也好。”
二人正说话间,一阵虚微的叩门声响起,一下,一下,一下。李思悟赶忙起身接迎,门外赫然站着闻人言卿。
闻人言卿面貌当真大变,从前文意风流难觅,愁意甚重,眼下浓浓郁黑,神情沉似潭底之石。
李思悟见状哪能不伤怀,仿佛又想起那日金殿撞柱之血,情绪难控,居然与人未曾交一言,便哽咽起来,悲伤问道:“老师……怎样……”
闻人言卿缓慢地抬起脸,直直望向她,动唇吐出二字:“臭了。”
“人已经,臭了。”
-
华京宝康门前街心门市,多是酒楼商坊,人声熙攘,至街口便不好行车,风临步行入街市,只带了三个亲卫跟随。昨夜她心绪低落,竟忘了问月惊时所荐何人,今天去京兆府前,顺路探望,顺便问下。
月宅买在邻近坊街,从此地横穿过去是近路,人多,还便于隐行迹。
南陈使团已经抵达邻州,最晚三日后便会入京,街上人大都在议论那位摄政王。风临听着他们讨论那摄政王爱瓷集兰的奢靡事,快步穿梭,面色冷沉。
与柳言知的谈话应该算是不欢而散。对于她的要求,柳言知自然不会答应。非但不答应,而且将柳家与柳合干净撇清,顺便又几言为柳合开脱,婉转称其也只是听命而为。
风临走在街上,忍不住冷笑起来。
待柳言知走后,她立刻派人去暗中保护鞠舒朗。赶来见下月惊时,更是想查问详情,看看跟踪她的究竟是祝勉的人,还是柳家的人。
街上人很多,风临行走速度被迫慢下来。她习惯性暗望四周,忽无意间在街对面某座酒楼门前,看到个熟悉的面孔,脚步慢了下来。
那中年男人本笑呵呵往外走,忽也觉察目光,望了过来,看见风临的刹那面色陡变。
风临盯着他,很快想起这人似乎是来过王府的什么内给事,心道:宫中人怎么在这?休沐么。
她看去一眼,本无他意,没料想对方脸色大变,僵着后退一步,居然转身就往回跑。
他不动不要紧,这一跑风临便觉得他有鬼,像极做贼心虚,她当即变了眼神,抬脚便穿街追过去,喝道:“跑什么!”
那蒋内给事本就心虚,被这一喝更骇得不轻,飞快往楼内跑去,一路推开人上楼,直往一间包房奔去。
门豁然被他推撞开,他慌张跑进来对屋内人道:“公子、不好了!快!镇北王、镇北王突然追上来了!”
子徽仪正与二侍从在屋内说话,见他复返所言,手里茶杯一顿,惊讶抬头,不可置信道:“什么?”
“要糟要糟……”蒋内给事满脸是汗,贼一样弓着腰满屋找地方躲藏,子徽仪自座位站起身,犹有惊疑:“她怎么会来?”
“谁知道哇!完了,要是她看见奴和您见面,怕是全完了!一会儿就要上来了……如何如何!”
子徽仪蹙眉稍默,眼睛忽转向一旁鱼池,顿时有了主意:“别慌,你去里面柜后躲着。素问星程,来帮我搬下东西!”
—
那边风临穿街追去,进酒楼时已不见人影,楼内仆人阻拦,她掏出钱袋就甩过去,只道找朋友,便在一楼堂内寻了一圈,再往楼上去。
出来带的人手不多,她命两人守在楼口,她带张通鉴上楼,分头去找。沿着挨个房间寻去,风临终碰见一间锁了门的,几次敲而不得应,她自然认准,当即冷下眼神,直接绕到内窗前,后退两步,一个大跳直接破窗而入。
哪想她脚刚落地,便听见一声惊叫,自己心里也愕了一下,赶紧抬头看,竟当场愣在那里。
面前室中,子徽仪正背对她所在的窗换衣,他只穿着裤子,白皙的脊背光裸,两手扯着一件里衣正要往身上穿,在背后搭出松垮的衣弧。
他身上残存着些水珠,不知哪里来的,水泽一路润泽,将他的肩头湿得水亮汪汪,黑发被打湿,贴着身躯蜿蜒。
一粒水珠从发丝抖落,沿着雪白的背缓缓流淌,流过细腰,一路滑至深深的腰窝……
风临脑子当场炸了。
她手脚全僵住,整个人如石像呆在原地,看似面上无表情非常镇定,可实际脑中早已停止了思考,空空白白,连眼睛都开始发花,张嘴开始胡说起来:“哦,你,挺巧哈。”
子徽仪似大受惊吓,慌乱扯起衣裳裹住肩头。风临两眼的眼神开始四散,像极了呆傻的雁,或许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在这,酒楼,干嘛呢,换衣服?酒楼换衣服?”
子徽仪一边裹住衣服一边道:“我、我适才用饭时不慎打翻了汤羹,污了衣衫,不得已借店家的热水涤污,不曾想……”
说到此,他又羞又急地看向她:“不曾想殿下会自窗而入!”
“哦哦……”风临两眼呆滞,脑中空白,子徽仪却此时裹着衣服,红着脸羞叫道:“看什么,您还不出去!轻浮!”
一声轻浮直把风临喊得脸皮掉地,她如恍然惊醒,霎时手忙脚乱转过身,猛以极速冲出,手脚并用连跑带跌地翻窗跑出去,像只奔逃的猫。
越窗时太仓皇,她居然生平第一次被窗框绊了脚,连人带刀呼咚摔到走廊里,铛啷啷滚了两圈才自地上爬起,木着脸装作无事,同手同脚地跑了。
子徽仪看着这诙谐的一幕,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裹紧外袍,见风临跑远,赶忙转头低促:“还不快走!”
-
风临在走廊上懵头跑着,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处,眼睛看着道,心里却想:我的天,怎会如此,当真是我冒失!再怎样说他也是个男子,这回真是我对他不住。唉,好白……嗯?!风临你当真无可救药!
不过,我看了他的身子,是不是该对他负责……
她正乱七八糟地胡想着,忽然察觉方才那幕异样之处,猛地刹住脚,几乎瞬息便反应过来。
他说热水涤污,可身上屋内皆没有水雾,是冷水!
风临抬脚就往回跑,到地方,直接一脚踹开门,果不其然,房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人?
她咬着后槽牙走进去,来到桌前,见桌上两副碗筷食碟,她扯着嘴角勉笑一声,伸指去探茶盏温度——都尚温热。
一股怒火自胸膛腾地暴起,风临阴沉咬牙,突然猛地朝桌子踹去,一脚将其踹得四分五裂。
碎裂木块噼里啪啦四落,满地瓷碎。
一片狼藉中,风临一字一句,阴沉自牙间碾出三字:“子、徽、仪!”
-
当日下午,三法司得可靠证言,称缙王定盟宴前夕,曾有人见静王出入缙王府。武皇闻讯后降旨责问,不满进展,斥办案不力。下令,缙王投毒案自此日起移交内卫,由刑部协办。
同日,因久未觅得实证,镇北王风临自投毒案中暂排嫌疑。然职位未复,旌节未返。
荣恒威自府衙释放,上意留职查问,在使臣团访京期间,仍暂代虎贲军巡防之务,并随时受询。一旦罪证落实,当日剥职下狱。
刘达意、风恪、祝勉,仍在受查。
是日夜,有缙派官员上书,请就楠安粮草遇焚一事,追责原镇北军郎将,前年楠安督运使,云骁。
-
夜,刚过戌时,定安王府映辉殿中已是昏黑一片。
慕归雨是夜冒了很大风险,赶在宵禁前跑到安和北苑,自密道来到定安王府。文轩阁下密道终日有心腹把守,闻得叩门暗语,便将她放入,悄悄禀告平康,走小径领去映辉殿。
慕归雨步履匆匆,急欲告诉风临藏在内卫的金枫被人下手,未想到达映辉殿后园时,竟见到风临坐在亭下,照月饮酒。居然还饮醉了。
风临趴在桌上,头枕着一臂,另一边的手虚松握着酒壶,左右轻晃,桌上已有三四个空壶,却连一碟酒菜都无。满庭只一个亲随寒江在侧,慕归雨到时,寒江正在低声相劝,可风临始终不肯听,照旧趴着往杯里倒酒。
慕归雨站在廊下,嘴角的笑慢慢沉下。
她没有急着过去,先招手把寒江唤到近前,问了两个问题。
“殿下今夜为何饮酒?”
“许是心情烦闷,她未曾说,是我的猜测……”
“殿下近来常饮酒么?”
寒江眉眼深愁:“醉成这样,已是第四回了。她近来不知怎的,难以入睡,睡前都拿酒助眠。有两日清晨起来,还未吃饭,便饮了酒。”
“说是饮酒,可也不见她开怀。醉成这样也是郁郁沉沉的……我们殿下并不是好酒之人,忽而这样,我也有些忧心……”
慕归雨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已无笑了。对风临的异常,她最清楚不过。
借酒逃避世事,会逐渐演变成她的瘾。这样任之发展下去,便是酗酒。
寒江惆怅叹气,忽见慕归雨迈步走向亭中,她迈过短阶,在风临面前站定,隐咬后槽牙看了风临一会儿,突然抬手抓起桌上酒杯,将杯中酒直接一把泼在地上。
烈酒哗啦洒了一地,呛鼻的酒香瞬间充斥鼻腔。此举休说是平康,连寒江都呆在廊下,惊望向她。寒江欲上前,然平康一瘸一拐走过来,伸手拉住她,摇了摇头。
亭内,慕归雨对旁人目光熟视无睹,只直视风临,面上毫无笑意,抬手将空酒杯重重放在风临面前。
风临趴在桌上,极迟缓地抬起头,眼睛睁着辨认了好久,才道:“慕大人?”
慕归雨语气微冷:“殿下喝够没。”
风临眯着眼,枕在手臂上,摇了一下头。
慕归雨二话不说,直接抓起她手里握着的酒壶,扬手将酒水全泼到地上,再次重重放在桌上。
“还喝么。”
饶是此刻的风临也觉出不对,复抬眼看她,问:“你生气了?”
慕归雨没说话。
风临问:“为什么?”
慕归雨道:“我办完差事连家都没回,就赶到您这,就是为了能最快告诉您消息。您却在这时候倾杯买醉,亏您醉得下去。我实在不知如何评价,总归今晚是谈不了事了,您就喝罢,只当我没来过。等您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说。”
撂下话,她转身就要走,未想风临趴在桌上,伸出的那只右手忽然勾住了慕归雨长袖,慢慢将一小块衣袖扯到掌中,牢牢地抓在手里。
慕归雨原本转身要走,被这一扯住,侧回身看向她。
“别气……”她抓着衣袖,有些费力地说道,“别生气,慕大人……孤不是,丧志……”
“孤就是,难受……总睡不着觉,还做很多梦,很难受……喝了酒,不会做梦,心里也会,好受点……”
风临趴在桌上,扯着嘴角,露出了歉意的笑,可这笑却似哭一般落寂。
“对不住啊,让你白跑一趟,可孤,真的太难受了……”
“没多少人喜欢孤,也没太多人,愿意站在孤身边……曾经站在孤身边的人,现在,走的走……弃的弃……”
风临把头埋进自己的衣袖里,声音闷闷的:“快没人了……”
闷闷的声音,带着酒气,一层一层缠上慕归雨的咽喉,她无端觉得喉咙酸涩,像什么哽在那里。心阵阵微痛,慕归雨微吸一口气,缓缓对她说:“怎么没人,不是还有我吗。”
身后人没应声,但她的长袖忽然被扯了一下。慕归雨回首看风临,见她又轻轻地,扯了自己的衣袖一下。
月光下,风临伏在桌上,似梦似醒,拉着她的长袖,在她片刻的疑惑中,朦胧说了一句话:
“慕大人不能做孤的王傅吗?”
微弱话音如一道魔咒,慕归雨突然定住了。
被扯住的衣袖在月光下颤抖,忽然就变成了锁链。慕归雨被它铐住了手脚,突然就一步也不能动。
像是觉得这句话不好,不能够表达她真正的想法,风临换了个字句,将话重问了一遍。
她问:“慕霁空不能做我的王傅吗?”
慕归雨静止,眼眸惊望向她,一瞬笑颜尽褪,脸上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笑意。她一向从容,极少有,所以当她真正露出僵硬姿态时,是那么地让人震惊。
王傅,尊王之师,掌王赞导,匡王过失。非德重者不能居,非卓才者不能任,非怀鸿志悯仁者不能担。
我……?
慕归雨僵站在那里,眼睛定望着风临。
没有听错,她也不会听错。是这两个字。那个殿下,问自己能不能做她的老师。
她无声地问:我?
我吗?
在她的心里,我可以吗?
原来在她的心里,我,配吗……?
慕归雨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而已经冻结的某处,却在此刻碎裂出一道冰缝,大股大股地淌出血来。
那双终日不变的笑目,此刻已尽无从容,圆睁的眼里慢慢流下两颗很大的泪珠,掉到地上时,砸出好大响动。
嗒,嗒。
这响动惊了夜,也惊了慕归雨。她僵硬地,缓慢地低下头看,仿佛她也没料到自己还会有眼泪。
月华清冷,凉凉地落在她影子上,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呆看这那两滴水痕渐渐消逝。心,一下一下地痛着。每一次跳动,都牵起灵魂沉重的痛意。
慕霁空不能做我的王傅吗?
“能。”
慕归雨任由她扯住,一动也不动。就好像一个孑然一身冷意如灰的人,心甘情愿地,让自己有了牵绊。
“能。”
风临已经醉眠了,四下无人再问她。但慕归雨仍重复着没人听的回答,声音平稳,可那双眼啊,却像大哭过一场,带着锥心悲凄的红,委屈而辛酸地,张开微抖的嘴,对着这夜,这月,自心肺撕扯出一个回答。
“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