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么对我
偃月刀呼啸着劈在木桩上,钢筋铁骨磕在实木上爆发出的巨响,震得白青季头皮发麻。她悄悄地看了眼前方挥刀的风临,忍不住发愁。
殿下这样,已两日了。
这两日,除了处理日常信报,给武皇上了一封请准祭后归北的例行奏文外,余下的时间,风临就在府内武场练偃月刀。
就像这样,沉默地挥刀,劈砍,碎裂一桩,扶新的,再碎。
沉默的气氛令人坐立不安,狂暴的刀势让人暗自心惊。白青季在旁惆怅不已,风临在冷静与压抑的疯狂中不断反复,令白青季心悸,更担忧。
她感觉,殿下快要撕裂成两个人了。
白青季把这个想法和张通鉴说了,张通鉴是个沉默的人,对此没点头也没摇头。白青季以为她不信,便对她严肃道:“那晚你也亲眼见了,殿下平日里多么冷静果决,但一扯上那个公子,整个人就像突然疯了一样,说话做事都变了个调,这样下去叫人怎么不担心?这不是好事啊!”
可没想到的是,一惯沉默的张通鉴在此时回头,对上她的眼,慢慢道:“我倒觉得,只有那个时候,殿下才像一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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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理完事,练完武,风临回到殿中,也不怎么开怀。那两日她回到映辉殿里也不做什么,只倚在美人榻上,望着手里的龙形玉环出神。夜深人静,寒江就在一旁陪着她。
她说:“寒江,你记得么,他送孤此物时的样子。”
寒江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风临说:“孤记得。”
那个男孩是怎样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站在她面前,怎样掏出的那杯锦布包裹的玉环,怎样双手递到她手心,怎样慢慢地开口说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一日都不曾忘。
风临道:“他说,这是送给我的生辰贺礼,迟了许多日,希望我勿怪。他不能参加宫宴,也不能随意见到我,只好拖到了这个时候。他说他知道这比不上那些奇珍异宝,可这是他能给的最好的东西,希望我不要嫌弃。”
风临垂眸,手指轻轻摸着那枚玉环,低声轻语:“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的。”
寒江在旁微微叹了口气,秀眉蹙起,看到殿下难过,她心里也不好受。
风临问:“你说,小孩子会骗人吗?”
寒江说:“会。”
“那……”风临吐出一个字,却没有问下去,而是说:“不相信……那时……他骗我。”
沉默少顷,风临忽然又说了一遍:“我不相信,那时,他是骗我的。”
寒江沉沉望她,最终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我也……不信。”
风临眼睛忽然亮起,猛地抬头,可她脸上展现的神情不是喜悦,而是隐隐的怒:“是这样,孤不是傻子,孤自然知道他那时真心还是假意,那时他都是真的。可是,现在他说的话,也都是真的。”
“他说不悔,不回头,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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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文轩阁中,风临正在和属官徐雪棠对话,徐雪棠道:“殿下既要留京,为何上书请陛下准行北归呢?”
风临平淡道:“让她看到孤有归北之心,她势必不能容,必设法将孤留在此地,避免孤再沾手军队。孤在京中久闲不是好事,这算是激她先出招。”
徐雪棠忧心道:“那若陛下下旨解了您的领兵权怎么办?”
风临倚在椅上,手指慢悠悠捻着茶盖开合,有点慵懒地回道:“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北军大半将领是孤提拔,不管愿不愿意,身家性命都与孤绑在一起。眼下三个皇女争锋的敏感时期,若突然撤了孤,他们难道心中不慌乱?陛下也怕引起哗变。”
“原来如此……”徐雪棠恍然,笑道,“北军果然是殿下的得力依仗。”
风临垂眸玩着茶盏,淡淡道:“只可惜,太远了,过不来……”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闪进一个暗卫,直奔风临行礼。风临抬手示意身边人退下,而后暗卫上前,对她低声道:“禀殿下,盯着相府公子的人传消息回来,称公子自荣府出来后被人邀去了琼楼,到传消息那刻,未再露面。”
风临微微点头,暗卫立时行礼退下。
室中灯火通明,风临的面容也被照得明亮,然而她的神情却没什么暖意。沉默半晌,她最终还是决定起身,叫人取映辉殿取了一样东西揣在身上,唤了白青季备车出行。
打从一出府,白青季就觉得不对劲,直到车驾停在琼楼门口,待了大半天,她仍然迷茫,不知要干什么。直到她在琼楼门口看见了走出来的子徽仪时,她脸色唰一下变得极复杂,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目光。
然而子徽仪却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身旁跟着一个女子,两人好像在说话,那女子拉扯住他,似乎不想让他走,动作间女子揽了他一下,被他使劲推开,不多时楼里赶来两个同行的公子,帮着子徽仪脱身,他这才得以解脱,步履匆匆地往街外停着的车驾赶去。
他正走着,却不料身后忽然有人飞快走近,感知到有只手伸来,子徽仪回身一把拍开,喝道:“够了!”
哪想待回头看清人时,他霎时脸色发白,整个人就那么僵在原地,目光错愕地看着身后人。
身后,风临冷漠地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拍开的手,复而抬眼看他:“公子脾气不小。”
子徽仪已从方才那刹那的惊愕中恢复,但这次他没有像从前那样行礼问候。他攥着长袖,蹙眉深深望了风临一眼,那表情之中蕴着不知多少复杂情绪,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落寞低下了头,转过身走了。
岂料刚走没两步,子徽仪忽然感到后方刮来一阵寒风,不等他回头,一只铁手就扼住他的后颈,将他不由分说地押走。
子徽仪受惊,想挣脱,哪想风临抓着他的力道根本不容抵抗,直接抓着他后颈给人强拖到自己车驾上。他被风临甩在座椅上,白青季等人关上车门退远。
还不等他说话,风临便俯身站在车中,一手臂顶着车壁,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将他逼困在角落。
子徽仪道:“这是做什么!”
风临冷笑道:“公子天天都很忙啊,白日刚拜会荣府,晚上就约上姑娘。”
子徽仪清澈的眼中闪过丝愕然,随即涌出一点悲伤的恼意,他想:您非要如此讥讽我吗?我在您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念头闪过,他哪里能忍住伤心,暗暗咬唇后,抬头对风临说:“我拜会谁,与谁相约,又与殿下有什么干系……我这样让殿下厌恶的人,交际逢迎不是——”
话没说完,他就被手猛地扳起脸。
风临掐着他的下巴道:“你每天交际都是同人拉拉扯扯么,呵……清华公子,这样的清华?你是怎样迷得那些人神魂颠倒,你对她们都做到了哪一步?”
风临的拇指轻轻摁上他的唇,冷笑着问:“她们怎么待你的,她也碰过你这里么?”
子徽仪眼睛骤然瞪圆,长长的睫羽微微抖动,他从这话中感受到了一种羞辱。他是惯于承受嘲笑奚落的人,一直都是这样过的,他习惯了,他甚至可以笑对丢来的讥讽之言,但他唯独无法承受来自她的羞辱,这简直像剜了他的心!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要开口,却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自眼前闪过风临吐血的场景。
一切的话都咽了下去。
子徽仪慢慢地合上唇,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美丽而伤心的眼睛望着她。
然而这却激怒了风临。她看着他合上了嘴,似乎是想起先前数次逼问时他的沉默不语,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风临隐隐咬了后槽牙,笑了一声,忽狠扼住他的下巴:“说话!说话!”
力道带来一点痛意,子徽仪微微蹙眉,逃也逃不走,他索性干脆闭上了眼,任由眼前人羞辱。
风临被他这一举动气得手都在抖,现在他是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了吗?!
悲凉怒火不断炙烤她本就疼痛的心,她想做的事,想说的话,因为他的绝情,永远不能以本来的面貌呈现。
她忽然觉得很可悲,却也因此更生出一种羞恼的愤意,他不愿见她,不愿近她又如何?她偏要他不好受!偏要他必须面对自己,偏要他不好过!
掐着他的下巴,她咬着牙冷声道:“你这张嘴不说话,长着有什么用。”
“你不开口,孤便帮帮你。”
风临左手扼着他的下巴,忽然拇指碾上他唇瓣,用力探入口中,撬开他的齿关。
指尖不由分说向内闯进,须臾触碰到柔软的舌尖,风临心内微漾,动作顿住,而子徽仪却像是受了惊吓的鹿,秀目圆睁,慌张后退,推开她的手。
“殿下,我、今夜是我得罪了,容请告退……”子徽仪难以接受她这番近乎调戏的动作,不免想起那夜她说的二字,胸膛阵阵疼痛,极力遮掩难堪神情,欲起身逃离车厢,却不想被风临直接制住。
风临抬手拦住了他起身的路,阴沉地盯着他道:“你要走?为什么。”
“殿下,我……”
谁料风临忽然嗤笑一声:“现在你又能说话了?”
子徽仪脸微微发白,张开的嘴就僵在那里,难以言语。
风临极为不满他的态度,左手重扼住他的下巴,一边强势抬起他的脸,一边低语:“要缄口就一直别言语,沉默到底。”
子徽仪眼中黯淡几分,长睫低垂,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忽觉风临的手使劲将他脸抬起,那双凤眸忽然拉近了距离,子徽仪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慌忙说了个“等”字,却不想风临极为强势地伸手摁在他的脑后,堵住了他后退的路。
美丽凤眸忽在眼前放大,子徽仪墨睫微颤,唇上落下了一个柔软的印。
刹那间,他的心跳空了一拍,唇上软若香风的触感令他有一瞬空茫,有那么一刹那,他忘了方才风临冷酷的态度。
可惜很快,对方的动作便撕碎了他心中小心翼翼生出的那点情愫,那不叫吻,简直是欺压,以一个唇欺压另一个唇,强横地逼迫对方接受,勒令承受,不容拒绝。
占有欲与难以描述的冷冽情绪自动作间弥散出来,风临强撬开他的齿关,如战场攻城略地般侵入他的唇舌,如攻占,如搜刮,没有半丝温情。
子徽仪手脚发冷,他深深感觉自己像一个战利品为她戏弄轻薄,从她的动作间,他竟找寻不到半点情意。只像是惩戒,泄恨。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晚她伤人的二字,悲从心起,竟生出一股绝望,挣扎着想脱身,却不想风临根本不容许他拒绝,他一动,风临立刻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狠狠抓着他的秀发,更加凶狠地肆虐。
子徽仪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对于他们的亲吻,他不是没有过绮想。会是什么时候发生呢?
或许在明月清辉下,或许在夏季繁花间,或许在冬日雪幕中。也许并不在浪漫美景,也许只是在某个午后,哪个情动的片刻,在窗下,在廊下,他们会自然而然地靠近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轻轻地迎接独属于他们的初次甜蜜。
无论何时,无论在哪,他想一定会是足以让他们铭记一生的浪漫时刻。
可子徽仪万万没有想到,他与殿下的第一次亲吻,居然是在这样一个的场合,在一个出言讽伤的车厢里,粗暴的、撕扯的,以一个伤害的方式,作为羞辱落下。
曾被她那样珍视的对待过,感受过她曾经的爱护,子徽仪要怎么接受现在这种折辱的触碰?根本无法接受,也无法承认这个现实,他当场情绪失控,挣脱开来,濒近崩溃地道:“不要!”
“不要?”风临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被他眼里浓重的悲伤和否拒刺伤了,冷笑一声,忍着痛意道:“你不要什么,是不要所有人,还是只不要孤?作什么性子,这张嘴别人亲得孤就亲不得?吻你一下又如何,怎么她们可以我不可以!”
“我偏要!”
风临忽扼住他,向他凝白的脖颈狠狠咬去。利牙好似捕食的野兽,撕咬着这块白玉膏脂,连那莹润的触感都来不及感受,只顾着在这玉脂上撕咬下自己的印记。
“呃!”子徽仪蹙眉闭目,在脖颈剧痛袭来的瞬间咬紧牙关,极力忍耐,但在血丝渗出牙印时,他齿关还是溢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声。
感觉已落好印记,风临缓缓松开,牙齿离开肌肤,带了一点血腥味回口。她微微坐直身子,看向身前的少年。
子徽仪头偏在一边,修长凝白的脖颈右侧,赫然现出一个红色牙印,在细腻莹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子徽仪慢慢回正头,看向风临,眼中眸光破碎,眼睫抬起时,眼尾一点点的红了。他望着风临,微微颤抖着嘴唇,艰难道:“殿下,是不是在您眼里,我是个下贱的人了,所以可以随意对待。”
“可以扯到车上,强摁留下,拉扯头发,随意亲咬……”
他悲望着风临,极力遏制情绪,伤人的词仅仅是在唇间过一遍,都深深刺伤了他,双唇愈发颤抖,以致后面字句都碎掉了:“因为是……下贱……所以,不值钱……不珍惜……”
风临怎会料到他被这一咬伤到这地步,她本就后悔那晚的失言,见他如此在意,自伤自溃的样子,心脏发疼,忍不住抬手触碰他的脸,似乎想擦拭那夜未能拭去的泪。
她黯然低语:“为何说这样的话,只是亲咬了你一下,就要这样伤心么?可别人这般待你,你为何能受……”
子徽仪却没理会她这句话,他像是伤心难抑,垂下眼眸,自语似的喃喃道:“我以为我可以的,但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来自您的折辱,好疼……殿下,我真的做错这么多吗?”
知道她活着,去做个为她铺路的暗桩,错到要她开口践踏,拿感情羞辱,错到要毁掉自己对他们爱情的所有美好期待。他将这副身躯做阶给她踩踏,就错到这地步么……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极凄然,神情崩溃,抬起双手在面前合掌,对着风临,竟做出了恳求的动作,“若我真错的这样多,那么我向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殿下,您拿刀刺我吧,我不会躲,也不会告诉别人,几刀都可以,只求别再这么对我……对不起……”
“别这么对我,殿下,别这么对我……”他凄然念着,一遍一遍,像是哀求一样,重复着诉说道,“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我……”
别开口践踏我了,别拿感情羞辱我了,别毁掉我对我们爱情的所有美好期待,求您了,拿刀刺我吧,拿斧劈我吧,让我流血,让我断骨,我如献己为阶时的死意,愿以肉躯凭您泄愤,只求别再这样对我。
看着他,风临忽然觉得右掌心烫痛一下,收握了下右掌,恍惚发觉痛的是那滴泪落的地方。她想起那滴泪,再看看眼前这个近乎被自己态度逼到崩溃,只能合掌向自己祈求伤害的少年,风临竟怔住了。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自己是这样的人吗,还算拿得起放得下吧,怎么会不依不饶他到这地步?
专捡戳他心的话去说,哪个词能刺痛他喘不上来气就说哪个词,什么难听到他睡不着觉就讲什么,恨不得把这世上所有能伤到他的话都往他身上丢,干嘛这样?不是无关了么,为什么不饶他?
为何一再刺激他,为何一再刻薄他,为何只要一见面就拿锋利的言语去逼迫他?
想要什么?想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怎么他退让不满意,忍受不满意,躲避不满意,到了现在他崩溃在你面前恳求你的伤害,你仍然不满意。你到底想看什么,到底他如何反应你才满意?
你风临哪来对他这么大的愤恨?动不动就要杀了他杀了他,真恨不得他死吗?可伤害他自己有很好受吗,出口的话伤了他也伤了自己,他被伤到落泪的那天晚上你风临就睡着觉了吗!
你要他忍,又不要他忍;要他避,又不要他避;要他死,又不要他死,风临你到底要什么?到底气什么?到底在逼他什么?
如果不知道,不如放过他吧!
风临却立刻否决:我偏不!我凭什么放过他?凭什么叫他好过?他凭什么这样就走了?凭什么我在日夜痛苦难眠,他却能轻飘飘把我丢下!
像指甲划过铁门,巨大刺耳的噪声轰鸣脑内,思绪戛然而止,她呆在原地,只有那一声声凭什么回荡脑海,犹如一块块敲门砖,彻底砸开了她深掩的心门。
此刻风临才恍然,原来自己一切的怨恨,一切的针对讥讽、隐藏在刻薄言语下的愤意,归根到底只是对一件事的伤悲怨愤:
你怎能如此干脆地抽身离去?
过去的情爱那样浓密,如针引情线,一针针密密缝在我的骨血、我的筋脉,在数载时光融入我的血肉。被剥夺的情缘拉扯着我的身体,自我身上带下一条条血肉,我为遭人拔离情线的疼痛啜泣哀鸣,痛苦得匍匐在地嘶声颤抖,为什么情线另一端的你,却可以如此轻淡地拂下这身情线,轻易抽身转向他人的怀抱?
你怎么可以这样轻易?
我不停逼你,刺痛你,像一个偏执的赌徒片刻不离地盯着你的脸,盼望着从你脸上找到一点后悔的挣扎,可是没有。
你一点都没有。
你走了就走了,那么干脆,一下头也不回。好似过往早已甩下,你转身向前,留在原地痛苦的只有我。
徽仪,你好狠的心啊。
你转身就走了,连一滴泪也没落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