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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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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下,道上六人三三相对,气氛剑拔弩张,那个王府内的仆人早不见踪影。

    风恪由两个侍从搀扶着,忍着头上剧痛伸手触碰脸上伤处,企图判断一下伤势,哪想手摸到哪里,哪里便突突地疼。

    尤其当手指碰到鼻子时,钻心的酸痛几乎将她的泪逼出来,恼怒与极度的屈辱涌上头,叫人颜面尽失。风恪恨瞪向她,伸出沾满鼻血的手指着风临大吼道:“风临!今日之事吾绝不会善罢甘休!”

    “好极了。”风临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做出回答,微笑踏步上前,伸手就要抓她,“来,现在就去讨公道。”

    两人亲随立刻上前阻拦,推拉见,风临边笑边问风恪:“恭定亲王能不能为你做主?若不能我们就去找刘尚书,若刘尚书还不能,我们就去叩宫门见陛下吧。”

    荒谬的言语给在场人都震了几分,风恪更是羞恼至极:“你以为本王不敢吗?!勿用此言奚落,你对本王做出这样的事来,绝不会让你好过!”

    哪想风临大笑道:“太好了!”说着欲上前。两个亲随都在拼命阻拦她,她视若无睹,盯着风恪,拿手指自己道:“快来,快来报复孤啊,孤就站在这等你,问题是你能吗?”

    风恪双目圆瞪,骂道:“兀你这竖子!却使那张嘴放什么狗屁!能不能你马上便知!吾绝不会饶过你!”

    哪想风临却是嗤笑一声。

    她道:“风恪,你在有些事上太好懂了,好懂到让孤都觉得可笑。当年你被打断腿,宁肯告诉满宫人你是走路摔的,都不敢跑到陛下面前去告一状。你把你的那点诡异面子看得比天还大。

    而今你被孤揍了,你也不会像你嚷的那般威风,你只会灰溜溜地挡住伤口,躲回家,在人问的时候遮掩说是撞的、是磕的,唯独不敢说是被我风临揍的,让人知道你在我们面前吃亏,比让你吃屎还难受!”

    风恪捂着脸上的肿怒目圆瞪,大喝道:“放你的狗屁!休摆出这幅得意嘴脸!”

    像是仍觉不够,风临继续笑着给她的怒火添柴:“你几次三番拿子徽仪激怒孤,以为孤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不就是想拿这个找回自尊么?孤失去的宝物现在却在你手中,你觉得很得意吧?炫耀子徽仪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从前在宫中低于孤、逊于孤时失去的那些自尊都找回来了?”

    风临望着她毫不掩饰地嘲笑道:“风恪,你太可笑,你甚至都不敢拿政务权势来压孤,你就只敢在一个男人身上做文章。”

    “你从前就这幅德行,春猎时背地里给孤的马做手脚,在慈安宫暗戳戳地挑拨离间,现在你依然是这幅嘴脸,逆幅的陷害,谣言的构陷。你根本没变啊风恪,你一直是在宫宴上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怨羡的目光注视我们的人,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字字句句都像刀一样插在风恪肺管子上,她像是给人活撕了脸皮,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狰狞,满脸是血地暴喝,说出的话像飓风尖叫:“你他妈说什么?!”

    风临大笑道:“风恪,你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极度的羞辱令风恪丧失了理智,此刻她全然忘记了自身与风临的武力差距,双目血红地伸出手冲过去,仿佛要把风临活活掐死,尖声大吼道:“狂妄孽物!竟敢如此羞辱本王!你不见你自己而今是怎样德行,一个臭如腌臜之人,也敢来指点吾!!”

    “孤是腌臜,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风临的脸忽在瞬间阴冷下去,像是对猫狗的任性失去耐心的主人,冷笑着对风恪道:“你,一个自小便装病,畏缩,懦弱不担事的人,在无人针对你迫害你的皇宫,十数年冒不出头。

    你曾被长姐压得十八年抬不起头,而在她已故去多年的今日,陛下有意打压孤的情况下,你居然还压不倒孤。你说孤腌臜?”

    “那你是个什么东西?”

    “废物,废料,废人?”

    风恪彻底被怒火烧红,羞耻并着恼怒,竟令她在此瞬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指着风临大骂道:“那也比你好!你是个什么玩意,人人躲人人避的东西,你的依仗而今都死尽了,还以为自己很威风吗?你现在不过就是陛下的——”

    她身边亲随皋鸟顿时惊呼道:“殿下慎言!”

    “快快停手!”

    一个苍老声音同皋鸟声音同时响起,众皆看去,竟是恭定亲王匆匆急赶而来。风恪面色陡变,立刻抬袖遮面。

    风临淡淡微笑着,抬手理了下衣襟,转身对着恭定亲王作了一揖,动作从容悠闲,仿佛手上那血迹都是寻常点缀。

    恭定亲王没有带太多人,跟着的都是心腹,更没有惊扰宾客,显然也是怕事闹大。她气喘吁吁奔上前来,还没等开口,风临便先作揖道歉道:“晚辈一时失度,给您添麻烦了。后续之事,由晚辈一人善后,绝不搅扰您。”

    恭定亲王重重叹口气,又望了眼风恪伤势,一个头两个大,不由得愁道:“唉!两位殿下金尊玉贵,又都是亲姐妹,有什么不能好好商议的,何苦来这般——”

    风恪本在抬袖遮挡,闻言立刻道:“并非您想的那般,实是黑天路滑,吾一时错看了路,不小心摔的这般。”

    恭定亲王看着她脸上的伤,低声道:“哦……哦……既是摔的,还是吾府照料不周的缘故,请缙王宽宥。一会儿吾着人备车,将殿下送归府中,不日吾亲自上门……”

    “不必声张。”风恪躲在袖后道,“今日事还请尊驾勿言,吾自行处理便是。”

    恭定亲王也不好多说什么,但还是命人备车将二人各自送归,并对府中知情人下了严令。对宴上诸宾客,她也只是圆说道缙王酒醉先归,定安王有事早退。

    -

    翌日,子徽仪正在床上蹙眉蜷缩,他这两日病得快脱了层皮,本就虚弱,昨日去恭定王府已是极勉强,若非此宴重要,他根本不会拖着病体去露面。

    身体虚弱,心内更是苦痛,自那日玉环裂后,子徽仪再没睡一个好觉,想起破碎的父母遗物,想起风临吐血时的模样,愧痛与悲伤化作火焰,将他的心炙烤到焦,每每醒来,心中何等煎熬。

    破碎的物品要如何复原,人心的伤痛又该如何缝补……

    曾经父母的一片心意,那沾满泪水与祝福的玉,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否是他将玉早早交付的苦果,是他错付了么?可殿下她又有什么错……

    心绪狂乱,子徽仪忍不住捂脸叹息,带着认命般的苦涩想,休说是玉,连这个人,这幅身心,他都尽付与殿下了……他又怎么忍心怨她……

    那口血好吓人,他连回想都胆战心惊。殿下为何会吐血,殿下是否有损伤,殿下……殿下……

    他好想见殿下,问问她怎么样了,可他偏偏又无面目去见……

    原本因摔碎父母的玉环而对风临生出情绪,这一口血吐出来,那点情绪顷刻覆灭,尽数为愧痛惊惧取代。

    他想怪风临,最终又不舍得怪她。无数的理由将她开脱,最终全变成悲伤的怜惜。

    最后他只能怪自己。

    怪自己伤了她。

    他躺在床上难捱之际,自己的亲随星程叩门而入,遣去了房中伺候的仆人,尔后悄悄来到床帐外,行礼道:“公子,缙王府来消息,称缙王病了。”

    床帐中,子徽仪背对着人,声音沉郁低闷:“病了?重么。”

    “回公子,据说告了假。”

    听到这话,子徽仪眼睛微微睁起。朝中对风恪的弹劾风波还没过,眼下这时告假,必是有什么缘故。

    心绪一波动,身躯就泛起发空的疼,子徽仪此时虚弱难当,头晕眼昏,胃中一阵阵泛着恶心,却仍逼着自己忍下一切不适,心道:

    那夜争执,归其根源,是殿下不知情由的缘故,而这皆是我隐瞒的苦果,我本无颜怪殿下。然而一时意气起,便忘却因果,择锥心之言质问,令殿下无辜心伤,却是我不可推卸的罪过。

    此身已舍,婚约更错,既失身份,再难当面告罪。我无以补偿殿下,唯有在此事上尽心尽力,为她多多探听。全当是以此身躯,填补殿下吐的那口血吧。

    思及此,子徽仪强撑着慢慢自床上起身,抬手撩起锦帐,露出个虚弱的笑来:“她病得好。备礼,我们去王府探病。”

    “是。”

    -

    傍晚,缙王府。

    原本风恪婉拒会见,然子徽仪带着诸多滋补之物、贵重金玉,费力运来,不好叫他一个男儿家再搬回折返,故而风恪便应允入府,却也未露面,只在屏风后说说话。

    然而子徽仪却暗暗高兴,只因缙王内府一向难进,他往日鲜有机会,今日因着风恪在寝殿养病缘故,他反而得了入内府的机会,岂不高兴

    机会来得不易,子徽仪一路目光暗暗观察搜寻,一时熟悉地形,二则,他是在寻找一个人——那便是原缙王正夫顾静和的孩子,风琪。

    自顾王夫走后,风琪便独自在府中,由顾王夫从前的几个忠仆照顾。

    一个孩子自然不是子徽仪的目标,他真正的目的,是设法见到那孩子身边的顾王夫旧人。

    凭从前他收集的缙王府情报,子徽仪敏锐地察觉,当年顾王夫的死必定有蹊跷,而那几个旧人兴许知道隐情。

    只可惜去时他没能如愿,倒是在风恪寝殿中碰见了她的女儿。

    子徽仪与风恪稍说了几句话,忽有随从进来,对着风恪说了几句话,子徽仪坐在稍远处,隔着屏风,只隐约听见风恪道:“她总来这边做什么?……实在厌烦……查查……去罢……”

    待那随从走没一会儿,屏风后的风恪忽然笑了下,抬手将女儿唤了进去,不知嘀咕了什么,待那小女孩出来时,手里拿着盒胭脂还有细笔,对着子徽仪道:“给我画个花钿!”

    “好。”子徽仪接过东西,俯下身认真问了花样,随后给她描画。在画的过程中,小女孩很不安分,手上总戳那胭脂,待画完后更是指使子徽仪道:“喂,吾懒得走了,抱吾去椅子上。”

    子徽仪虚弱,但仍点头抱起她,在怀里时她摆弄着子徽仪头发,借着拽头发的功夫,悄悄将手指往他脖子戳了两下。

    子徽仪只觉得小孩子顽皮,也没多想。

    画完花钿不久,风恪便言称不适,婉言送客,子徽仪行礼离去,本以为今日无所获,没想到却在出内府的路上遇见了风琪。

    彼时风琪正跟着两个仆人从园子往回走,仆人一个年老,一个年轻,都是男子,年轻仆人手里拿着纸鸢,瞧着像是玩完回来。

    见状子徽仪赶忙暗暗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搭话。

    风琪见他来,飞快抓着那老仆衣袖后撤两步,那老仆眉眼间也略有戒备,领着风琪行了礼。

    待听完子徽仪是谁后,那三人都有一瞬沉默。老仆欲领风琪告辞,未想风琪忽然定住脚步。

    这孩子明显怕生,对他不敢靠近,只是似乎有个重要的问题必须要问出口,所以才鼓起勇气站在这里,仰起头,怯怯地问他:“您就是以后要做我父亲的人吗……”

    不期会听到此话,子徽仪有片刻惊讶,然而很快,他便走到风琪面前蹲下身来,认真地望着他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风琪怯弱地躲到那老仆身后,探出一点脑袋看他,小声说:“他们都说您会做我的父亲……所以……”

    子徽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他:“那你呢,希望如此么?”

    听到这个问题,风琪的情绪明显波动了,他瑟缩在老仆身后许久,才很小声的说:“我……不太想……”

    子徽仪问:“是讨厌我吗?”

    “不是!不是……”风琪立刻抬头否认,然很快又低下头去,这次声音低得像蚊鸣一般,“我……我只是不想别人做我的父亲……”

    子徽仪立刻明白了小孩子内心的想法,他开口,用很温柔的声音说:“风琪,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取代你的父亲。他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不会有人可以替代他。即便后来有人同缙王殿下成婚了,那也是多一个来照顾你的人,他不能抹消你父亲的存在。”

    他望着风琪,认真而郑重地说:“你的父亲永远都是你的父亲,无可替代。”

    温柔话音似春风拂过,老仆僵站在那里,面容隐隐压抑着动容。而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孩子,忽不知为何,默默哭了。

    风琪问:“哥哥你还会来吗?”

    子徽仪心里忽然就软了几分,点头道:“如果有机会,我还会来找你玩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芙花锦袋,锦袋在空中晃动时发出咯咯的碰撞微响,他将小袋子放在风琪手中,说:“哥哥很喜欢你,来的仓促没什么准备,正好身上带着这个,送给你玩,希望你能喜欢。”

    芙花锦袋实在漂亮,风琪红着脸接过,仰头看了身旁老仆一眼,那老仆俯身打开,见里面竟是十来粒指甲大的珍珠,转动间发出微紫的晕光,他立马道:“哎呀!这可不好收下,怎能叫公子破费!”说着便要将东西还给子徽仪。

    子徽仪起身,笑着与他推拒道:“给孩子的,伯收下吧。”

    老仆道:“不行不行,这不能收……”

    子徽仪抬手轻轻推回,笑道:“老伯,收下吧,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瞧那珍珠也并不大,我来的匆忙,没什么准备,就这点薄礼,莫要再推了,只当是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他说的恳切,人又漂亮,那老仆听了十分感动,便不再推辞,道了谢收下,领着风琪行礼告辞。

    不过一段话的功夫,走时,那小孩子竟显出不舍之态,频频回头看子徽仪。

    而子徽仪则在出府后立刻开始分析刚才那短暂会面所获得的信息,心道:那位老伯果然不识得霓霞珠。

    原来那珍珠并非寻常物,乃唤霓霞珠,因以独特的紫色珠光而闻名,向来以色泽为贵,并不重大小。且此珠紫霓光倍受达官贵族所偏爱,价胜黄金,更是沿海连年贡品。

    顾家虽是京中体面人家,但并非世家显贵,家中并不奢靡。子徽仪原猜想风琪等人境况,为试探他们是否窘迫,特意在诸多物品中挑选了霓霞珠,为的就是赌顾家家仆并不识得这等宝物。

    果然,那老仆不识,只以大小圆润判断,将那珍珠当做寻常物收下。子徽仪成算初定,接下来只需盯着京中当铺珠宝行,看他们是否将此珠换钱,以此判断他们在王府中境况如何,而在府外又能顺着摸索到新接触途径。

    子徽仪心细如发,更留心起风恪女儿和儿子的穿戴,他发现风琪的衣物明显低了几个档次,且其性格显得怯懦,对生人有很强防备之心,易受惊吓,猜测他在府中并不受重视,可能有被轻视的情况。而那个老仆的戒备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猜想。

    脑中思绪飞快,子徽仪暗暗思索着往自己车驾走去,没有留意到远处街上那道目光。

    -

    风临正在车中看着。

    缙王王府所在之地并不繁华,周边清贵古宅居多。旧年武皇为风恪择府时,并未兴工新建,乃择了前朝一名臣旧居翻建,扩为缙王府,遍种白棣棠。

    而那名臣所住之地,四周多为文臣定居之坊。因此,缙王王府周边邻者大多为武朝文臣。从前的魏太傅也住在近前。

    风临自归京后,常往魏宅去看望魏太傅家人,有时不免路过缙王府。今日她也来了,也路过了。现在车驾停在远处街口,凭目力遥望府门。

    自回京后,便从没有什么巧合,都是她处心积虑。

    现在赶巧,她恰望见子徽仪从缙王府走出。

    天黑了。

    远处隐约传来繁街的叫卖声、熙攘声、马车声人语声,遥遥街市灯亮起了,然这里还很黑。

    天黑了。天已黑了。

    风临望着子徽仪想:他在缙王府干什么?

    那个少年自府门出来后,端正的姿态一下就虚弱下来,透出股疲惫,眼眸垂着往车驾上走,行止间脚步虚浮,似乎下一瞬就要跌倒在地。

    他怎么会这幅模样?

    风临定定坐在车里望着,目光忽地凝固了。

    她的目力实在很好,是以寸寸察过时,一眼便望见了子徽仪脖颈间的两抹红痕。

    两抹红不显眼,色泽也不浓,躲在长发后,像两朵成了妖的红杏花,捂着嘴嘻嘻对人笑。

    子徽仪带着那两朵妖花上了车,走了。

    车外的白青季呆的久了,正百无聊赖,忽然听见风临的声音自车中传出:“截停他。”

    -

    那公子的车驾刚拐进下一个长街就被挡了路,漆黑车驾犹如铁关,横在路中,忽视不得。

    子徽仪带的人不多,但都是丞相府可靠伶俐的人,驾车的仆从一眼便认出了对面的车,回首低声道:“公子,是殿下。”

    听到那两个字,子徽仪心中咯噔一下,居然泛起一点惧。他不知道这次殿下又要做什么……

    他也没想好怎么面对她。

    但按礼,他该下车对亲王行礼。

    车门开启,子徽仪两只手躲在长袖中,紧张地十指合握,鼓了很大勇气才下车,走到面前尊贵的车驾前,躬身行礼。

    风临已经站在那了。

    子徽仪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行礼道:“罪民拜见殿下,殿下安康……”

    身后相府仆人尽行礼俯首,子徽仪亦是。黑夜中,风临缓缓踱步上前,用无法辨清真意的笑音,对他说:“公子,好巧啊。”

    子徽仪不敢抬头,小心翼翼问:“敢问殿下,无恙否?”

    风临道:“你很关心么。”

    平淡话语飘来,子徽仪深深合目,痛苦道:“是民之罪……”

    风临垂眸看了他片刻,后道:“孤说过了,那与你无关。”

    子徽仪却仍然难受道:“请殿下恕罪……”

    风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淡声道:“起罢。”

    于是子徽仪直起身,垂眸执手站在那里。

    眼前人仿佛笑了一下,子徽仪不确定,他低着眼睛不敢看,忐忑地等着。面前忽然伸来一个冰冷的物体,子徽仪惊而抬头,正见风临噙着笑,用一把手臂长的短刀伸来,轻轻挑起了他脖颈旁垂下的长发,探望而来。

    坚硬冰冷的金属刀鞘挑开柔软乌发,那一小片肌肤再无遮挡,清晰展露在风临眼前。

    雪白莹润的脖颈上,有两抹红痕,带着渐淡的余韵,对着风临嘻嘻一笑。像讥讽。

    风临也笑了。气笑了。

    那唇勾出的浅淡弧度是如此寒冷,子徽仪简直心都跟着颤一下。

    这个时候出王府,带着这红印子,面色疲惫,步履艰难,这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两抹红痕像两个巴掌甩在她脸上,狠狠嘲笑着她的愚蠢。还说别人可笑,最可笑的不是她吗。

    她捧在手里碰都不舍得碰的人,原来别人可以随便亲占。

    对他,她曾那么小心翼翼,曾连吻都只敢吻一下头发,那么珍惜,那么爱重。现在,他却如此轻易地给了别人。

    他都给了别人。

    心中岩浆翻涌奔腾,妒恨怨怒悲一起咆哮席来。

    风临冷然抬眼,怀着自嘲与讥讽,对他嗤然一笑:“孤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你这么……”

    “下贱。”

    如天降两道轰隆隆惊雷,巨响压灭所有声音,子徽仪两耳震麻,脸在一瞬白透,呆望着风临。一时间,天地都只回荡着这两个字,下贱……下贱……下贱……

    他如石立在原地,呆呆地,不敢相信:她说我……什么?

    下……贱……?

    事实伴着余音灌入耳中,已无法拒认,子徽仪身躯钉在那里,手脚已经发麻,无心去辨别剧痛来自于何处。为人的品行尊严都在此刻为心上人所否定,为男子所有的自尊自爱,都为此二字毫不留情的泯灭了。

    他茫然地看着风临,仿佛不明白这样残酷的罪名怎么会加在他的身上,巨大的疑问与无助倾覆灵魂,带来铺天盖地的绝望,那颗苦苦支撑的心在一瞬间悲冷成冰。

    巨大茫然痛意间,他不受控地回想起过去的一幕。

    那一年,栖梧宫芷兰殿外,小亲王来寻自己。明明栖梧宫是她的家,那个殿下却偏偏在殿外等着,要人通传,得了他允准,她才肯进。

    那时他问她:“这是殿下的宫苑,殿下直接进来便是,怎么还叫人传话呢?”

    年少的小亲王望着他,声音轻缓,带一点羞涩,极为认真回答他:“公子矜贵,我不敢唐突。”

    她站在殿中,面容满是认真和小心,似乎她面对的是一个玉做的人,只有捧在手里,不能随意对待。那样珍惜,那样喜爱。

    曾经她是这样的。

    公子矜贵,我不敢唐突。

    下贱。

    两句话碰撞,无法言说的悲哀淹没了子徽仪。

    他为她付出所有,不计任何回报,身为她舍,心为她动,这幅肉与魂全舍予她,到头来,只换得她与旁人一样,骂他,下贱……

    原来现在在她眼里,自己已是下贱了。

    风临侧脸一旁,久久不言,忽然隐约察觉一点异样,回过头来,却当场愣住。

    凄清黑夜下,子徽仪双目黯黯看着她,眼中片光无存,彻底黑透,天地仿佛都在此刻彻底黯淡。在心灰意冷的黑中,一滴泪自右眼中慢慢蓄起,凝圆,一点点坠下眼框,在她的注视中,缓慢滑落。

    是泪。

    在泪珠滴落的瞬间,风临下意识伸手去接,她动作快的不可思议,像是怕什么珍宝坠落破碎般,慌忙去接。右掌伸去时,泪珠正落在右掌掌心那道疤上,凉凉的,冷的像冰。

    她怔看着掌心那抹水痕,有点不相信。

    子徽仪……哭了?

    他居然……哭了?

    掌心的那滴泪就躺在那里,凉凉的,不是错觉。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子徽仪哭,从与他相识直到今夜,十年,整整十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泪。

    在印象中,子徽仪是很坚韧的人。被送进宫时,他没哭过。寄居皇太夫檐下,日日受刁难刻薄,最后行李都被甩在宫道上,他没哭。被王修容扇了一耳光,打得半边脸都肿,他也没有哭。

    后来长大了,他还是一样。自己死了他没有落过泪。在宴上遭受羞辱,被当众轻薄,被打耳光,被人议论,他也没哭过。

    他都不哭。无论是承受欺负羞辱,还是轻薄殴打,他都像个不知疼痛的物件,承受,不喊痛也不落泪。

    风临都快以为他是个无泪之人了,而现在,因她两个字,他哭了?

    两个字,一个词,居然令他哭了……?

    风临不可置信,却从这种荒谬中感受到沉重的痛意。

    掌心的泪在此刻化作一把冰刀,再次贯穿她的伤疤。

    她几乎在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在见到他的泪后,更是肺腑摧痛。这位冷酷的亲王在这滴泪面前,甚至生出一丝无措,慌忙开口:“徽仪,我……”

    可子徽仪没有等她把话说完。

    他抬眸看了风临一眼,何等凄冷意灰的黯然,这一眼中所蕴的意冷心伤,令风临如遭千刀割心。

    他转身走了。

    相识十年,他第一次甩下风临,独自离开。

    “徽仪、等等……”风临攥紧右掌,慌忙追了上去,只是没想到子徽仪骤然加快了脚步,十几步的距离她竟没有追上他,眼见着他上了马车,在隆隆车轮声中,凄然离开了。

    站在巷口,看着车马渐远,直至虚影都望不见了,风临呆呆低下头,感受着右掌心一阵阵的抽痛。

    他是真的伤心了。

    伤心到扭头离开。

    伤心到……连她的话都不想听。

    风临咽喉酸涩,掌中水痕已渐渐消逝,觅不到踪迹了,可她仍觉得痛。

    夜下长街,她呆呆站在道中,怅然远望,感受到掌心阵阵刀割之痛,她不禁悔道:“我……为何要说那种话……”

    风临抬头,握着那滴泪,茫然望着空荡荡的夜,“我怎么能……对他说那种话……”

    悔意顺着话音弥散,飘荡于长街,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留给她的只有那滴泪。她握着这滴泪黯然回府,伤疤有如刀割。

    此夜,风临独倚殿窗,坐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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