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妙手布生局
“所以,是自刎?”
静心园中,慕归雨戴着个白额带,坐在太师椅上,微笑着看向属下,脸色已很不好看。
“是。”
慕归雨微笑着接过仆人递来的药盏,咬牙道:“哈哈……好……好……”
饮过一口,她又道:“别的消息呢?”
“禀大人,再无大事了。只是小人得信时打听了一嘴,听说顾家守备军原定今日动身返京的,出了这事才耽搁下,自然,这是情理之中,可北军骁骑营却至今驻兵于原处,未有去意……”
“嗯?”慕归雨抬起眼,“主将既亡,粮草遇焚,及时远离是非之地才是上策,她们为何不动?”
“嘿嘿,小人不知,只是确实奇怪。”
慕归雨略微思索,恍然一愣,一把丢下药盏,道:“好,好极了!不管是与不是,这确有追缠的价值。”
说罢她咳嗽了几声,虚弱的脸现出些诡异光彩,对属下道:“你把温城粮草遇袭之事再与我说一遍,务必详尽!”
那属下正了正官帽,作揖道:“是。楠安城破当夜,温城粮草遇残兵偷袭,纵火烧粮,致三库粮草尽付一炬。驻派官兵亦伤亡惨重,所派督运使仅幸存一位,乃是原镇北军将领云骁。”
慕归雨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京派督运使全死了?”
“是。报说是都烧死了。为此朝廷议论颇重,已决定押云骁归京查问了。稽令明日便会下发。”
慕归雨道:“好,总算有一件顺心的事。这案子有意思,我必要参与,眼下闲职不能再待了。云子,开库。”
“是,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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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天初亮,慕归雨自府驱车赶往夜狱,急见内卫孟品言,赠五箱金。
孟品言不明其因,未敢冒收,与其暗室相谈,道:“好端端的怎么跑我这送礼?瘆得慌,你不说明白,我是不会收的。”
慕归雨道:“在下一片诚心相邀,大人切勿错意。珣王已毙,定安既死,此当大变之时。陛下内忧得缓,势必调转枪头,整治政廷,以肃纲常法纪,为储君清荡寰宇。”
“君既有才干,何不与在下同舟而谋,择良玉而拥……”
“大胆!”孟品言作怒状,“你这是要我参与立储之争么?我们规矩你是知道的!”
慕归雨道:“君已为内卫,身早入局中,岂是在下所左右?况且陛下龙意所向,本为内卫所往,从圣意而拥之,不正显君忠义之道?”
孟品言颜色稍缓。
却听慕归雨又道:“且君本为良佐之才,理当得受圣恩,那刘荣庸碌之辈所仗为何?竟敢压君一头!连年诸事,在下看在眼中,君亦有高才傲气,怎甘屈刘荣之下?”
这一番话恰说到孟品言心中,她为刘荣两个御前老人压制许久,其间颇多摩擦龃龉,早生不满,心怀怨愤,只愿给这两人踩在脚下踏死才舒心。
今听闻慕归雨这一番话,又思及往年诸事,慕归雨次次为自己着想、出言不平,一时心中大动,发自肺腑对慕归雨道:“大人果真知我!”
慕归雨笑道:“你我此后同心齐力,定无不成之事,我们只于政变之浪中顺风而航,承威从谕,借势打力,必能清尽宿敌,名利双收。”
孟品言起身大笑,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一切全仰赖大人了!”
二人大笑密谈,其间商议数事,具不告人。
出夜狱后,慕归雨归府换车更衣,天大亮时赶往缙王府。
到府叩门,却遭人回拒,那小厮衣着光鲜,应是亲王随从,来到门处扬着下巴道:“殿下不在,大人请回吧!”
慕归雨并不恼,微笑道:“贵人事忙,情理之中。在下唐突到访,亦不敢奢望能得见亲王面。”
小厮道:“那您是?”
慕归雨笑着挥了下手,身后乌素捧着一盒上前,慕归雨拿过,对小厮道:“在下近来得了一样好物,思遍华京人物,终觉此物非入缙王府方不糟践。殿下尊躯远庶务,故而不敢叨扰,只劳请府中皋鸟管事过一过眼,若管事觉得还尚可,在下还盼管事于殿下面前美言一句,若能得见贵颜,在下必不忘恩。”
说着,慕归雨将大木盒打开,日光一映,一股璨光宝气耀耀而出,晃得人眼花神乱。小厮眯着眼去看,方才看清,原来是一件展翅金凰大冠,整冠缀有珍珠宝玉数百,辉光熠熠,做工精妙无比。而最耀眼的还属发冠正中那颗硕大的红宝石,其色艳红如火,当真极品。
见小厮呆了眼,慕归雨适时说道:“这金冠其他饰物无甚夸耀,唯这冠上有颗红宝石却非凡品,乃是旧年懿明太女为定安王生辰礼所寻,搜遍四海,终择中了这佳宝,却因种种缘由,最终未能入手,只能憾而择次品赠之。
在下机缘巧合得知此事,去岁以重金求购,方得此物,打了金冠以相配,哪想做成后此物如此华贵,通府竟无人堪配!在下思来想去,唯有缙王殿下女儿这般钟灵毓秀、聪颖□□的人物,戴此冠才称得上相宜。故而登门献之,还请小哥代为送与管事,成与不成,在下都心怀感激。”
说罢,慕归雨将盒盖好,放入小厮手中,又不动声色从袖中掏出一小袋银钱塞与他袖中。
小厮面上笑绽如花,一副了然模样,乐呵呵对她行了礼,又要了名帖,请她入府喝盏清茶。
慕归雨婉言谢绝,只道不多搅扰,回府等皋鸟管事的回话,微笑告辞了。
往车驾走的路上,乌素在她身旁皱眉低问:“家主,那真是懿明太女都没得着的东西么?”
慕归雨微笑道:“我胡扯的。”
乌素:“……”
离了缙王府后,慕归雨毫不停歇,命人驱车直奔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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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中,子丞相正与子敏文激烈地争论。
厅中无旁人,二人此时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子敏文站在堂中满面愤色,抓着袖子道:“这件事我绝不同意!云逸刚走,那边就下旨联姻,这叫什么?这就是在打云逸的脸!我同她自小到大十几年的情谊,我绝不容许人这样糟践她!”
“一时意气!”子丞相坐在椅上,手里拿着块帕子揉额,脸色十分难看。
她刚刚惊闻噩耗,两眼发黑,险些跌倒,好容易缓过来,却又接到缙王府送来的圣谕回文,那上头虽未明言赐婚为谁,可风恪白纸黑字写的求娶的是子徽仪,陛下亦没有说不准。
这意思很明显了,现在风恪把这东西送来,就是要问问你子家的态度。
你肯还是不肯啊?
子丞相当场头痛复发。
可偏偏不想让她安生似的,还没等她缓口气,子敏文便大喊大叫地跑进来抗议,造就了现在这样争论的局面。
子丞相捂着头道:“殿下没了,难道我心里不痛吗?我看着她长大的!”
子敏文道:“那您……”
子丞相道:“可我不能由着感情行事!”
子敏文脸瞬间铁青,道:“您居然要答应……您简直糊涂!”
子丞相一下从椅子上弹起,喊道:“我糊涂?究竟是我糊涂,还是你太愚蠢!我们家身为外戚,本就是与皇夫子嗣捆绑在一起的!皇夫的皇女一落地,我们便坚定不移地拥护,你当是为什么?攀附权贵么?是因为她们生来便流着我们家一半的血!她们天然便与我们绑在一起!她们若好,我们便好,她们若坏,我们便坏,她们的利害便是我们的利害,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女为我们的依仗,我们亦为皇女的依仗。现在殿下没了,最后的依仗也断折了,你当我们家能无事么?当初太女归去,我们家遭受了多大的重创,你全然忘了么?!”
子敏文眼圈渐渐红起来,声音也带了丝哭腔:“我没忘……可这回不一样……云逸她都已经死了,那缙王还要求娶她生前的未婚夫,这不是……这不是踩着云逸的脸求婚事吗!”
子丞相道:“我难道不知道吗?我的心里就好过吗?我也想像你一样,一把给这破纸撕两半,甩到那小儿脸上,告诉她你妄想!可我能吗?”
“皇女仅剩两位,不是她便是她,作为先太女的拥护者,皇夫外戚,未来无论那二人哪个上位,我们都不会好过!不趁能转圜的时候为家族谋一条生路,难道要为了出一口气,耍一次脾气,就葬送整个家族的命运吗?”
“敏文,我们子家近万口人啊!全不顾吗?”
嘶哑的问声如一记重锤,砸得子敏文身形摇晃,她一时间失了主意,抬头看着四周的梁柱,心中悲怆,“难道……难道就这样……可这怎么能行?她还叫我堂姐的啊!我就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把她的爱人送到她皇姐的手里吗?!”
子敏文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啊!这叫我怎么见承业!我便是这样照顾她妹妹的吗!”
听见女儿的质问,子丞相面容甚为不忍,低下头不说话,室中一时仅余子敏文的啜泣声。
二人沉默之时,忽有随从来报,于门外廊下叩门禀道:“丞相大人,女郎,府外慕霁空求见。”
“慕霁空?”子丞相疑道。
子敏文抬袖拭面,道:“她来做什么?”
门外道:“未明言,只说有要事求见。”
子丞相道:“不见!”
门外道:“她还说,若丞相不见,她便在府门口站着不走,直到丞相肯见为止。”
子丞相登时恼道:“胡搅蛮缠!”
子敏文道:“母亲,要不还是见一下吧,她平时也不来咱们这的,说不准真的有事。况且,若真叫她在外面站着,人多眼杂,她那个身份,看着也不好……”
子丞相忍着头疼压下火,抿嘴沉默许久,还是叫人请慕归雨入府了。
她们二人移步会客厅等候,因着方才争论,脸色还未缓过来,一时都不大好看。慕归雨笑吟吟跟着接引之人进来,抬眼便望见这母女二人的脸色,脚步略缓,却并不显在面上。
子丞相坐在椅上道:“慕大人突然到访,想必是有要事了。”
慕归雨歉然一笑,刚想开口说话,却没想门外突然传来阵急促脚步声,有人传报道:“禀大人、女郎,后府出事了……”
知里面有客,外面的人并没有把话说完。子丞相见状给了子敏文一个眼神,叫她去应付,不想子敏文在外面听完神色大变,疾步进来说与子丞相,后者亦脸色微变。
慕归雨在旁暗暗观察她们神色,子丞相匆匆留下一句稍坐,便与子敏文一道往后府赶。
慕归雨看在心里,突然悄悄跟了上去,路上遇相府仆人阻拦,她便厉色喝道:“混账,丞相大人命我一道前往,耽误了事,你岂能担起!”反应甚快,理直气壮。
她算着子丞相二人着急的漏子,就这么一路跟着后面胡说八道,竟也来到了后府。
院中人已聚集,子敏文大步开路入内,斥退闲杂人等,进了屋子,正见哭得脸发白的素问,道:“怎么回事?公子好好的怎么会上吊!”
素问道:“禀女郎,禀大人,奴也不知缘由……只知道方才仆人来报了信,说是定安王殿下不在了,尔后公子便把人支了出去,又说饿了叫奴去拿吃的……回来时……公子就已经挂在梁上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陡转哭音,简直听不出调来,还是一旁仆人接话:“见着公子有事,我们立刻便拿凳子给公子救下来!放下来后见公子还有气在,立马便去叫府医来治,再去通报大人和女郎,绝没有耽搁!”
子丞相道:“人没事吧?”
子敏文紧接道:“快说!人有事没有!”
一个府医急匆匆跪上前道:“请大人与女郎放心,公子挂的不久,救得及时,未伤性命,只脖颈处有勒痕淤青,不出一月也尽消了……”
子敏文大松一口气,朝内看了一眼,不由背后冒冷汗。
“好……你先去开药,一应用物不需吝啬。其余的人,你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子丞相冷声吩咐着,刚刚转头,便看见了大门外踮脚观看的慕归雨。
子丞相:“嗯?!”
子敏文脸色大变,两步冲出去抓住慕归雨道:“你怎么在这?!谁放你进来的!你、你——”
慕归雨由她抓着行了一礼,对子丞相道:“在下冒犯,甘受丞相责罚。只是能否在责罚在下前,容在下见一下公子?”
子敏文道:“你想做什么?慕霁空,这是我家,你不要太任性了!”
慕归雨转而对子敏文深深作揖道:“在下无礼在先,您生气责问是应当。在下诚心自省,过后必携礼登门致歉。只是眼下,在下当真有要事相商,还请女郎与大人给在下一个机会。”
子敏文不想她作此谦态,一时语塞,转头望向子丞相。
子丞相脸色已是难看至极,挥袖散退了下人,去了外厅,合闭门窗,也不再作表面功夫,直言道:“慕归雨,你突然登门,又尾随于我儿身后,冒访后府,又说这许多惺惺之词,到底所求为何!”
慕归雨沉吟片刻,敛起笑容,走到子丞相面前,忽然端正下拜于地,清声道:“丞相大人,在下斗胆,以慕家家主之名,恳请与清阳子氏结盟。”
“什么?”在场二人皆是一惊,子敏文更是沉不住气,道:“你说的什么?你又犯的什么疯!”
慕归雨抬头看向子丞相与子敏文,默不作声,子敏文不知道她想什么,还要追问,却突然见她猛地从后腰拔出短刀,照着左手掌心就是一划,惊得子敏文大叫:“你干什么!”
红血过刃,慕归雨面色不改,对她二人道:“我慕家过去与子家鲜有来往,今日突然登门求盟,丞相疑我用心,是情理之中。”
“虚言无用,纸诺犹轻,今我慕归雨愿割掌立约,歃血为盟,昭表诚心,只求一诺。”
慕归雨抬起滴血的左手,双目注视着二人,将手指于唇上缓缓一蹭。
“我慕归雨,诚求子家为盟。”
四下寂静,子敏文望着地上人,目瞪口呆,慢慢扭头去看母亲,生怕母亲发怒。
不想子丞相却没有动怒,她望着地上那目光,沉默了许久,忽问:“你结盟,所求为何?”
慕归雨道:“昭雪明志,扶挽清风。”
室中一时静然,子丞相深深望着她,沉默良久,终于一甩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拿过她手中短刃,对着自己掌心一划,将血抹到唇上,迎着对面的目光,沉声道:“好,我应了。”
这意料外的转变令子敏文瞠目结舌,不由呆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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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缕清光晃在眼皮上,药气混着炭火热气充盈鼻间,脖颈处隐隐传来痛感,子徽仪皱了皱眉,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见旁边似有人影,他忍着喉痛开口道:“殿下……你在等我吗?”
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笑,张口的声音却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你果然是为她死的。”
子徽仪瞬间清醒,完全睁开眼睛,一把从榻上爬起,掀开纱帐,见榻前椅上坐着的竟是慕归雨!
他立刻像是受到巨大愚弄般恼怒,瞪着慕归雨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你又怎么在这?”
慕归雨微笑问:“在下不在这,该是谁在这?定安王殿下么?”
子徽仪脸色陡变,道:“谁放你进来的,你来这做什么?”
慕归雨微笑着坐正身子,裹着白布的左手像是全不知痛般,与右手手指交叉放在腿上,看着子徽仪道:“在下求了丞相大人,才得以见公子一面,公子勿慌。”
子徽仪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脖颈传来的疼痛,面上冷下来,看着她道:“看来我是没死成,恰让大人赶了热闹,现在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慕归雨道:“公子,在下无意冒犯,但有个问题实在很想求个答案。你到底为何自绝呢?”
子徽仪神色微怔,抬手摸了下脖上的淤青,面容渐渐平静,道:“明知故问么?”
慕归雨道:“为什么?”
子徽仪低垂双眸,平淡道:“妻子死了,丈夫殉情,不是寻常事么。”
慕归雨微笑道:“可你们没有成婚,算不得夫妻吧?”
子徽仪面容平静如常,只淡淡道:“在我心里,她已是我的妻。”
慕归雨道:“倒真看不出你对她有这么大情义,居然愿为她去死。”
子徽仪道:“谁没事愿意去死,我又没有疯症,自然也想好好活着。只是一想到她,我心里便放不下……”
“她虽然面上装着冷淡,其实心里是很怕寂寞的,受了伤后,有些自卑,很敏感,也容易难过。如果她看到自己死后,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陪她,她孤零零的一个,我怕她会伤心……”
慕归雨沉默半晌,道:“她不是会怨你的人。”
子徽仪听后苦笑一声,道:“……是我想去陪她。”
“而且……”子徽仪哑声说着,眸色渐暗,“我也实在不想等了。等待……真的是很漫长,很煎熬的过程……”
“我已煎熬了五年,实在没有勇气再坚持一个五年了……”
沙哑的话音渐渐散去,室内一片安静,子徽仪坐在榻上,乌黑长发自肩上滑落,遮挡了些许面容。
在淡淡哀伤的静默中,慕归雨突然抬手一拍,笑道:“好,好,好。好极了。”
子徽仪诧异抬头看她,却听她说:“在下还以为你是因为知道要被赐婚给缙王,才愤而自绝的,原来只是为情啊。”
“什么?”子徽仪脸色陡变煞白,僵在榻上张口,“你说什么?”
慕归雨微顿,似有些惊讶道:“公子不知道么?缙王向陛下求娶公子,陛下已然允了。”
子徽仪脸上血色在瞬间退尽,心中涌上巨大的悲哀。
又是如此……
对于命运的磨难,他从来只能被动地接受,接受父母的亡故,接受族中的安排,接受相府的驱使,接受宫中的刁难……当他好不容易得到一宫之人的温暖,过了一点好日子,手里捧起一点点希望时,命运又狠狠地把他摔在地上,把他摔得鼻青脸肿,嘲弄他那张满怀希愿的脸,给了他无望的结果,和荒唐的颠覆。
而他也只能接受!接受突来的悲剧,接受爱人的死讯,再接受将他赐于他人的荒唐!接受!接受!
他的想法、他的感情从来都不重要,他这样一个孤叶扁舟,他只能承受风浪吹打他的命运,只能任由他人摆布他的人生!而他本人对自己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话语权!
到头来,他连这幅身躯也做不得主!
子徽仪两眼显出绝望,他在心中悲道:不……不!唯有这具身躯……唯有这具身躯,只能由我做主!
他眼睛一转,以迅雷般地速度朝着身侧的墙上撞去。
却不想慕归雨时刻紧盯他的动作,他神情一变,慕归雨立刻从椅上起身,飞手去抓,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扯着衣襟拉下榻。
子徽仪悲愤道:“你不该如此,你们不该如此!”
慕归雨使劲拉住他,笑道:“不该什么?不该救你么?”
她望着子徽仪那双因愤怒而发红的美丽眼睛,微笑道:“公子,死是很容易的事,活着才难。”
“你难道不想为殿下报仇么?”
“若有机会,你难道就不想救她么?”
子徽仪怔怔停了挣扎,突然一把抓住慕归雨的衣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报仇?殿下不是攻城阵亡的吗?!”
慕归雨微笑道:“呵呵,不是。我今日告诉你,日后我也为这句话负责——殿下是给人害死的。”
子徽仪整个人都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冷透了。可慕归雨还不饶他:“而且,殿下死的特别惨。”
子徽仪道:“住口!你住口!”
慕归雨松开拉住他的手,蹲在他面前,微笑着注视他惨白的面庞,悠悠补上了一句话:“本当如此,如果她死了的话。”
子徽仪的眼睛忽然燃起一点光,他的咽喉像是被那道伤痕勒住了,艰涩疼痛到发不出声,只能用口型和气音对慕归雨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所幸慕归雨听懂了。
她笑着低下头,迎着他希冀的目光,对他轻轻说道:“公子……”
“去嫁缙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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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定安王府已挂上白纸灯笼,扑朔的烛火混着若隐若现的哭声,使整座王府都凄凉幽怨。
慕归雨的车马停在偏门,入门前,冷冷地瞥了一眼那灯笼,“啧”了一声。
迎她的是平康,大黑的夜里,这人仍穿着一身黑透的衣袍。慕归雨沉默着跟随入府,在入殿见到旁人的一刻便明白过来——原不是他一个,整座王府的人都穿着黑衣。
寒江的眼睛已经肿了,发髻随意拿发带系住,整个人憔悴不堪,上来行礼时,也没了往日的仪态,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慕大人,深夜到访,是有何事……”
慕归雨看了她一眼,也不废话,直言道:“我要见闻人言卿。”
寒江一愣,随即摇头道:“大人说的这人,我没听过……”
“别演了。”慕归雨道,“我知道她在这。殿下当初的情报还是我提供的。”
即便如此说,寒江依旧不肯松口,她记着风临嘱托,一直不认。两相僵持时,却不想一旁沉默许久的平康突然道:“奴领您去见。”
寒江一惊:“平康!”
平康转脸看她,脸色差得像阴差一般,“这个时候,有胆敢进这座府的人,有几个?就算真是作死,我也认了。大人,走吧。”
慕归雨默不吭声,跟着离去,在经过寒江时,目光掠过她憔悴的面容,脚上慢了几步,她叹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寒江的肩膀。
感受肩上安慰的力道,寒江没忍住,转身扶着柱子哭了起来。
一路走至文轩阁,平康入内,过了很久,才有人步履踉跄地走出来。
都不需要去看脸,慕归雨远远一望,便知是闻人言卿。
闻人言卿披头散发的出来,走到慕归雨面前站定,眼中满是血丝,道:“你找我……找到这里来了……”
慕归雨静静看着她,突然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清脆的巴掌声惊了夜,远处枝梢飞起几只鸟,鸣叫着散去。闻人言卿双目微圆,脸被打偏到一边,许久未动。
慕归雨冷冷看着她,道:“闻人言卿,当初你说要按你的路去走,好。”
“我给了你五年,你做成什么了?”
闻人言卿那死气沉沉的脸像是给针刺痛了般,一点一点皱了起来,鲜明的痛苦自眸中涌出,顷刻淹没了幽丽面容。
“你就只会像个野鬼一样,抱着你那点陈旧的苦痛游荡,悲哀着,流泪着。到最后,她你没保住,冤你没查明,连她唯一的妹妹,你也没护住。”
闻人言卿浑身颤抖起来,捂着脸,泪水自指缝流下,“别说了……别……说了……”
慕归雨道:“她当初怎么和我们说的,她说她的妹妹年幼,托我们照拂,我们当初答应得很好,结果却是今天这样。”
闻人言卿剧烈哽咽起来。
慕归雨道:“我也没资格说你,因为我也没做到。我们都没做到。明明这是我们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们却还是办砸了。”
闻人言卿捂着脸呜咽,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地上,“我……对不起她……我没能对得起任何一个人……我……什么都没来得及……”
慕归雨沉默片刻,道:“所以别再虚耗光阴了。”
“望归,回官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