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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绝讯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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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安王的死讯传到丞相府时,子徽仪正在练字。

    消息从前园一直传到后府,子徽仪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前来报信的仆人已是满头大汗,为刚刚前府的骚乱而暗暗心惊。

    在听到死讯后,出乎意料的,子徽仪没什么反应,只是“哦”了一声,照旧把那个字写完了。

    仆人心中暗暗咂舌,却忙着回前府,急忙行过礼便走了。屋里留下子徽仪和几个仆人,一时安静无声。

    贴身侍从素问悄悄挪进厅,装着做事,实则小心打量他的脸色,不敢冒然张口,正焦急思量如何安慰时,却见子徽仪微动起来。

    他稳稳放下笔,垂眸看着纸上字,端量许久,忽然开口道:“等了这么久,等来个什么啊……”

    素问心里慌,小心观察他,窗外的日光透了进来,一缕缕落在子徽仪的面容上,光影绰绰,玉容清颜平静如常。素问看不出异常,只好低声道:“公子……”

    子徽仪依旧看着纸上的字,说:“你们都出去吧。素问,我有点饿了,你去厨房取点点心来吧。”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素问忙不迭答应,赶忙跑出去,其余仆从也依次退出。

    房中安静了下来,子徽仪坐了一会儿,淡淡道:“好没意思。”

    而后他起身回寝房,拿出剪刀,扯下绸帐,沉默着将其剪分成几块长条,再一个一个首尾相连,打结系住,随后他拿着系好的长布条走到悬梁下,搬了个凳子,踏上去,平静地将布条一甩,搭在房梁上,尾两端系了死结,将头挂上,轻轻一脚踢倒了凳子。

    整个过程平静,沉默,流畅。

    房间内安静如常,似乎本该如此。

    直到素问的惨叫响彻庭院。

    -

    候骑携物归京当夜,寅时刚三刻,慕归雨便收到定安王身亡的消息。

    彼时慕归雨坐在书案前办公,听闻属下来报,唤至近前,由其耳语一番后,她神思微滞,抬头盯着来报的部下,似是不信,道:“死了?”

    属下点点头,慕归雨怔了片刻,放下手中事,又问:“这消息准么?”

    “宫鸽急讯,不会有假。”

    慕归雨彻底愣住了,那一瞬,她久违的头脑空白。不过也仅有一瞬。

    她立刻便恢复过来,看似冷静地在嘴里重复道:“死了,死了,死了。”

    她两手交叉握住放在案上,披着衣袍,念叨着,忽然笑了一声:“哈哈!她也死了。”

    属下及一旁心腹仆从不约而同后退两步,低头闭目。

    慕归雨缓缓站起,低头看着书案上密麻的纸册,突然愤力挥袖,将桌上物全部扫到地上,室内噼里啪啦响声一片,砚台亦被打翻在地,四溅的墨汁尽污在她的衣袖上。

    四下狼藉,望着空荡荡的桌面,慕归雨垂下手,喘着粗气,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吩咐道:“玄棋,去我名下药铺配三斤鹤顶红,天大亮前摆到我桌面。云子,去备百份邀帖,名单我一会儿给你。乌素,去老宅,通知她们明日设宴。”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暗暗对视了一眼,到底是乌素胆大,劝说道:“家主,三思。”

    “三思?思什么?还思个屁啊。”慕归雨微笑着转过脸看她,“事已做不成了,哈哈,那都去死好了。把慕谦给我叫来,缙王也请来。”

    云子抬步便去,被玄棋一把拉回,三人立刻跪倒地上,异口同声道:“家主三思啊!”

    玄棋急急说道:“家主对难事一向处之泰然,为何今夜言语失度!定安王殿下归去纵然是大悲事大憾事,然而她未归的五年,人便不能筹谋了么?事便不能做了么?家主心中大事未了,纵遭此大变故,也不应当为一时之气而弃数年所执。方才的话我等只当是玩笑,还请家主勿再戏言了!”

    大段急切的话飞速入耳,慕归雨静静站在案前,沉默着,面上仍是挂着那浅淡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同平日分毫无差。可玄素等人心里清楚那压抑于笑面之下的疯狂巨浪,翻涌数年,一日不曾停歇。

    她们紧张地等待着家主的回答,终于听见她开口道:“是戏言,被你看穿了。”

    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抬头,正见慕归雨笑着看向前方,两袖滴着墨汁,站着一地狼藉中,像是自言自语:“好吧,死了就死了吧。”

    “事总还要做的。”

    “收拾一下。”丢下这句话,慕归雨笑着走出门去,天昏昏蒙蒙,长廊仍暗着,她不提灯,也不叫人跟着,一个人往后院走去。

    玄棋不放心,自己悄悄跟去,见慕归雨一人走到那荒废的小院里,停步廊下,独自对着院里的那鹤冢枯竹坐下。

    她走近了些,听见慕归雨一个人喃喃自语道:“我暗中留心了,缙王未在粮草上动手脚,问题不在辎重。顾程品德有口皆碑,应不至害她,是后调的柳合么?柳合有那么大能耐么?真动手,顾程不拦么?

    是暗害么?那时机呢,动机呢。

    不对,不对。方向错了。

    拂尘去蔽,溯本清源。能在骁骑营和顾家守备军眼皮底下要她命的,不是骁骑营,就是顾家军。那就很明晰了。

    那个人下手了。

    不该叫她去的,是我失算了。那个人能做到什么地步,我失算了。这么快动手,我失算了。”

    “不能再有下一次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想想还有什么人可以用,有什么事可以串起来。这事还没完,没有尸首,事有蹊跷。”

    “我要知道她怎么死的。我要见顾程。”

    慕归雨望着前方的鹤冢喃喃着,突然道:“玄棋,看够了么。”

    躲于后方的玄棋心惊一跳,慌忙走到廊上行礼告罪。

    慕归雨连脸都未转一下,冷淡道:“看够了就去给我备衣吧,我要出门。”

    玄棋立刻起身准备,慕归雨归房后更衣梳头,在替穿外袍时,玄棋触到慕归雨的手,不由一怔,道:“家主,您的手有些烫……莫不是发烧了……”

    “不会。”慕归雨不待说完便打断了她,冷声道,“我不会病。”

    玄棋咽下了后面的话,只眼神示意云子去准备药。

    慕归雨略备了薄礼拜帖,套了车,正打算亲出远门寻一趟顾程,却不想刚出府门,便见到了自己属下急匆匆赶来。

    此时天刚亮,现在跑来定有急事,慕归雨立刻驻步等着,便见属下跑上阶来,擦汗道:“大人,刚传到的消息,昨天顾老将军殁了!”

    慕归雨静静站在原地,脸上的微笑依旧温和有礼,只是两眼像是压抑什么,缓缓弯起,启唇笑出声来:“哈。”

    -

    昨日,浩恩城。

    自攻下楠安,送走候骑,顾程便陷入沉默之中。向来勤勉的她一反常态,不过问战后诸事,不查问军中庶务,就一个人待在房里,茶饭也不怎么用,人去看时,她也没多大反应,像给抽了魂一样。

    顾严松在听说了始末后,心里堵得厉害,跑来寻母亲,一推门,见顾程呆呆独坐的样子,又十分不忍,重重叹气,进来坐到母亲对面。

    顾程慢慢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来了……”

    顾严松道:“母亲,那晚您不许我随行,是想把我支开吧……您,唉!这种事就该让孩儿来做!您是正直一辈子的人,何必临到老了,背上这样的负累……叫人心里实在是……”

    顾程低下头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心里明白,所以没有让你参与。这种……害人的事,碰了,就是一辈子的良心不安,我怎么能让我的孩子一生陷于不义的泥潭……”

    顾严松痛道:“母亲……我……”

    顾程道:“何况,这还是害自己的同袍……母亲一直教你要正直,要爱军,到头来,却要你做这样的事?不行啊……那样不但做人失败了,做母亲,也无地自容了啊……”

    这话叫顾严松胸膛酸涩,她是个不善言辞的妇人,心里堵得说不出合宜的话来,只好拉住母亲的手,道:“不会的……您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顾程目光黯淡道,“事做都做了,人都没了,难道还要给自己找宽慰么。”

    是啊,人都没了啊。

    那个不太笑,总是沉默,一个人坐在冷角落里的孩子。顾程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叫她来身边坐时,她那悄悄惊讶的眼神,那个傻孩子,就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和自己说了谢谢。

    谢什么啊,傻孩子,有什么值得谢的呢?

    此后自己每次都会给那孩子留座,每次都会去迎接她。顾程不想让那孩子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那个孩子,沉默的,寡言的,总是不展颜的孩子,每次见到自己,却总是恭敬有礼地问候,无论什么决议,她总不会在人前反驳自己。那敏感的孩子总是那样小心地维护自己的颜面,哪怕自己并不需要。

    哪怕自己还是缙王的岳母。

    她会暗暗关心你,仔细安排你的饮食,悄悄为你送上需要的伤药,却从不显露,只有你偶尔崴一下、绊一下,看到那只及时扶住你的手时,你才会知道,她一直留意着你。

    怎能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所以,自己也留意起她来。其实只需稍稍一点目光,就很容易发现,那孩子满是伤痕的手,经年难愈的旧伤,眼中郁郁的疲惫,和那伪装的淡面下,小心的温柔。

    让她喜欢你,其实很简单的。

    待她好一点,请她吃一点甜的东西,再说几句稍显关切的话,她就会露出浅浅的笑来,小心地和你敞一点真心。

    顾程就是这样做的,然后才发现……

    原来她很多话的。

    那孩子提到喜欢的事时,眼睛会亮起来。提到军事时,也会神采微扬,讲出大段大段的话来。

    真是个很大胆的孩子啊。

    敢偷袭,敢远袭,敢奇袭,敢一马当先,也敢孤身入敌。难得的是,遇到变故,也懂得见好就收,跑的很快呢。

    想到这里,顾程在心里道:我其实很喜欢这样的孩子的。如果她在我的军中,我一定什么事都交给她做,她顾前,我顾后,我们一定可以打出很漂亮的胜仗来。

    一定会的,那样的孩子。

    那样好的孩子……那样可怜的孩子……

    那么个孩子,没了。

    你杀的。

    你亲口下令杀的。

    你用冷箭穿透了她的心。

    你用卑鄙的倒戈砍杀了她的躯体。

    你杀了她,这世上再没有那个孩子了。

    恍惚中,那张脸突然出现在顾程眼前,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张开嘴,问她。

    老将军,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啊?

    顾程坐在椅上,突然捂住脸,发出巨大的呜咽声。

    “母亲!”顾严松立马起身,轻拍她的背道,“别哭……快顺顺气……”

    “不……”顾程摇头流泪,在心中呐喊:顾程,你哭什么?人都给你杀了,你现在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她以身犯险,你难道不知利害?你为什么都没阻拦?

    你那么多次的欲言又止,为的什么,你全忘了?

    你不正是利用了那孩子赤诚的心,利用了她对你的信任,才将她引入量身定制的陷阱中么?

    你计划了那么久害她,现在做成了,又哭什么?你哪里有脸哭呢?

    人都死了!

    “呜!呜!”

    顾程痛苦地捂脸痛哭,含糊不清地说,“我已不是个东西了……严松,我已不是个东西了……”

    “不会的!不是的!”顾严松眼圈发红,激动道,“这原由不得您啊!”

    可是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顾程自己,她仍痛苦地哭着。顾严松废了很大力气才平复她的哭声,扶着她去榻上休息。

    但是顾程没有睡着,她根本没法合眼!

    大军要动身了,出来每一日都要耗费巨资,且温城粮草还被烧了,是不能多待了。

    顾程不得已,走出了房门。

    晴天烈日,大军于广道之上等候。

    她迈出门,缓慢走着,阳光落在她身上,分明寒冬凛月,她却烤得难受。顾程喘了口气,缓缓抬头望,却脸色突变,霎时僵住了腿。

    在高空上,一轮刺目无情的天日在注视着她。就好像一只眼睛!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顾程僵在日光下,喃喃颤语,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刺目金轮,它在看着自己,它在看自己……

    昭昭天日在看着你呢,顾程!

    顾程浑身如坠冰窖,她望着天上昭昭明日,突然五内苦痛,再无颜目,她双眼留下两行浊泪,忽奋力拔剑,对着脖子狠狠割了下去!

    在场千千万万人,没有一个人会料想到她做此举动。顾严松惊声惨叫,同众人一起扑上来,企图阻止悲剧,却只来得及望到那双解脱的眼。

    热烈的血喷涌而出,溅在了身后的军旗之上,寒冷冬风中,那沾血的顾字慢慢晃动,渐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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