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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苦身替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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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雾淅沥沥洒落,溅在文册之上,四下寂静骇然,只余白青季的惊声惨叫:“殿下!!”

    风临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血,嗤笑一声,身形晃了晃,直直栽倒了下去。

    “啊!”白青季脸色煞白,连滚带爬从马上下来赶到风临身边,小心地接住倒下的人,两手都不敢使劲,生怕一用力,这人就碎了。

    怀中人唇边的血液还未干,于苍白的皮肤上缓缓流淌。白青季都不敢去擦,眼泪登时盈眶,河一样淌下来。她是听说过殿下的父亲的,那个皇夫因为先太女的死吐了血,头发白了,人也垮了,现在殿下也吐了血……

    她心里泛起恐惧,慌张道:“这、这怎么办……老江你快过来看看!有没有药、这这……”

    话音戛然而止,白青季瞪大了眼,浑身都冷下来,她咽下了那个名字,咽喉挤出巨大的哭音,“呜!”

    一旁剩下的北骑纷纷围上来,好几只手伸来去探鼻息脉搏,“我看看……还好还好,人还活着……”

    白青季流着泪看她们说:“这怎么办……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吐血,殿下不会有事吧……”

    “唉……我也不会医术,不过人这样耽搁肯定不行!得想个法子脱身,这有没有别的路……”说话间这个北骑看向四周,却惊愕发现后方隐隐传来马蹄声。

    “不好!”众皆紧张,不由握紧兵器,四下张望,决意从旁侧无路枯林中逃脱,虽不便跑马,但也只好如此了。

    几人想将风临从地上抬起,却惊闻侧方传来异响,二骑上前举兵欲劈,在人露面那一刹急止住了,“暗卫?”

    原来是宁歆带着十五个黑衣暗卫,快马飞驰赶到山崖下,见有大军围堵,果断骑马,沿无路之林徒步奔上,堪堪赶上了。

    未及开口,宁歆便一眼望见风临,在看到风临唇边流淌的血迹时,她如遭当头一棒,唰地窜倒风临面前,伸手去探风临的鼻息。

    在感受到手指传来的微热气流后,宁歆才觉得自己的血液重新流淌,她呼了口气,看了一圈,果断道:“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是有人追杀你们。上山时我看见有人要来,那条路不能走了,你们之中武功好的立刻卸甲,跟着暗卫一起护殿下从密林出逃。”

    “余下的人……和我一起留下作饵。”

    “你的意思是……”

    宁歆扯下遮面巾,伸手轻轻解下了风临额前的抹额,系在自己头上,说:“我会扮作殿下,待人追来时,当着她们的面跳下断崖。”

    白青季道:“可行吗?”

    宁歆说:“我们身形相仿,我也熟知她的举动,不是熟识殿下的人很难分清,应当可行。再者,能骗过是最好,骗不过,也能为你们争取些时间。……赤风也要留下,它是定安王的坐骑。”

    “不要磨蹭了,快!”

    说完宁歆看向风临,昏迷中的风临脸色惨白,杂乱的发丝沾着血迹贴在她的面上,显得她狼狈可怜。

    宁歆从不喜欢风临这个样子,以前是,现在也是。风临不该是可怜的,她该像自己回忆中那样,骑着漂亮的小红马,昂首挺胸的走在华道上,接受路人掷来的花。独独不该是这样。

    心里闷闷的,宁歆叹着气,伸手去顺了下风临鬓边的乱发,随后望向她的腰间。

    在风临腰际,那对兽首长刀正睁着眼睛看她。

    宁歆皱眉瞪着它们,抬手将两刀解了下来,轻轻对风临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看你这刀一直很不顺眼。好好的雕两头凶兽……呲牙瞪眼的,也太不吉利了些。可你总给带在身边,说顺手,我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好了,你昏着,这刀我便做主拿下了。”

    说着她将刀挂在自己身上,随后将自己的短刀解下,挂在风临腰上。

    做完这些,宁歆低下头,将脸轻轻贴在风临脸颊,闭目笑着轻抱了她一下,就好像在与风临作别。

    “你要好好的。”

    宁歆说完这句话松开了手,起身扒下风临的甲挂在身上,此时北骑已选了五个武功最好的人走,都卸了甲候着,白青季也在其中。

    “走吧。”

    没有磨蹭,更没有废话,那二十人带着风临飞快从旁侧林中徒步逃离,一刻不敢耽误。宁歆看着人影渐远,麻利地用脚扫去地上脚印,而后朝着面前唯一一条山路,拔出了那对长刀。

    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隐隐可闻叫喊声,宁歆掂了掂手中刀,低声对留下的北骑说:“你们都是北军出身,可还记得当初起的誓?”

    一人顶着满脸的尘土道:“一日不敢忘!只是却不想死在这里,当真不甘!”

    “是不甘,也窝囊。”宁歆低声道,“可她会为我们报仇的。就像过去那样,一桩一件,一分不差地替我们讨回来。这样想想,虽有不甘,但好歹可以瞑目了。所以……”

    “今夜,且杀个痛快!”

    身后追兵已近,远远可闻其人大喊:“定安王!如今你已是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飞了!何不乖乖弃刀投降,我等便留你全尸!我们也饶你那些兵一命!”

    宁歆看着手里的刀长呼一口气,抬脸看向前方,大喝一声:“妄想!”

    “找死!”

    追兵眨眼近前,长枪咻一下挑来,宁歆握着长刀迎上去,当即与人交战了起来。

    她没有驾赤风,亦没有骑旁的马,而是选择这几年作为暗卫最熟悉的方式,轻功飞上,利落割喉。

    余下的北骑亦已交兵,乱箭飞刀狂舞,霎时血花四溅,宁歆费力挥舞着不熟练的双刀,努力控制着节奏,在做出激烈反抗模样的同时,一点点向后方断崖挪动。

    身边同袍一个个倒下,宁歆苦苦支撑,渐渐落了下风。她本就不善双刃,挥舞起来颇费气力,既不流畅,也无双刃奇袭之效,疲于应付时,一个大意,遭人刺了一枪,两支羽箭立即趁机袭来。

    宁歆口齿间猝然溢出血来,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忍下痛吟之声,待血咽回喉中,她才想起,现在自己不须装哑巴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能缄口作哑四年。

    “哈……”宁歆没忍住苦笑一声,嘶吼着将前胸的枪头一把拔了出去,在枪尖过顶时,她状似无意地将额前的抹额挑了去,随后两步跃至崖边。

    追兵渐渐多了,眼看大部队就要上来,不能再等了。

    宁歆喘着粗气咳了好几口,环望四周,身边人已不剩多少。该是时候了。

    唉,到最后,自己也没能回一次家。

    双刀一撇,哐当砸在地面,宁歆面朝追兵,满面是血,一把拔出肩上羽箭,大吼一声:“我风临!绝不为尔等鼠辈所俘!!”

    吼声炸起,还未及散开,宁歆便猛地转身,朝着身后断崖,犹如一只出笼之鸟,腾地窜了出去!

    “不好!”追兵猝不及防,再上前抓已是来不及。

    “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双脚脱地那一刹那,宁歆看到她们的脸色,发出极为痛快的大笑。

    呼呼声瞬间挤入耳中,她眨眼便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一片嘈杂中,简直辨不出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吼叫。

    身躯急速下坠,在黑蒙蒙的天地,仿佛下坠于无边黑暗之中。恰如她这荒唐剧变的人生。

    耳边有尖声呼啸,发丝胡乱拍打她苍白的脸颊,抽出一道道红印,她两眼呆滞望着上方,两手无力伸展,像要抓什么自己也不知的东西。

    忽然,一幕幕光影从她的袖口飞出,起先只是一两件,后来越来越多,眨眼便铺满了天空。她费力去辨,发现是自己的一生。

    她想起大姐曾说,人死前都有回光返照,会把这一生经历的所有在眼前统统过一遍,就好像自己重活了一次。

    原来是真的。

    宁歆忽然振奋起来,贪婪地用眼睛去搜寻那些光灿灿的回忆。那座吵闹的威远将军府,那株开在后院里的大石榴树,那并排摆着的秋千,那刻着身高变化的木柱……

    那个温声细语的小气父亲,那个面黑心软的暴躁母亲,那个满院子追着她打的少将军大姐,那个总是在一旁偷笑的欠揍弟弟,那个咿咿呀呀叫自己姨母的小外甥……

    那个,回忆里一直鸡飞狗跳、吵闹欢笑,却永远回不去的家。

    宁歆忽然哭了出来。

    她要的真的很多吗?

    泪水淹没了眼睛,再不能够看清。宁歆绝望合上双眼,等待自己的死刑,却不想在这呼啸的黑暗之中,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她猛地睁开眼,看到了一片荒凉泥地,远方群星闪烁,似乎在拼命呐喊。她跪在地上,手中抱着块肮脏的尖石头,那石头尖锐得像一把刀,好像轻易便能破开咽喉。

    宁歆正呆看着手里的石头,却发现风声不知何时消散,马蹄声愈来愈近,简直像一阵惊雷。

    在星空之下,一个穿着兵卒服的少女驾着匹红马,一路不要命地赶过来。

    她风一样勒马刹在自己面前,而后慌乱磕绊着跳下马,跑到自己身边,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抽掉了自己手中的石头,大吼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宁歆坐在地上,呆呆仰头望着她,突然笑了。

    她起先只是小声的偷笑,越笑越大声,最后干脆放声大笑。

    眼泪噼里啪啦滴在手上,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是你。

    那年绝望的星空下,天神没有救她,上苍没有垂怜她,只有一个女孩,一个同样无助坎坷的女孩,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消息,千里单骑,孤身一人从遥远的北疆赶到流放之地,只为了对她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同样伤痕累累,却终究拉住了她。

    宁歆带泪笑了一下。

    行吧,这辈子也不算太坏。

    死之前当了回亲王,也算过瘾了。

    在坠河的前一刻,宁歆张开早无血色的嘴,轻轻对着夜空问了一句:“当年你千里寻我……今日我可还清了?”

    轰然巨响,万籁俱寂。

    是亏是欠,是恩是怨,从此无答。

    -

    楠安城外,魏冲领着部下驻马于顾程面前,彼此对视。

    魏冲刚刚结束一场攻战,还未来得及修整便马不停蹄赶到这,形容有些凌乱。她脸上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像压抑着什么,看着顾程问:“大将军,我家殿下呢?”

    火光中,顾程艰难开口:“她……她牺牲了……”

    “是么。”魏冲看着她们道,“我要见人。把尸首抬给我。”

    顾程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僵在那里。一旁的柳合急着随部追赶,便出言道:“魏虞候,实话和你说了吧,不是定安王牺牲了,是定安王得牺牲在这里,这是天意。你是聪明人,你应该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魏冲面隐于阴影中,良久,她抬起眼,冷冰冰地看着她们道:“所以你们害了她。”

    对面不语。

    魏冲道:“怎么害的?”

    对面众人面色复杂,各有思绪,魏冲扫视了一眼她们,冷笑道:“别告诉我,是你们背后偷袭了她。”

    顾程脸霎时一白。

    魏冲双目微瞪,随即冷笑道:“果然如此。也只有如此了。”

    柳合道:“魏闯原,事已如此,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魏冲咬牙缓缓挤出这四个字,抬手呼一下拎起兵器,瞪着前方刚要张口,却见柳合脸色微惊地喝道:“你想做什么!”

    “这是天旨圣意,你冒行,便是抗旨!便是反叛!魏冲,你要做反贼吗?!看看你身后,为这一时痛快,你要害死她们吗?!反叛的军队有什么下场,你不会不知。

    魏冲,你要仔细思量!”

    魏冲僵在原处,手握兵器,目眦欲裂。双方僵持在原地,微妙而紧张的气氛漫延四周,叫人不禁冒汗。

    许久,终是魏冲先开了口,她一寸一寸挪下抬起的手,冷视对面,怒笑道:“好……好……你既拿将士们压我,我又能如何?我终是不能拖着她们一道做你口中的反贼,你如愿了。”

    “但人虽死了,也请你们把尸首给我交出来!她小小的年纪……”魏冲不由哽住,“我要安葬她!把她还给我们!”

    柳合面露为难之色,这回倒是顾程开口了:“她……她是……她的尸身被几个骑兵带着跑出去了,待我们追回,自会还你,由你安置……”

    魏冲一愣,紧接着重复道:“跑了?……那我要——”

    话还未说完,柳合赶忙打断:“你与她们所属一部,断不能让你去围剿的!”

    话给人阻了回去,魏冲咬了下牙,却没有回嘴,垂眸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主意,便对她道:“好……好。你既把路都堵死了,我又能说什么。我们回城,总可以了吧!”

    “自然,虞候轻便。”柳合暗松一口气,却见魏冲望向自己道:“柳合,你别高兴。我们且等以后。”

    随后,魏冲看向顾程,冷道:“事已如此,无可更改,赘言已无用处,可我还有句话想说。

    她敬你信你,你却这样害死了她,顾程,你真不要脸。”

    顾程脸色煞白,手脚都在哆嗦,柳合闻言大喝“放肆!”却被魏冲冷冷给了一句:“你也一样,狗东西。”

    “你说什么?!”

    说罢,魏冲转身率部急匆匆地走了,不再理会身后的叫骂。

    大部队乌泱泱撤离,天地似乎也空了一块。顾程怔怔坐在马上,久不言语。

    -

    属下回来复命时,顾程正在山崖脚下呆坐,两眼灰暗呆滞,经人唤了三四声,才缓缓抬起头。

    “禀将军,事已办成。”

    “哦……哦……”

    顾程应了两声,挪眼去看属下手里擎着的东西。木质托盘上,一枚淡玉暗纹抹额一对古金兽首长刀正静静躺着。

    这两样东西都浸透了血,在惨淡的月光下,于木盘上一点一点漫出血迹,没多久,便积起了几处小血泊。

    顾程一动不动看着它们,问:“人呢?”

    属下答:“没留下尸首,跳了崖。不过挨了许多刀,又中了三四箭,再跳下崖,必然活不成了。”

    “哦……”顾程呆看着木盘中物,摇摇晃晃站起身,有气无力道,“和柳合说一声,往京复命吧……”

    “是。”

    顾程转身往前走着,忽然眼前晃过一个纤长的人影,她一愣,还未及反应,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唤:“老将军!”

    她猛地转身回望,却发现身后除了兵卒马匹,再无旁人,只余惨淡月光落了一地。

    顾程呆了许久,没有说什么,缓慢地转回身,向前迈了一步,整个人直栽了下去。

    “老将军!”

    -

    快马加鞭,日夜不歇。

    皇城御案之上,终于摆上了已冷透的抹额和长刀。

    武皇垂眸看着它们,身躯端坐在椅上,如石做的雕像,许久许久,才眨了下眼。

    殿内无人敢抬头,仅留的几人全都跪伏在地,丝毫不敢窥探,故而也没有人发现,武皇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刀缝黑红干涸的血迹之上。

    这要多少血,才能把这么长的两把刀浸透?

    她注视着它们,浓重的血气即便跋涉千里、轮转数日,仍没有散去。

    武皇终于发问了:“她是怎么死的?”

    “回禀陛下,定安王重伤中箭,自绝跳崖。”

    这位天子的脸动了一下,嘴微微扯起,说不上是什么表情,有一点像笑,又不像,语气平静地说了句话:“这倒像她的性子。”

    四下静默无声,武皇沉默了一会儿,说:“茶空了。”

    “奴现在便来斟。”

    刘育昌此时才敢从地上站起,上前挪了两步,却又不敢太近,暗暗稍抬一点头,斗胆询问道:“敢问陛下,这……如何安置?是否——”

    “告于天下吧。”辉煌龙座上,这位御统武朝的天子不知何时抬手捂住了脸,她的身姿依旧稳泰,可话音的末处,却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案,啪地一下,或许是剑鞘的血,或许是杯盏的茶,但不可能是陛下的泪。

    “定安王亡于攻楠之战,是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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