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断崖诛心
风临缓缓从地上坐起,抱着已无声音的亲卫,两眼空洞地注视血红的大道。
“墨恒,你傻啊,何必为了我这样的人……”
“连我亲生母亲都要我死,你救我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哽咽颤抖,但眼中却没有泪。这个人好像不会哭了,漆黑的眼早在方才干涸,浓重的悲伤在她眼里干裂,她的情感无处发泄,只能茫茫投向前方,搂着她的亲卫低问:“嗯?你救我做什么?”
耳边静悄悄,空得连风声也无。
没有得到回答,她又转头去看四周横倒的骑兵,“你说,你们救我做什么呢?”
地上血流如海,淹透了她的衣摆。
风临看着那一地的尸首,抱着怀中人,忽然凄笑道:“你们这样……我值得吗?”
“在你们的眼里,我值得吗……”
“原来我值得吗……”
她这样缓缓地重复,像是得到了什么结论,脸上显出凄楚的表情来。
风临伸手去抓起地上的佩刀,那把古金长刀似乎已等待她多时,刀柄上的兽首灼灼盯着她。她抓住刀柄,将江墨恒轻轻放至地上,用手擦了下其唇边的血,随后缓缓起身,四望道:“赤风呢?”
“怎么还没死?!”柳合气急,亲自拿弓去射,箭笔直袭去,却见风临眼一斜睨,手中刀影一闪,竟铛一声劈断了来箭。
风临持刀提高了些音量:“赤风?”
赤风正于她身后百步处,它似是受了伤,正倒卧在一堆尸首之中,嘶嘶喘着粗气,可听见这声呼唤,它仍昂起头,应和着发出嘶鸣,努力从地上站起。
又有流箭飞来,风临拔刀而挡,抓起地上盾牌,一路飞奔向赤风。
箭猝地射中她的小腿,风临险些摔倒,瞧了一眼伤处,见箭为皮靴所挡,中的不深,一把将其拔出。
她来到赤风面前,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道:“好样的,不愧是我的马。还能站起来吗?”
赤风昂起头,使劲从地上站起。
见它那不肯服软的样子,风临展出个黯淡的微笑:“我记得,从前你是个温顺的性子,现在却变得这样烈,是我带坏了你。”
说着,风临见到了它前躯的箭伤,不由得低声道:“苦了你了……有我这样的主人。”
“放箭!”柳合大吼道,“快放箭,还愣着干什么!放——”
恰此时,却听身后遥遥传来一声怒喊,一阵马蹄自城门处踏来,为首的白青季手持陌刀狂劈乱砍,大声吼道:“啊啊啊!滚开——滚——”
顾程闻声一惊,回头去看,见是方才围攻西城门的北骑,先部入城启门的余者,加之后入城中援护袭门的人,远望约有四千之众。
她们方才由内攻开城门,后便在城门与楠安兵周旋厮杀,及大军入城,便暂被挡在外面,此时却冲闯进来,撞得阻拦之人措手不及。
柳合心亦咯噔一下,以为是魏冲之部赶了过来,背霎时起了一层细汗,待看清是白青季一众,她松了口气,恼又泛起,喊道:“挡住她们!”随即又对顾程道:“这一群也不能留!”
顾程沉默着。
赤风抬蹄一踏,伸牙去扯了下风临的抹额,风临瞪大了眼望着白青季的身影,眼见着她发疯一样往这般冲。
风临深吸一口气,回望身后剩下的千余北骑,又看看前方,运起内力,高声道:“如今我算不得你们的将了,圣意要诛我,大军要剿我,我的前方是死路一条!这样的我……你们还愿意随我一战吗?”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都抖得不像样。
问声传到白青季耳中,她于飞溅的鲜血中抬头,看向前方一地的同袍尸首,她的目光掠过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当看到江墨恒的脸时,她呼吸停了一瞬,一时不防,挨了敌人一刺。
回手一劈,敌应声坠马,白青季赶忙望回前方,便看到了尸堆里血淋淋的风临。
那个殿下,那个定安王,那个战无不胜的将领,那个长刀赤马,在战场上永如一面旗帜的少年将军,那个在自己的心中,一直耀目璀璨的战神般的人物!此刻却像一个落魄的败者,凄惨,狼狈,沾着满身血污尘泥,犹如一具行尸望着自己。
她问自己,这样的她,还愿意随之一战吗?
白青季胸膛忽然涌上巨大的悲伤洪流,她的双目顷刻间便含了泪,心中的神像被人打碎于血污之中,狼狈,凄惨,可那仍是她目光追随的辉光!
所以,她的回答一如既往,从第一次北原初见,到今夜的南城血道,乃至以后几十年,永不会更改!
“属下誓死追随!!”
随这一声响起,四周断断续续,响起一大片参差不齐的话来,“属下愿追随殿下……”“属下愿意!”“属下愿随殿下一闯!”
周围声浪渐起,风临五内为之一震,眼圈发红,飒踏一跃,翻身上马,握紧长刀,大喊:“赤风!冲!”
马蹄又于血道响起,面对反戈相向的武军,发起了冲锋。柳合一众大惊,赶忙厉声催促迎击。利箭毫不留情,黑甲一个个倒下,却终有人飞奔至前,一刀劈开了箭网的口子。
弓弩之线被兀地剪开,缺口逐渐扩大,箭手陆续收弓,不得不以白刃相接。
双方终究没能避开这场厮杀。
喊杀声中,白青季奋力猛杀,终于冲了进来,与风临会面,来不及喜悦,白青季立刻回护她侧方,大吼道:“殿下,走!”
“绝不能让她们逃出去,快、快!”柳合连声催促己部,又瞪向一旁消极沉默的顾程,大声道,“顾老将军,现在还有发愣的功夫吗?还不快与我围剿了她们!”
顾程终于抬起眼,此刻的她似乎疲惫不堪,低垂着头道:“何必对那些骑兵赶尽杀绝……”
柳合大怒:“您真是说笑了!陛下是说过不动北军,但那是不动大军,对于定安王的亲随卫众,那是必须要清扫干净!斩、草、要、除、根!老将军,这个道理您不懂吗?”
顾程沉默不语。
柳合继续道:“好不容易把魏冲支到东城门,还不赶快……!不然等大部见到定安王,若遭鼓动,保不齐会出什么乱子,您敢保证魏冲听了圣旨就会乖乖束手吗?若有反复,到时你我如何收场!那就办砸了啊!”
正说着,却见一旁属下急急赶来,满头大汗道:“不好了、那帮人势头太猛,不要命一样!我们的兵一时不抵,给冲出一个小口子,有百余人窜出去了!”
“什么?!”柳合大惊失色,“还不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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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恩城中,太守府邸后仓。
夜无点星,阴云蔽月。仓中分明无光,可屋中人仍不点烛火,十来人绕门窗而立,看守着角落里那戴镣铐的世女。
风宝珠坐在草堆上,眼睛一刻不停地打量这群看守她的暗卫。看守的人换了些,眼神比先前的更锐利,杀气更重。关押她的地方也更隐蔽了。
这代表外头有变动。
风宝珠冷冷盯着她们,思索,什么变动会令自己的处境微变。看守更严密,意味着风险增大了,她们的防守力量有削弱,遇袭的可能也更高。
看守的暗卫都蒙着面,但东角落里站着的那个有些眼熟,她记性向来好,认出那人是那天被劫时出手的暗卫,似乎是风临身边的人……思及此,风宝珠眼神微微变冷。
开战了。主将不在城。
母亲会派人来救我,风宝珠笃定地想。问题只在于,她们会猜到自己关押之地么?可若求救,自己带着铁锁,行动受限,嘴里又被塞住,不能呼喊,如何求援……
风宝珠垂眸坐了片刻,忽然眼神一狠,深吸一口气,突然将头撞向身后墙壁!
她动作毫无预兆,又使了大力,朝着墙壁上的凹凸处,只听咚咚两声,额前便已冒出了血。
“不好!”一个暗卫连忙奔上前,却没能来得及阻止,眼见着风宝珠身躯晃了两下,倒在草堆上。
那个暗卫赶忙把她扶起察看,四周的暗卫也聚集过来,正当那人用手撩开风宝珠额前头发时,却见怀中人突然睁眼,抬起手腕夹着她的胳膊扯掉了塞口的布,猝不及防咬上那暗卫的脖颈!
“啊呃!”那暗卫根本没料想此举,来不及抵挡,当时便被她死死咬住,风宝珠犹如一匹饿狼,狠命一撕,一大股血柱喷涌而出。
快!要快!
来不及犹豫,风宝珠迎着扑面的血用手飞速在眼前人身上摸索,果然掏出一个火折子,她在被人摁住前一刹那,奋力吹燃了火折,狠狠往身下草堆一怼。为了让火燃起,她甚至不惜用自己身上衣袍压护住火星,全不顾会烧到自己。
“该死的!”奔上来的人骂了一声,使劲把风宝珠拽起,用脚去踏火星,但显然来不及了。
她们飞快将风宝珠从仓中拖了出来,三五人押着她,将她的手臂反绑于背后。另外的人唤来庭中侍卫,一齐运水扑灭了仓中的火。
幸而火势不大,灭的又快,没出什么事,但于夜中还是泛起孤呛烟。
一位暗卫站在夜下,看了看眼前的狼藉,又看了看已失去呼吸的同伴,扭过头来,冷声对风宝珠道:“你挺能折腾的。”
“装了这么长时间,还真是委屈你了。”
风宝珠静静看着她,没接话。
“带下去。”
将将安静一会儿,外头却又传来骚动,有几人匆匆来报,与看守者低语几句,脸色都不佳。风宝珠刚想猜测,却听府外传来兵戈交接之声,她赫然一震,顶着满额的血咧出一个笑容来。
“有人来劫,带她走。”
果然!风宝珠心中大喜。三五人来拖拽她,一向安静顺从的她此刻却奋力挣扎起来,暗卫们还没来得及堵住她的嘴,她便得了机会大声动摇她们:“你们还有心思待在这里悠闲呢?我们的人都进了你们城里,你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么!”
“前线必然败了!你们败了!”
一直沉默的宁歆微微转过头来。
风宝珠挣扎着喊道:“我们的人都到了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大军还没动作,这说明什么?你们大军已经狼狈到连袭营之敌都拦不住了!我猜到现在前线还没有人给你们传信吧?不觉得太久了吗!哈哈,你们的主将败了,被困在我们楠安城了!我们楠安兵力雄壮,眼下只怕连她们自己也保不住了,更顾不得你们了!”
宁歆双眼微瞪。
一旁人扯了块衣摆,一把塞进她嘴里,狠狠堵住,“胡说八道些什么。”给了她两下便将她押了下去。
然而宁歆的心绪并没有随着风宝珠的离去而平复,相反,她心中隐隐泛起丝不安。宁歆知道应该相信风临的能力,却不知为何想起当年墨镇遇袭的事。
断在血泊中的君子冠于眼前一闪而过,夜风忽起,宁歆突然一阵寒颤。
不行……宁歆待不住,去寻暗卫司长,小声道:“我……我想去看看。”
那司长回头,见是她,不由奇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宁歆顾不得许多了,她现在就想去瞧一瞧,“我想带几个人去前面看一下,很快,能不能……”
那人犹豫一会儿,细细思索,好久才点头:“也行,只当是去探查探查形势,只是刚才外头乱起来,这边人手紧,不能给你太多。”
“嗯。”宁歆心急,只想快些出发。
当年风临出事,她便不在身边,如今无事最好,若有,这一次她一定要陪在风临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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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下,追击仍在继续。
风临驾着赤风于南地奔驰,迅疾如风,却不知要去往何方。
逃出了楠安城,又往哪去?
为陛下所弃,为武军所追杀的她,自然回不去武朝,楠安亦不曾是她的势力,南地列国,疆镇数十,也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归处。
这茫茫天地,她又能去哪?
思及此,风临不禁凄然自嘲:逃出去……呵呵……逃出去,又有何用呢……这天下之大,我竟不知何处容身。
她双眼空洞黯淡,望着黯无天光的夜空,只觉自己命运似此般灰暗无望。
“殿下,我们下面往哪里去?”一北骑问道。
风临茫然前望,竟给不出回答。
气氛低沉,白青季却似浑然不觉,她闷头驾马前行,见风临不答,自己便大声接话道:“向前!”
“不行……”风临握着缰绳,周身又被沉重的情绪淹没,沙哑道,“我不能这样拖累你们。跟着我,就是一条绝路……你们下个岔道便走吧,沿着土路,回去寻魏冲她们,她们手里还有些兵,能护住你们。
你们肯帮我逃出来,我很感谢,你们对得起我了,不要再把自己的命搭上。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这话一出,身后陷入了沉默。
风临睁着无神的眼睛望路,她已远离厮杀之地,可仍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这时,一个骑兵加快了速度,来到风临身边,风临缓缓转头,看到一张很年轻的脸。
谁?我并不认得她。风临想着,见她张开口说话,声音也很干哑:“殿下,我们是荣辱一体的,您怎么忘了呢?”
“我还记得您初领北军那年,我们刚吃了败仗,士气很低迷。败仗是上一任将军领的,原不与您相干,可您还是把后果承担了下来,只为了您说的那句话,‘从今往后,我们同进同退,荣辱一体。’
我们有过,您要受罚,我们败仗,您颜面无光。打了胜仗,我们共得封赏,立下战功,我们一道升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一直是如此的吗?”
说到这,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是荣辱一体的。您不该忘。”
风临望着她,只觉眼睛酸涩。
那女子还在说:“今天您要我们走,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是不大痛快的。怎么好的时候便叫人一起,不好了,便叫人走,难道我是不能共苦的人吗?
我也是有点脾气的。您这话,我不爱听。”
风临哽着声音道:“可是……前路无望……”
那女子道:“走到哪里算哪里,无悔便好。”
风临胸膛闷痛不已,缓缓低下头去。
那女子见她此状,又缓声道:“您也不要觉得愧疚,即使我们不跟您,留在那里,也是活不成的,她们不会留我们。横竖都是死,不如痛快一场,您说不是吗。”
风临点点头,她喉咙酸痛难言,只怕一张口,她便会忍不住哽咽。
喘息的时间没留太久,后方已传来追兵的马蹄声。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那女子回头沉默一瞬,转回头望向风临,轻轻露出一个笑容。
“骁骑营甄蓝玥,此生不悔追随殿下。”
说完她奋一策马,掉头朝着追兵而去。
风临伸手去抓,却没能抓住她的衣袍。一旁有二三十人相互对视一眼,也调转马头,跟着甄蓝玥奔上去。
其中一位骑兵,在转头时与风临对视,留下一句话,“要为我们报仇。”
“不!”风临失声喊道,却没能阻拦住她们的步伐。
白青季早已满眼是泪,情绪激动难平,却仍死咬着嘴唇,对着赤风狠拍一下,“快!”
风临回头,眼睁睁看着一位北骑被人用枪穿透胸膛,横挑下马,霎时遭马蹄践踏,风临失声尖叫:“不!不!我不值你们如此啊!!”
赤风奔波一天,已是强弩之末,在此危急之时,却也拼了命向前奔跑,前方一处坡路,纵然不熟,却也无可选择,直奔而上,竟又拉开一段距离。
眼看目标渐远,追击的柳合心急,想起离京时殿下嘱咐的话,此刻正是当用之时,赶忙唤来副将,命人拿出一绸布包裹着的东西,交予手下最快的骑手,低语了几句,喝令其追赶。
“定安王!再往前走便是悬崖!还不早勒马,何苦拖着手下走这条绝路呢!”
飞骑举着绸布包裹追去,大声喊道:“您离京许久,想必心中甚是挂念吧!但自您走后便未收到京中书信,您不觉得奇怪吗?您难道不好奇京中发生了什么吗!”
风临双目滞住,僵硬地转向后方。
飞骑喊道:“皇夫久未来信,您不奇怪吗?卑职这里有几封文书,您或许想看看!听闻殿下您待皇夫孝顺恭敬,我们将军也是孝女,体恤您的孝心,不忍您错失生父最后的消息,特命卑职将东西丢于此处,飞骑营与顾家军会后退二十丈,暂不追击,您若还挂念皇夫恩德,可取来一观!”
说罢,这人扬手一甩,将东西丢与地上,后调转马头,后方追兵竟果真慢慢减速停了步。
风临猛地勒停赤风,手脚冰冷,道:“她说谁?皇……夫?”
白青季道:“殿下别动,我去取来!”说罢驾马回头,路经包裹时以陌刀一挑,回身便走,一路未停。
白青季追上风临后并没有留于原地,一众人沿路狂奔一段,却不想此地不熟,前方地势愈发高耸,隐隐无路,竟真的是一处断崖。
“这路是不能走了,看看有没有别处能逃……”众人说着纷纷停马,一边四下观望,一边屏息听后方声音。
一人驾着马跑到崖边,喊道:“底下是河!却不知结冰了没。”
“难道你想跳么?胡闹!”另一人道。
顾不得她们的话,赤风一停,风临便跳马,踉跄着跑到白青季面前夺过绸布包,慌乱地撕扯开。
里面三本文册掉落在地,风临都来不及捡,直接扑跪在地上,两手抓起一个便展开看,却不想迎来当头一棒,只这一眼,便叫她面色惨白。
她猛然合上了文书,双手僵硬地停在空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短短一瞬,冷汗已攀满她的脸颊。白青季见状慌忙问:“怎么了殿下?”
可风临只是一副惊慌模样,并不回答。
她缓缓低下头,重新打开了手中的文册,颤抖的手指夹着纸张抖出沙沙的响声。
再看一眼,还是那些字。
“皇帝制曰:皇夫子氏,帝王之佐,淑德之配,忧勤于苍生,福被于四海。夫与朕少时相扶持,而今二十五载,夫之贤德,无以加矣……”
密密麻麻的字,她只看得清四个——“皇夫崩逝”。
皇夫崩逝,皇夫崩逝,皇夫崩逝……什么意思?
风临只觉两眼发黑,手脚力气突然抽空,一阵阵不适翻滚着胃部,带起阵阵耳鸣。
她的手指不住地摸索着那四个字,冷汗蹭花了笔锋,面无表情地重复手指动作,心中却慌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皇夫,是父亲,崩逝,是指贵人西去。字拆开都认得,怎么组合在一起,她却认不得了?
皇夫,崩逝。
父亲,死了……?
啪地一声,风临狠狠合上文册,她用了极大的力气,仿佛要把什么揉碎般,文册被挤得皱皱巴巴,纸锋划破了指尖她也无知无觉。
胡说胡说胡说!走的时候父亲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崩逝?这一定是骗人的,骗人的!
风临这么想着,眼前却不停浮现皇夫的白发、瘦削的身影。她瞥到了“惊闻噩耗”这几个字上,心骤然一缩,整个人立刻就垮倒了。
“假的……假的……她们骗我的。”
风临僵硬地丢掉这谎话,跪伏在地上,逃避似地去抓另一本。
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也不知笑给谁看,笑得极为难堪,抖着手打开了第二本文册。两眼盯着白纸黑字,勉强辨出这是一封请求赐婚的奏章。
是缙王风恪请赐丞相之子子徽仪的奏章。
在文书的最后,那预留御批的空白处,没有写准,也没有写否,却盖了一个朱印。
风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胃猛一阵抽痛,风临不由得蜷缩起身,无力地把这封文书推得远远的,边推边笑,“哈……哈哈……赐婚……我还没死呢……哈哈……”
“我不惜跪地相求,以功相换的姻缘,您就如此随意地收回……还想转赐他人……赐的对象还是我的皇姐……哈哈……
如果您的圣意如此反复无常,那我当初的努力与祈求究竟有什么意义?给您平添乐趣么?”
风临凄笑着盯看剩下的那一册文书,忽生出一股自暴自弃的情绪。
还有什么?
死了爹,失了婚,她人生仅有的几样珍贵之物已经尽数离去,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打击到她吗?她还有什么没有失去的?
风临黑眸微瞪,忽猛地扑向最后一本文册,两手抓着外皮死命扯开。一封密旨应声展露在她的眼前,带起一阵尘土飞灰。
风临努力睁大了眼睛,才看清上面写的字。
“此次南征,既有顾卿,朕无忧虑。卿前信所报诸事,朕已阅览,楠安诸事,悉由卿裁夺,大可自便,不必件件传告。
南征之外,朕另有一事欲托卿,卿勿拒。
定安年岁虽小,然狂姿既显,戮业繁多,已露虎狼之气,若任之长之,必轻朕威,祸社稷,不可以留。今朕思江山而痛舍小情,密卿除之,假佞珣之争,全一箭双雕之美,保有四海清平,扼祸苗于初发。
卿宜密行谨计,不为之所察。
事成,卿为镇国之将。”
风临呆在原地,两只手死死抓着文册两端,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被扯得紧绷,发出细微的哀嚎。
她两眼发黑,此刻感觉不到别的,只有痛,由内而外,由心及指尖,难以形容的、天崩地塌的痛楚。这实在是太疼了,疼到风临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连一丝丝力气也使不出,只能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一遍一遍,不可控地回想这些锋利的文字。
“啊……哈哈……祸社稷,不可以留……”
“戮业繁多……痛舍小情……扼祸苗于初发……哈哈……”
风临突然大笑,抓着文册吼道:“原来我拼死打下的胜仗,在你眼里是戮业!原来我这个任你驱使的人,在你眼里是祸国灾苗啊!”
呲拉一声巨响,那锦册文书不堪拉扯,被那双苍白的手生生扯断了。
巨大的帛裂之声如一声嚎叫,惊得周围铁骑敛声回头,谁都不敢上前。
风临抓着两节断册,跪坐在地上,嘴唇隐隐发紫,浑身发抖。
她想起武皇封她为镇北军将军时,自己跪在白茫茫的营地,向着圣旨发出的誓言:“臣愿为陛下臂膀,效鹰犬之劳,护国疆安宁,抛颅洒血,万死无悔。”
祸苗!
她想起自己接到平东患的圣旨时,迎着凛冽的北风,回复御使的话:“凡陛下心之所往,皆臣剑锋所指。”
祸苗!祸苗!
她想起过去所有的驱使遣调,想起她所遭受的所有屈辱磨难,那一场场浴血厮杀,那一次次死里逃生,她痛恨鲜血,她厌恶死亡,但每一次接到那绣着龙纹的圣旨时,为了国,为了民,为了她,自己最终都去了。
祸苗祸苗祸苗祸苗祸苗祸苗!
一滴一滴,有什么落下,坠在崩裂的指甲上,混着血珠,晕开在墨迹之上。数年风雪涌上心头,历历幕幕,桩桩件件,残忍凌虐着她早已坍塌的精神。
风临终于抑制不住,抓着断册,发出了不忍卒听的凄笑:“狂姿戮业!祸国灾苗!原来我风临多年守疆卫土,到头来在你眼里,竟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
“我保护的背弃我!我敬爱的要杀我!苍天啊!我究竟是有多该死,才要你这样践踏我?!”
她嘴唇发紫,抖着手捂住心口,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陛下!!”
“你要我的命,何苦如此?直言便是!我岂有不给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杀我?!”
“为臣为女,我可曾负过陛下?陛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你关我囚我,你一纸圣谕把我踢到北疆,你让我在纷乱之地充兵做卒,你叫我在血海尸堆里守疆五年!
五年,整整五年,一次都没让我回京过,我五年没见过家人没见过朋友,你这么过分的安排,我都接受了!我什么都毁在那了!我说什么了吗?!我全都接受了!我像条狗一样被你丢来喝去,我都忍下了!你还要我怎么做!你还有什么不满?!”
“我和你求过什么过分的吗?我就想做个好点的皇女,我就想对得起她给我的封号,我就这么点心愿,我为了这拼尽全力,什么脏水脏活我都忍了,这条命我都拿来搏!我连死都甘愿!这都不行吗,这都过分吗?可你居然这么说我,这么对我……
你要杀我,刀斩首、赐毒酒,哪个不行!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样拿同袍的血来凌迟我!你为什么要拿我的赤诚来诛我的心?!
这样的杀法,你不仅杀了我的人,你是连我的心、我的魂都虐杀了!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样对我!你就这样恨我吗?!你就这样恨我吗!!”
“你是我的母亲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是当真这样恨我,还是,你欺我没有姐姐了,也没有父亲了……”
那文书上的一撇一捺此刻都化作尖刀,飞入口中,顺着咽喉吞进她胃里,刺得鲜血淋漓。
风临嘴唇颤抖,眼泪滴落在尘土,抓着那三封文书崩溃地嚎啕:“欺我……都欺我……”
“欺我年轻!欺我无依!拿我的忠心骗我!拿我的热血戏弄我!!逼我至此!我一片忠心啊,竟被逼至此!偌大的天下,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竟狼狈至此!!!”
“陛下!我谢谢你!”
“你让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一个错……”
风临流泪低下头,抓着心口,突然喷出一股血来。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