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疏影横斜水清浅
十一月初逢皇太后圣寿,皇帝命内务府在畅春园筹备筵席唱堂会,天家子孙们自然也要遵圣旨赴园中请安庆贺。
头几日永和宫就下了懿旨,言侧福晋浅香大病初愈,若独留府中难免心境郁结,命其随行畅春园,也好侍奉陪伴娘娘。
彼时滺澜正倚在窗边烤火抄经文,打从上回十四阿哥夸她写字漂亮,应了要送经文给他,拖到这会子,连一撇都还未动,着实有点说不过去。她目光斜睨过摆在案头的懿旨册子,心中不禁冷笑,估摸着要不是嫡福晋不露面,会显着对太后不恭敬,容易牵累皇子受责骂,去畅春园贺寿这差事,永和宫娘娘是盘算着让浅香独占鳌头的。
可偏偏她身为主子奶奶,还得强打着精神仔细周全,不仅遣了常禄去请送信的太监吃茶食,还要从账上支银子送谢礼打点,如若不然,还不知回宫后能编排出什么来。
虽正日子在初五,可宗室家眷们要提早安置,故而初二天色熹微将明的时候,滺澜和浅香就各自领仆婢坐马车往西郊前行。
因着自家府邸在城西,坐在马车上的路途并不太远,滺澜悄悄掀开帘子,看两侧街市人群熙攘,叫卖吆喝声络绎不绝,有妇人领着稚儿来买杂货,一派市井繁华气,忍不住又念起江南的家人,也不知完颜亮行船到了什么地方。
到了园中自有内务府管事儿太监来接引,皇子家眷们分别被安置在胜景庭园之中,滺澜畏寒,裹了貂领儿的丝缎斗篷,双手揣在团花暖袖中,站在冻湖边看着太监往屋里抬箱子物什,寒冰映暖阳,那张被拥簇在长白绒中的巴掌小脸,愈发显得肌肤胜雪,明艳动人。
“常禄,为什么三爷、四爷他们的家眷,就不用住在畅春园中呢?”,轻轻招了招手,将太监常禄唤至身旁,滺澜垂睫思量,疑惑方才在路上明明遇见了四阿哥福晋的马车,可却并未见她同行至园中。
“主子有所不知,年长的皇子们妻妾子嗣多,园子里的院落安置不下,早前儿都在周遭建了自己的别院,所以,不用在这里居住。咱们爷年纪小,又才从宫中搬出来建府邸,还没工夫弄这些个……”,常禄对滺澜素来言无不尽,低声将所知一一奏告。
“原来如此,可真是有意思。谙达你说,要不年底诸铺子、田地的红利下来,咱们也在这边儿挑个地方建园子可好?不用比肩人家兄长们,就山青水美景致好足矣”,滺澜知晓这门道,霎时来了兴致,颊边都漾出浅笑。
常禄素来顺着她的心意,闻言忙躬身应和,“嗻,主子要有这打算,奴才闲暇时就去打听打听,可有适合的地界儿。”
“敢情福晋都到了,只是来了许久,也不曾见你去寻我,跟个奴才聊得倒欢实……”
滺澜回身,还未待瞅见说话的人,高至小腿的大白毛团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好悬没把她扫个趔趄,辛亏常禄在身后扶了一把。
“雪域进贡来的狗崽子,可喜欢?回头养在你院儿里!”
“恶犬”凶猛,小少年却是颇为得意,跟献宝似的捧在她面前,这狗浑身毛色奶白,舌头伸出来却呈紫色,肉肥毛还厚,抱在怀里像块毯子。
“倒也不必,既是您的爱犬,还是留在您的院中比较妥当……”
滺澜之前没养过狗,骤然看这狮子头似的大毛团子呼哧呼哧往身上蹿,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看十四阿哥兴致盎然的模样,又不好拂了他颜面,只好僵着笑意婉拒。可未承想,她话还没说利落,余光就瞥见有道黑影从高空疾驰俯冲而下,扑拉一下子跟巨伞一样落在湖畔围栏之上。
头晕目眩了好阵子,滺澜才勉力睁开眼,定睛瞅了瞅这柄雪白巨伞的真身,这回她识得。旗人家里的男孩儿到了岁数,都以豢养鹰隼为荣,只是猛禽性子烈,越聪明通人性的神俊,就越难驯服。曾经完颜亮为了驯他那只金雕,熬了三个晚上,又扑腾又过招,人鹰都折腾个够呛。滺澜那时就在帐子外头陪着,自然懂得这是何等珍稀,况且眼前这只鹰隼通体白羽,只在尾巴梢留了点点灰,必定是海东青中最上乘的‘玉爪’。
按理说,苍鹰灵性认主,但它们又精明会看局势,不轻易莽撞伤人,就像完颜亮的金雕朝曦,润晖驯养的鹘隼云舟,和她都可亲近着呢。动了活络的心思,滺澜悄悄在袖下缠紧了手上暖罩,不着痕迹的朝依旧蹲在白玉围栏上的海东青凑近,鹰隼极为警惕,双目炯炯好似随时蓄势待发。
悄悄将裹着暖罩的指尖抬起,滞于隼喙前静止,待它缓缓塌下肩膀,就意味着对眼前来者并不敌视。雪白海东青观静默观瞧,忽而俯下身探过喙来,却还未及动作,就被十四阿哥拎起甩在肩头。
“疯了不成!谁让你随便碰我鸟的!”,小少年嗔恼滺澜莽撞,神色凌厉起来,目光中含了几分愠怒。
“我怎么就不能碰你的鸟?”,眼瞅着海东青就要放下戒心,这个塌肩递喙的过程再熟悉不过,冷不丁被人打断,还差点把自己吓到丢了魂,滺澜忍不住恼怒着回嘴。
“你又没见过我的鸟,回头伤着怎么办?”
“谁说我没见过?熟悉的很呢!”
“胡说八道,你在哪儿见过我的鸟?”
“我……”
“咳咳,二位主子别吵了,园中人多耳杂,不比咱们府里……”,太监常禄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神情尴尬窘迫的酸皱着脸劝架。
“怎么啦?”
滺澜和十四阿哥吵得正欢,莫名其妙被奴才打断,俩人面面相疑,一时还闹不明白常禄这话里的隐晦。待冷静些许,才察觉到周围静谧非常,方才还各司其职的奴才们纷纷闪躲着目光,一副非礼勿听的模样。
小姑娘恍然大悟,颊边霎时升腾两朵红云,羞耻到恨不能钻个石头缝子遁逃,再不回这丢人现眼的地方了。
“哎,罗棠棠,你跑什么呀?我还有话没说呢……”,小少年顿了顿,也琢磨明白其间的歧义,他倒是浑不在意,只挑了挑眉,将滺澜手臂攥住。
“就赖你,成日往沟里拐我!海东青就海东青,非说什么你的鸟!”,滺澜缓不过劲儿来,觉着在仆下面前丢尽了脸,以手掩面快吭叽出了哭腔。
十四阿哥无端被责骂,可望着她这模样,又觉着娇憨可爱,忍不住笑出声来,把人往怀中一带,裹藏于宽厚的斗篷中,少年轻轻俯下身,凑到姑娘耳畔,声线很低,像冬日磨着碎冰的清泉,“我方才不过是怕你伤着,情急之下才没把话说完全,再者,海东青不是鸟吗?奴才们脏心眼子爱瞧热闹,你又何必在意。况且,还有件要紧的叮嘱,东宫贵主儿也来了,我之前在杭州为唬他,说了一些话。这阵子在外头,咱俩别显着太亲香,生疏点子不要紧,反正是哄旁人看的,你可明白?”
听闻这话,滺澜终于肯把扎在他怀间的脑袋抬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挑梢杏核眼顾盼生姿,“咱们俩人装生分,我能懂。不过,娘娘这回刻意指明了要侧福晋来畅春园,是不是期盼着你俩能亲香些呢?你怎么也要多和她玩在一处,全了娘娘的面子,对不对?”
少年垂眸不语,静静凝望着眼前的鲜妍玉色,半晌,他指尖微抬点在滺澜额头间,“有没有人告诉你,太聪明了也不好。可是,罗棠棠长得真是美,比我从小到大见过的女子都好看,余杭城祭神庆典那天,我就在想,洛水神女下凡尘,焉有不抢之礼?”
还未待滺澜醒过闷,就觉着腮边被人重重亲了一口,啪一声,响亮至极……
下午闲闲无事,才要眯眼睛歇一会子,却有德妃身旁的大宫女彩萍过来传话,说德妃、宜妃并其他几位娘娘在撷芳轩暖阁中摆棋局,要诸皇子福晋过去凑趣,也给输赢做个见证。
这谁还敢怠慢,滺澜忙起身梳妆,雪青色绣博古纹的绒领锦袍,头戴嵌绒花米珠的素钿子,透着端庄文静。
娘娘们将棋盘摆在窗边炕桌上,说是要厮杀对方个片甲不留,实则也就是招呼女眷们品茶吃饽饽,闲聊解解闷。
“澜格儿来,看我今儿将你额娘比个哑口无言……”,宜妃鬓边簪流苏金凤,指尖捏着丝绢帕子掩口轻笑,见滺澜请安,忙招呼她过到近前。
“你也就仗着这张嘴!”,德妃瞥了瞥滺澜,微微颔首算是还了礼数,她假意嗔怪,拿帕子点着宜妃促狭。
环顾四周,除太子妃外,余下女眷皆分坐下首,昭示身份尊卑有别。
“哟,弟妹这打扮好俊俏,要不听闻,都未经过选秀,在杭州就被圣上亲自指婚,和当年太子妃姐姐一样呢!必定才情学识也是一等一,把我们都比的黯然失色……”
方才还热络喧嚣的暖阁,仿佛被洒了冰碴,瞬时就冷了下来,可挑头儿说话的,却似是浑然不觉,仍旧拿眼睛打量着滺澜,仿佛期待着好戏开锣,等待着她的回答。
周遭诸人面色各异,就连两位娘娘都将执在指尖的棋子缓缓放下,挪过目光,审视着这边的动静。太子妃端坐在娘娘身侧,饶是宠辱不惊见惯了场面,闻此言,她都轻轻蹙起了眉头,像是很不悦有人拿自己当枪杆子使。
滺澜登时怔楞,一句话就把自己推在风口浪尖的人她认识,柳眉凤眼金护甲,衣饰比宫中妃嫔还要拔尖讲究,不是自恃出身高贵的八福晋还能有谁?
捧杀,这是捧杀吧?
把她比肩昔日的太子妃,这不是明晃晃的拉仇恨得罪人?再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时太子意属纳她为侧妃的风波,宫中隐隐有传闻,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又哪壶不开提哪壶,急不得、恼不得、喜不得、怒也不行,回答稍有不慎,就会惹众人忌惮,甚至给自己和十四阿哥酿成祸端。滺澜虽在面上不露声色,可架不住心中还是泛起滔天骇浪,明明无冤无仇,怎么偏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上来就给人下要命的圈套呢?
“八嫂惯会拿我取笑,没影儿的事儿,到您嘴里跟真真儿似的。诸位嫂嫂要是想听新鲜事儿,我这儿倒是有一桩……”,滺澜佯装无事,浅浅笑着走到近前坐下,她双眸顾盼,刻意摆出故弄玄虚的架势,惹得方才还作壁上观的众人,也都被勾起了好奇。
“话说杭州城有个李甲,过年的时候,想去看看张灯结彩的城门楼子。谁知出门交待仆人的时候,这话被街坊王乙听见了,王乙啊,信誓旦旦的告诉了孙丁,说李甲了不得,要吃人的胯骨轴子。孙丁一听不干了,就赶忙报了官府,说杭州城里有人吃人。这还得了,县太爷派人拿了在城外郊游的李甲,审他可有食人之心?李甲哭着喊冤,说县太爷冤枉,小人只是想看看城门楼子,哪知就被人说成吃胯骨轴子。
县太爷哪儿肯轻信,又严刑责问,到底是看城门楼子,还是胯骨轴子,城门楼子挂花灯,胯骨轴子炖肉汤。可见世间多少事,只要是经过几张口,早就变了味道。明明太子殿下下江南,常在圣上面前夸赞太子妃淑慎贤德,圣上心中感慨往事,念起身边儿就十四阿哥还未成亲,才顺势给指了婚。后来,我们爷还抱怨说,虽都从杭州来,论品貌德行,文采学识,他这福晋,怎么就跟太子妃嫂嫂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我明明都惭愧许久了,八嫂再提这个,岂不是让人无地自容。所以啊,到底是城门楼子还是胯骨轴子,城门楼子摆花灯,胯骨轴子炖肉汤,哪儿能混为一谈呢……”
这一顿连气儿都不带歇的抢白,把诸人听个目瞪口呆,一时也想不起八福晋方才问了什么,甚至连矛头指向谁都辨不清,满脑子不是城门楼子,就是胯骨轴子,不是摆花灯,就是炖肉汤,只觉着五迷三道,找不着北。
也不知谁没掐住大腿,在骄矜的贵胄女眷中爆发出第一声,惹得宜妃娘娘也顾不上威仪,拿帕子掩口笑得花枝乱颤,“这小孩儿可有意思了,伶俐又活泼,嘴皮子还溜索,当初万岁爷就看上她脾气性情好,才指给老十四的。姐姐也别太严厉,没得给拘束坏了……”
虽德妃持重慢热,倒也不好拂了宜妃面子,也抿着嘴角笑了笑,拿指尖点了点滺澜,“没点子端庄样子……”
滺澜眸光一转,见这事儿有了台阶,忙凑到近前讨巧,“额娘教训的是,儿臣往后必定谨慎克己,不敢懈怠。哎,瞅这棋局,我们额娘似乎占了上风呢……”
“哪儿啊?净胡说!我瞅瞅……”
听闻自己下棋要输,宜妃哪儿还顾得上笑,忙招呼着身旁几位皇子福晋过来观瞧,场面一时又热络鲜活起来。
只是滺澜面上虽挂着笑意陪伴德妃下棋,心思却飘到了九霄云外,八福晋方才莫名那一招,险些让她成了众矢之的,这人到底怀着什么目的?宫中水深,人心隔肚皮,看似花团锦簇,却又处处绵里藏针。
她虽推断不出自己这步棋走得是否高明,装傻充愣搅混水虽让人捡了笑话,可深宫内苑之中,流拙微瑕,总比锋芒毕露让人来得放心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