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嘈嘈切切错杂弹
许是一路披星戴月赶往府中难免乏累,小少年懒懒倚在软枕上,顺手就从身旁的矮桌拽了张纸来观阅。
“罗棠棠,你字儿写得可是相当了得啊,端秀遒劲,有点子赵孟頫的风骨,起承运笔之间,又透着流美飘逸。啧啧啧,这么惊才绝艳一笔字,偏偏拿来写给奴才的规矩章程,真是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杀鸡用了宰牛刀!”
“……”
滺澜拿眼睛瞥了瞥他,心说这人在她房中真是好闲适自在呢,登靴解袍歪躺着也罢了,还跟老夫子似的拿她的字迹指点江山,是不是应该给他躬身道谢,称句学生知道了。
“我师从江南书画大家封羡安,只不过师傅常年隐居不入世,外人已经鲜少听闻他的名号了。没承想,这笔字还能得你赏识,若是真心喜欢,赶明儿抄经文书帖送你……”,将零乱散于几案的纸张捋顺,滺澜略略思忖斟酌,才又开口探问,“府中的规矩章程,前些日我又订正修改了不少,已经命管事儿分发给各处,你方才也瞅见了,可有什么不妥?对宫中挪籍过来的老人儿,是不是严苛了些?”
十四阿哥从捏在手里的纸张中回过神,起身在房中信步闲看,忽而在江二姐送来的贺礼珊瑚树前驻了足,颇有兴致地左右观瞧,“章程定的挺好,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这些奴才就是看人下菜碟,昔日在宫中,管束不比这繁琐严苛?这会子来了我府邸,敢拿乔托大,无非是探新主子底线,给他们脸面了,纵得无法无天。你只管随着心意办事,若谁趁乱违抗挑事端,打骂都犯不上,把带头儿的退给内务府,杀鸡儆猴。宫里不留刁奴,一准儿送慎刑司长记性,他们心中明镜儿似的……”
滺澜跟到近前,将白玉似的手腕搭在少年肩头,眸光中尽是促狭笑意,“十四爷这笔账算得可真精明,得罪人、卖苦力活计都交给我,你就会躲在后头支坏招儿,完事儿还是奴才们口中的好主子!”,小姑娘俏皮,末了,又嗔怪着在他鼻尖儿点了点。
“嘁……”
冷不防被人挤兑埋怨,少年勾翘着嘴角笑了笑,身手敏捷地将晃在眼前的指尖攥住,他一把揽过姑娘细软腰肢,假意沉下神色训诫,“你当主子奶奶管后宅,好赖都担着吧!没得给你支招还成了不是,不然如何?我给你鞍前马后当打手,谁得罪你,我就抽鞭子替你解气,回头俸禄赏银子的好活儿都你再出面,这行吗?”
“我看甚是可行……”,饶是被人钳制住腰身,半点动弹不得,也没耽误滺澜笑到花枝乱颤,虽知是玩笑话,可平白多个侍卫打手,谁不乐意呢!
“你这珊瑚树从何而来?赤血莹润,光泽熠熠,枝条舒展细致,就是宫中,这品相也称得上是难见的东海奇珍。”
“闺阁密友赠的大婚贺礼,喜欢吗?叫奴才搬你屋里去……”
“珍珠为何拿缸盛?”
“还记得在养心殿回皇上话,提起疍民卖珠为生吗?其实为了施济老妇,我每年礼佛庆典都买好几斛,足足攒了这许多,你喜欢的话,舀走几碗珠去摆着……”
“怎么还有西洋的星盘仪啊?”
“嘘,前朝末年有西洋传教士带过来的,被江南的富家子弟变卖,青金石做盘,夜可观星象,白日看时刻,在典当铺瞅着好玩儿就买了。你若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
两人笑闹够了,结伴在房中各处赏玩,不觉间一路上了藏书阁楼。少年出身天家贵胄,吃穿用度自然非寻常可比,但当今圣上尚简崇朴,尤其厌恶后宫、宗室耽于奢靡,故而皇子们竞相勤俭克己,不敢放肆享乐,并非短缺银钱,只是生怕被皇父责斥忌惮。
窗外夜色渐浓,薄雾缭绕在竹枝花鬘之间,他恍惚置身于古董珍玩荟萃的玲珑宝地,踩着细软的织金丝绒毯,放眼环顾,尽是新奇玩意儿,墙上悬着徽宗花鸟的缂丝图轴,手边金丝嵌玉的宝盒,西洋镜落在墙角,影影绰绰映出身形,更莫提被塑成宝象,正袅袅吐烟的珐琅熏炉。
“你看中哪件,就尽管拿去。只一样,我送你的东西,不许给旁人,什么都不许给!”
少年抬眼望,见小姑娘脚踏在高高木梯上,背靠层层巨大通顶的楠木书柜,一格格寻着古籍书卷。一路走来所见的种种稀罕物什,她都津津乐道,绘声绘色给你讲述背景出处,传奇来历,听在耳中甚是精彩。许是在家随意的缘故,她今日穿着南边时兴的衣裳式样,宽袍广袖的莹白长衫绣缠枝莲花纹样,山岚与柔粉色交织的凤尾长裙轻盈拖曳,珍珠璎珞云肩随着流苏饰穗环在颈间,衬着雪色肌肤,愈显眉舒柳叶,口点樱桃,如月下谪仙,又似山野精怪,摄人心魄。
“若我喜欢你呢?”
滺澜不记得是怎么被他从藏书阁中连哄带骗糊弄出来的,反正现下俩人一拖一拽走在庭园小径之间,显得很是狼狈仓皇,场面一度犹如强抢民女。
“哎呀!天色已晚,我都要睡了,去你院子里做什么,明儿再说不成吗?”,其实她已经勉力加紧步伐了,结果还是被嫌弃脚程温吞,眼瞅着庭园里明月高悬,四下寂寂无声,连铃虫都已入眠,这小爷非闹着带滺澜去他房中看看,如何推拒都不好使,手腕子被攥得生疼。
“不成,咱们打从成亲,你都没踏过我住处的门,成何体统?再慢悠悠磨蹭,都要到进宫的时辰了,我背着你走……”
这人倒真是言出必行,不管不顾的往姑娘膝下一抱,哐一下子就给扛在了肩头。滺澜倒悬在少年背上,拼尽了气力才揽住他脖颈,将脑袋挣扎着扬起。
曾经,她也少女怀春,多少次幻想过嫁个如意郎君花前月下,只是万万没料到,自己会被人扛在肩膀上,像极了杭运码头脚夫驮着的麻袋包。
“把我放下来,叫仆婢看见,主子奶奶的脸还往哪儿搁?你这人看着身段挺俊秀瘦窄的,怎么力拔山兮气盖世呢!”,滺澜怕仆下瞧笑话,勾着他脖颈恨不能将脸深藏,边扭动挣扎,边嘴里絮叨着数落。
“咱们都圆过房了,我背你走几步路,有什么没脸的?我身段瘦不瘦窄,你那天没瞧清楚吗?一会儿点灯仔细瞅瞅……”
要么说,就轻易别被拿捏住软肋,你越惧怕,人家偏偏就越得意,滺澜索性禁了声儿,面颊羞臊到烧腾,生怕再招惹他,还不知逗出什么没脸没皮的荤话。
十四阿哥自己的居所,滺澜确实没有来过,她总觉着两人虽成了亲,但算不上熟稔。人家没有邀请,总不好舔着脸造访,再者,也怕冒昧叨扰,失了礼数。
庭院格局方正轩敞,松石错落,修竹掩映,堂屋被格栅分成三间,正厅、寝间、书房,布置齐整又干净,除悬了几幅字画外,墙壁一应雪白,只犄角窗边摆着三两株形态舒展的松、榕盆景,花梨案上古琴一把,再无其他赏玩之物。
“罗棠棠,方才你让我喜欢什么随意挑拣,真真是仗义豪爽,比旁人对我都好。想着,怎么也要礼尚往来,这屋里你看上什么,也尽管让奴才拿走就是……”
敢情缘故在这儿呢。滺澜四处望着,心说拢共也没几样东西,有甚可挑拣?忽然,她眸光一动,在书房不起眼的墙壁前停住了脚步。小少年本还枕臂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可看人进到书房,许久都没动静,再辨了辨方向,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子。
“你不会要这个吧?”
他如临大敌,匆忙起身追了过去,结果一语中的,看滺澜正笑盈盈抚着画轴望向他。
“哎呀,要不说还是凤子龙孙,金枝玉叶,随随便便一样儿东西,都够我们寻常人叹为观止。我自小儿就仰慕云林先生,他的画多疏林坡岸,浅水遥岑,笔法疏简幽淡,格调空远飘逸,可你细细品,又尽显天真恣意,外冷寂而内藏情,实在是旷世之才。只是先生大作真迹难寻,尤其在江南,文人都以藏他画作为荣,花万金而不得,如今竟挂在您书房里,这叫什么?踏破铁鞋无觅处,老天注定的缘分!”,小姑娘捏着画轴不撒手,看架势只要得了令,恨不能搬着凳子就去摘。
……
“可是我也喜欢,这是头年生辰,我死乞白赖在养心殿里央个皇上赏的,福晋可真是见多识广懂行市……”,少年哀怨地蹙眉拂过画卷,眼眸中恋恋不舍,仿佛要同挚友惜别。
看他这忍痛割爱的模样,滺澜险些没乐出声来,估摸是没说谎,惨兮兮瘪着嘴跟要掏心挖肺似的,她将手轻轻一挥,打算放过,“成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不要了,时不时能过来观赏观赏就好……”
“不成!”
结果人家还不干了,目光坚毅神色凛然,仿佛是心意已决,“君子言而有信,说了你随意拿,岂有耍赖反悔的道理,明儿个就让太监,算了,我自己给你送过去……”
夜色渐深,窗外刮起瑟瑟秋风,卷着落叶有些萧索渗人。
滺澜紧了紧领口,想要早些回房,谁知却被绊住脚步,趔趄打晃的刹那,落入个暖意融融的胸膛。
“走哪儿去?院门都让奴才下钥了。眼下你人都在我房里,插翅也难逃……”,少年俯身,看姑娘粉颈玉颌白皙无暇,细嗅着若有若无的幽微香意,他唇瓣点点下移,却见玲珑起伏,撩人心弦,刹那间周身血液像煮沸的水,只觉怀中倾城之姿,就是此生躲不开的魔障。
“不然,我把珊瑚树送你,好不好?”,只是她不解风情,脑子里还勾画着如何偿还才公平,忽而阵阵吃痛,方知被人咬住了肩头。
“把你自己送我,好不好?”
原本清凌凌又黑白分明的双瞳,此刻染了氤氲之色,怔怔痴迷望着眼前娇美的面容,像是要深深镌刻在心中,忽而牵过她的手放在腰间,使了气力由不得她羞涩闪躲,口中只喃喃低语,你轻些。
过了几日,仆下只发觉福晋金玉琉璃似的房中,多了幅幽寂清逸的风林图,而十四阿哥如世外高士般冷峻的书房中,摆了盆富丽璀璨的珊瑚树。
在江家二姐手把手的教导之下,滺澜看账册已是轻车熟路,对府邸日常进出也有了眉目。她差遣奴婢将两位账房先生召来,算数做账目的暗语行话不时透露,听得二人冷汗涔涔,不知这出身高门大户的主子奶奶,哪儿懂来三教九流的花活把戏,从此对她又敬畏了几分,等闲不敢怠慢。
言多语失,滺澜也不欲多纠缠,恩威并施略略敲打,就把手中账册都交还,命他们往后仔细当差就是。
太监常禄递过来消息,说他趁药铺掌柜出门采买,在水井子胡同的荒僻小路上,演了出路见不平的戏码,三更半夜劫匪求财,把掌柜吓得屁滚尿流,趁势将自己上京找营生糊口的老乡,安置到其铺子当杂役,如此,就能暗中监察吴嬷嬷的动向,看她到底三五不时去铺子里做什么勾当。
这厢,打理府邸的事情才稍稍顺了手,宫中内务府却又传来旨意,说娘娘担心阿哥大婚刚过没多久,独自分府居住恐妻妾照顾不周,又从内务府调拨侍妾一人,并两名妥帖周全的宫婢,不日将送至府上。
这事儿还要从前几天说起,侧福晋浅香的风寒迟迟不见起色,虽无大碍,可到底不能侍寝,永和宫德妃娘娘以挂念惦记为由,命她随十四阿哥入宫请安,并着太医诊治。那日恰逢十四阿哥当差值夜,所以浅香是用过午膳之后,独自乘轿辇入宫,临到夜色低垂才有独自而归。
要说滺澜身为嫡福晋,为何她不先入宫请安,只能说天家排场大,规矩森严,想面见娘娘也不是逛集市菜园子那般容易。论理儿子媳妇尽孝是应该的,可大多时候,就算亲娘亲姊妹,也要递帖子奏请,娘娘准了才可入宫侍奉。
再者,就要听贵主儿召见,娘娘指明让谁入宫,谁才能觐见,否则上赶着不是买卖,宫门进不去不说,还会被宗室亲戚间传为笑柄。
故而自大婚以来,滺澜隔三差五就递帖子奏请入宫面见侍奉娘娘,以表贤孝之心,只是大多石沉大海,偶尔娘娘会回信儿,寥寥数语赞她妥帖孝顺,已知其心意,只是宫中琐事忙碌,并无甚闲暇,过阵子立冬宫宴再见不迟。
其实诸人心知肚明,这是娘娘有意摆姿态挫她锐气,给新媳妇下马威,就有礼有节,不疾不徐吊着,让你惶恐自省,如履薄冰坐立难安,待时机成熟,再给颗甜枣赏点子脸面,小姑娘家家初嫁人,谁会不感恩戴德,更加尽心卖力的侍奉。
最开始滺澜也仓皇失措,夜夜反复思量,唯恐哪步行差踏错,又或行事鲁莽,冲撞得罪娘娘而不自知。直到侧福晋浅香先蒙娘娘关心召见,她才恍然大悟,仿佛一瞬间拨云见日,参透了玄机,世间很多事,真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索性破罐子破摔,言辞比以往更加恳切,帖子一封封往上递,从饮食起居到时令节气,无不周详关切,反正礼数尽到,至于娘娘爱不爱搭理,那就不由她左右了。
也不知在宫中这次安请的如何,反正按规矩浅香回府,要给福晋打招呼知会,但是她没有,仍旧闷声不响回了自个儿院落,十四阿哥在宫中值夜当差,好几日不见踪影,再后来,内务府就送了旨意,恭喜府里要添新人。
滺澜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多少事都将她排除其外,可落到了府里,琐琐碎碎林林总总,还得她出面去费心操持,就如同眼前,书案上摊着的都是庶福晋和宫婢们的名帖年岁,出身门第,以及来府中所需要置办的物什等等。
“主子,奴才都打听清楚了,庶福晋名义上是德妃娘娘赏下的,可好似就走了个过场,听着体面些。实质上这女子,乃是八爷旗下清白人家的女儿,都不够上内务府包衣选秀的资格,因能歌擅曲,十一、二岁就养在八爷别院里。阿玛本无差事,因要送咱们府上,给补了个护军的闲职,不必当值那种……”
常禄见滺澜晚膳也没用,打黄昏就支着手臂在书案前看名册,怕她因新婚府里就添侍妾而委屈憋闷,忙过来哄劝着喂燕窝汤羹,把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一股脑抖落个干净。
“什么叫养在八爷别院里?那她不算八爷的身边儿人吗?这种事,还能换着呐?”,惊觉口不择言,滺澜忙抿了抿嘴,她是真纳罕于这其间的门道,哪儿有哥哥把府邸姬妾送弟弟的,岂不乱了伦常?
谁知一贯严肃刻板的桂嬷嬷,却在此时笑出声,看她一脸诧异懵懂,神色怜爱的摇了摇头,“福晋有所不知,京城贵胄们好豢养歌姬乐婢,以彰显风雅,很多都是旗下人家里挑选,并非风尘女子。虽这么比不太妥帖,但她们就像娘娘今日赏赐的宫婢,主子乐意收用就收用,瞧不上就当丫鬟使唤,到年纪放出去嫁人就是,并非在府邸就是枕边人。”
滺澜听得瞠目结舌,讷讷点头,“如此这般,还是我肤浅了……”
桂嬷嬷接过常禄手中的燕窝羹,垫着帕子又喂了几勺,见滺澜并无甚伤心痛苦之意,才略略松了口气,“您别听外头嚼舌根说什么庶福晋,这都是我们奴才喊的。不过仆婢们给个面子,她们哪儿就算府里正经主子?不过就是有脸面的侍婢罢了,将来有无子嗣都不入谱册的,福晋不必在意。”
虽嬷嬷、太监都在旁边劝慰,可滺澜仍是陷入长久沉思当中,只是旁人不懂,她并非沉湎于妻妾间拈酸吃醋,而是隐隐觉察到不对劲,有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节,往往藏着波云诡谲的疑团,令人辨不明又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