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秋日午前,碧空如洗,天上没一丝云朵,暖暖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大遥山东坡下的东遥村里。
整个村庄静悄悄的,见不着什么人影,只偶有几声鸡鸣犬吠。
如今这个时节,正是收豆子的季节,村子里不少人家都天没亮就下了地,连那些刚能跑的小孩子们也都跟着去了,去跟着拾些豆子。所以这会儿,这里才会这般安静。
却有一家例外。
村子最西边,紧挨在山根底下的一户人家,篱笆围成的四方院子中,一排东西加堂屋共三间的长屋外,长了棵上了些年纪的大杏树。
大杏树旁是个小菜园。
小菜园中,此刻正跪坐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娃。
小女娃身上穿了件半旧的大红粗布衫裙,头顶扎了两个可爱的小揪揪,小小的身子跪坐在两垄番茄旁,正低头心无旁骛地盯着一株绿色秧子上结的两个果子呢。
她旁边,还趴了一只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橘色大肥猫。
再瞧那秧子上的两个果子,都已经红了一半还多,只剩靠近果蒂的地方仍有些绿,应该已经熟了。
小女娃盯得很认真,粉嫩嫩肉嘟嘟的小脸蛋上,一双大大圆圆的黑眼睛睁得通亮,里边映的全是那果子。
待她瞧得久了,眼睛终于撑不住了,便眨了眨,长长羽睫随之颤动,呼扇呼扇,阳光落在其间,就如撒了把星子,一闪一闪,不停跳跃,耀得她一双澄澈眸子灵动极了。
桑果盯着自己最喜欢吃的番茄,想到那酸酸甜甜的口感,此刻已是满口生津。
啊啊啊!好想吃啊!可是阿婆一定不许的。
又盯了一会儿,桑果终于忍不了了,她咂了咂红润的小嘴,一扬头,就朝堂屋门边那里坐的祖母望了去。
“阿婆,番茄红了两个呢,我只吃一个好不好?”
脆生生的童音骤然响起,撒娇的语气甜甜糯糯,任谁听了,心都会跟着化掉。
可阿婆却不为所动。
她今日穿了一身赭色带补丁的袄裤,半白发髻全盘于脑后,只额前箍了条自己缝的抹额,坐在那,正借大好阳光,在一针一针绣着手上东西。
忽然间听见自己小孙女的嚷嚷声,阿婆淡定将视线从手中绣品抬起,略扫了眼小丫头,就语气坚决地拒绝道:“不行!从前些日子这果子红第一个开始,你就见天地坐在园子里盯着,红一个吃一个。臭丫头,你莫不是想给阿婆吃罢园了?”
桑果被拒绝了,就有些不开心,她撅起嘴又看了阿婆一眼,之后低下头,一边揉自己衣角,一边小声嘟囔道:“才不会呢,果儿肯定要给阿婆留的呀,至少要留几个做种吧。不然明年没得种,再吃什么?”
阿婆干脆被气笑了:“你个小东西,这外番传进来的果子,到底有什么好吃?人家城里的大户人家种它,都只拿来当花看,就没见有人吃。你可倒好,还逮着了。”
她又扫了小丫头一眼:“行啦!快别在那死盯着啦,赶紧过来,过来给阿婆挑挑线。反正今儿红的这几个,阿婆是指定不能让你吃。隔壁奚家的大小子,估摸也就这两日便会醒。他跟你一样,也好这一口,等他醒了,咱就摘下这几个果子,再拿上几个鸡窝里母鸡新下的蛋,去上门给人家道个谢。你自己惹出来的事,这么快就忘了?”
一听到阿婆说起隔壁奚家老大,桑果瞬间没了脾气。
好吧,谁让前几日她为了吃几个枣子,跟奚家老三到他家后院去爬那棵大枣树,结果奚家老三摘够了,顺利爬了下去,她却因为上树时没有往下看,一口气爬得太高,不敢下了。
最后只好让奚家老大上来救,哪想,她攀的那根树枝,表面挺粗,实则老枝,脆得很,根本禁不住两人斤两,竟咔嚓一声折了,她和他就一起摔下了去。
落地的瞬间,奚家老大用身子护住了她,可他自己却实实在在摔到了地上,还磕了头,结果一下晕过去,到现在都三天了,还没醒来。
想到这,桑果突然愧疚起来。
于是她歪过头,又看了看绿秧子上挂的果子,嘴里咕哝道:“好吧,那这两日园子里红的番茄,就都留给柘哥哥好了。”
阿婆听见,便笑着摇了摇头:“行了,快别愧了!过来吧,过来跟阿婆一起到灶下去做些吃食。一会儿隔壁的那一家子从地里回来,咱们好送些现成的过去,这样,他们家晌午就不用再费劲起灶了。”
“哦,好。”桑果一边起身,一边乖乖点头。
秋收时节农忙,隔壁奚家的伯伯和伯娘,每天都会带着他们家老二老三,一起起早贪黑地到地里去抢收,若是他们家老大没摔晕,也早跟着去了,肯定要比现在收的更快些。
唉,都怪她!
桑果心情突然低落,便赶紧跑过去帮阿婆烧灶。
但只一会儿,她就又好了,因为她又忽然想到,奚家老三从地里回来时,一定会给她带香香脆脆的烤蚂蚱。
这个季节,那些跟着大人们去捡豆子的小孩子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田地里一边捡豆子,一边逮蚂蚱,等休息时再去捡些干豆秸来,大家围坐在田梗上,用火石燃着,烤蚂蚱吃。
其中,就数小枫他二哥二槐烤的最好吃。
这边,桑家祖孙俩一起在灶下忙活上了,那边,紧挨着桑家院子的奚家西屋里,此刻正平躺在炕上的奚柘,却已将祖孙俩刚刚的对话全完完整整听了去。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一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头顶那片早已被自己藏进了记忆深处的破旧屋顶。
经过初醒的震惊,奚柘突然紧紧攥紧拳头,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手心,终于用不轻的刺痛证明了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他,竟然离奇重生了!
还重生回了一切悲剧都没开始的儿时。
闭了闭眼,奚柘努力去让自己那颗因狂喜而砰砰砰跳个不停,都快要跳出了胸膛的心,尽量平静下来,也努力让自己去接受,他现在又是一个才十岁的孩童,而不是几十年后,那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权臣了。
真好!他的果儿还活着。
一切,都将要从头开始了……
灶台边,桑果正坐在小杌子上,往灶膛里添柴。
阿婆则转来转去地弄着晌午要给奚家人送的吃食。
奚家和桑家,在这山根底下是紧挨着住了近十年的老邻居,平日里关系极好,相处得就跟一家人似的,所以总是互相帮衬。
便如眼下这样的农忙时节,桑果爹娘因在县上酒楼帮厨,签了身契,如今主家不肯给假,他们便脱不开身回来抢收。
她爹爹又只自己哥一个,没有亲兄弟可以帮忙,桑家的几亩薄田,便都被晾在了那。
于是奚家人在收自家田时,就会帮着都一起收了。
反过来,桑果的阿婆在这段时间里,也会常常于晌午为奚家人整治些吃食,算是还上一点点人情。
不过,桑家和奚家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所以阿婆平日里做的吃食,也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左不过一些杂豆磨成的糊糊摊成饼子,园子里摘的豆角茄子炖一炖,外加一把脆嫩小葱配上自家下的大酱啥的。
最奢侈的,大概就是一道韭菜蛋了。
便是去园子里割一把鲜嫩的韭菜来,剁碎后搅进鸡蛋里,再洒上一点点盐巴,最后往热了菜油的大锅里一倒,只翻炒几下即可出锅。
那味道,简直鲜香软嫩极了。
这也是桑果平时最爱吃的一道菜。
村子里,各家各户的灶台,一般都是砌在堂屋的门边,因此,阿婆每次做这道菜时,只往锅里那么一倒搅了韭菜碎的蛋汁,扑鼻的香气就会瞬间充盈整间屋子,再从门窗飘出,飘进院子里,飘得很远。
这时,无论桑果正在哪儿玩,只要一闻到这蛋香,就会立马跑回堂屋,乖乖候在灶台边,仰起头,眼巴巴地等着阿婆将炒好的韭菜蛋给盛出来。
因为她知道,阿婆定会将第一口喂给她吃。
阿婆最疼她了,她也最爱阿婆。
便如眼下,阿婆正笑眯眯地在看她:“娇娇乖,来,张嘴!”
跟着,一块炒好的韭菜蛋,就送到了桑果嘴边。
桑果立刻开心地张大嘴巴,像只梁上等待投喂的雏燕,仰头接了。
嗷呜,真是太好吃啦,太好吃啦!舌头都要香掉了。
阿婆看到桑果鼓着腮,嚼得一脸满足的小模样着实可爱,就放下筷子,笑呵呵地揉了揉她发顶:“真是个馋丫头!”
桑果嘿嘿一笑,小孩子嘛,哪个不馋?
哦,不不!还真有一个不馋,就是对门的木头哥哥。
才想到这个人,桑果的视线就越过堂屋敞开的大门,穿过院子,远远瞧见自家篱笆的门扉边,正歪歪地靠了那个人。
他一身藏青色粗布衫裤,腰带束得紧紧,身形高高瘦瘦,满头乌发只在发顶束了一髻,余发皆垂,明明长着一张堪比菩萨身旁惠岸使者的俊脸,却总是肃起那双墨如点漆,还略泛金光的雁眼,不肯笑,很是唬人。
而此刻,那人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明亮烫人得厉害,竟令桑果不自觉瑟缩了一下。